多放两勺蜂蜜的热牛乳很快就送来了。
瓷白色的小杯子,矮矮胖胖,杯身印着奶黄色的迎春花。
顾栖迟接过杯子摇了摇,然后举到嘴边喝了一口。
牛乳顺滑,温热香甜,不管是闻着还是喝着都很催眠。
夜越来越深了,锦衣卫已经把人带走,看热闹的人群散开,食飨阁下面也渐渐恢复安静。
一杯牛乳很快就见了底,顾栖迟舔舔嘴角,像是一只餍足的猫,懒懒地眯了眯眼睛。
“回吧。”
尖锐哨声吹响,潜于暗处的黑影鬼魅般消失,寒光没于刀鞘,鸟兽归巢。
她在跑。
不停地跑。
小小的女孩发丝凌乱,头上只剩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粉蝴蝶簪子;唇色惨白,泪水和血污沾满整个脸颊。
背后是冲天的火光,滚烫的鲜血渗进石板的缝隙里,渐渐凝固成红色的血冰。官兵尽数散去,只有黑夜无声地注视冷寂却炽热的府邸。
而眼前则是诡谲压抑的黑暗。
“阿……阿迟,快……快跑!”
这是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于是她穿过无数冷硬的枯枝与荆棘,穿过暗黑的石墙与白雪,穿过料峭凌冽的寒风。
她在一处隐蔽的树林停下喘了口气,手掌早已被血染红,变得冰凉而黏腻。身后死寂,而火光犹在,她怔怔望着身后,眼睛被火和血衬成诡异的黑红色。
严冬的风没有丝毫的温情,残忍地割过肌肤,留下持续的钝痛。胸腔剧烈起伏,心脏的敲击声快速而清晰。
她死死咬住嘴唇,而后继续向前方奔跑。
终于,她看见一团小小的火光。数十个孩童排成一排,被一个戴着官帽的人领着,慢慢悠悠的走向一扇敞开的宫门。
她认得,那是皇宫。阿爹说过,那是士兵也不能随意搜寻的地方。
她跟了上去。
沉重的宫门缓缓合上,摩擦间发出刺耳的杂音,好似炮火的轰鸣。
顾栖迟猛然惊醒,眼睛红的得像是淬了些血。
又梦魇了。
京城西南,东厂大喇喇占据了大片地方。白墙黑瓦,方方正正,像是一座对比鲜明的假房子。大门处站着三两个值夜的番子,皆是脊背笔直,面无倦容,看上去像是一动不动的雕塑。
这会儿已是三更,夜沉如墨,万物俱应入眠,只有几只通体漆黑的鸦鸦们风一样地掠过夜空,发出粗哑难听的叫声。
过了几秒,昏暗的房间里,传来低低的、气急败坏的咒骂声。
松软的被子里面慢慢伸出一只苍白纤细的胳膊,手腕上系着个细细的红绳,中间拴着个圆滚滚的金珠子。
骨节突出的手指在空中胡乱狂甩了半晌,然后咻咻两下掀起被子。
床上的人头发蓬乱,脸颊瘦削,眼下两大片青色在苍白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床单上细密的褶皱交织在一起,乱糟糟的怎么捋也捋不平。
顾栖迟在床上呆呆坐了一会儿,认命地爬下床走到桌前。
桌子上放着茶壶和一个黑漆漆的罐子。她摸摸壶身,发现入手温热;揭开茶壶盖子,看见里面熟悉的红枣和枸杞。
她满意地点点头,而后火速给自己倒了一杯喝。
接着她打开那个黑漆漆的罐子,从里面掏出三个黑得发亮的药丸,面无表情地塞进嘴里。
什么破牛乳,还是一点也不管用。
许是听见屋中的动静,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外面传来低低的询问声:“督主,可是又睡不着了?”
顾栖迟咽下嘴里的东西,淡淡应了一声。
她将手探到脑后,手掌圈起头发量了量厚度,长长叹了一口气:“一会儿还是去老地方。”
这是送到诏狱的第十八个秃子。
深夜,诏狱却是热闹得很。
今日带回来的胖子已经被挂在了刑架上,光秃秃的脑壳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无比夺目。
而其他的牢房里,一个个圆润光秃的脑袋或是分开或是聚集,仿佛一场发光鸡蛋的盛宴。
大周的诏狱,昏暗,阴冷,充斥疫疠之气,时不时可闻锐物没入皮肤之声和人的惨呼。在这里,赴死不易,活着才是最痛苦的酷刑。
而如今……
这里倒成了个和尚庙。
迟鉴手扶着绣春刀,打量着面前的男子,双眸沉了沉,眉头皱的有些紧。
胖子之所以是胖子,平时自然没少吃油水。此人名叫徐江,是刑部比部郎中,顶着个五品官衔,却是活得风风光光,好过戍执边疆的骠骑大将军。
徐江被抓进来,和前些日子刑部五百两白银缺口有关。
刑部大牢每隔几年便会调用国库进行检修与改建,这用多少钱,怎么用,说到底还是上头自己的事儿。往年打这笔钱主意的人也不少,多多少少也刮了些油水下来。不过基本没有影响修建,大多数人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今年这事儿仔仔细细查下来……
是因为闹出来了条人命。
前几日修建刑部大牢前门立柱后,新安上的牌匾不慎落下,直接砸死了在附近玩闹的吏部尚书家的小儿子。
尚书家老来得子,对这个孩子极为看重,闹出这件事,自然不能善罢甘休。
顺藤摸瓜查过去,发现修建时偷工减料连接不牢,而后自然而然查到了银子和徐江。
胖子前不久被吓得昏了过去,迟鉴向后勾勾手指,无趣地挑了挑眉:“弄醒。”
随行的夏远闻言打来一盆水,毫不留情的往男子头上一浇,他咳嗽几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此人满脸惊慌,豆大的眼珠子不停乱瞟,不住咽着口水。
迟鉴上下打量一番,心中有了计较。
他缓缓走到桌案前,探身从案上拿了把弯刀,慢条斯理地擦拭。
弯刀轻轻划破徐江单薄的外衣,露出里面圆滚滚、弹性十足的肚皮。
迟鉴看着他,笑得散漫又礼貌,而后手腕翻转,立起弯刀在圆润肚皮上逗弄似的戳了戳。
“徐郎中,请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