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樾从戎国交涉回来之后,戎国倒是很快奉上了朝贡,以示歉意,想来也不是不愿再生事端,却又不得不让人警醒着边关。
而另一边,慕容胤也一直未能好起来,太后急得斋戒了十五日,为慕容胤祈福,但可惜也效果甚微。
原本眼见着慕容胤就要能够亲政,慢慢将权力收回,这一下全都落了空,便只能更加依仗慕容樾。
太后为了儿子,自是无话好说,毕竟人是她请过来的,但太后身后的崔氏,却渐渐开始不满,再加上上回左骁卫将军梁焯和崔家小公子的两件事,崔氏中的一部分人便与慕容樾嫌隙更深。
因慕容胤平时喜欢由孙采女作陪,沈琬便时常到太后这里来,偶有几次,也遇到过太后见崔氏家人,反倒劝家人不要轻举妄动。太后的父亲崔朔已官拜中书令,长久浸淫官场,虽眼看着慕容樾的权势越来越大,崔氏总有一日要式微,但尚且还能沉得住气,可崔氏支脉繁多庞杂,亦不是崔朔和太后能够全部压得住的。
太后有时便对沈琬道:“哀家只盼着你福泽深厚,能够让陛下早日好起来。”
沈琬知道慕容胤的病有异,却不能同太后说,也暗自留意慕容胤身边那些可疑的东西,但却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饶是沈琬也开始心急起来,若慕容胤继续病下去,且一天比一天重,等到龙驭宾天那日,几方势力不分伯仲尚且在拉扯,事情就真的难办了。
但她在宫里也没其他办法,只能安慰自己,慕容樾会把幕后下黑手的人尽早查出来。
这样一来,沈琬有时便忍不住有担忧之意,太后以为她是为了慕容胤还有慕容胤宠爱孙荷儿,便索性让她去与林宝瓶作伴,两人年纪差不多,也好散散心,顺便让她安慰安慰林宝瓶。
沈琬思及林宝瓶在戎国时与赫连琊休的关系,若赫连琊休与暗处的那股势力有所勾结,那么林宝瓶或许也会察觉到什么,于是便也乐得过去。
但令沈琬失望的是,林宝瓶虽然比先前刚回来时要开朗了一些,但依旧很不愿提起赫连琊休以及她在戎国时的事,每次沈琬一尝试提起,她的面容便会同冰霜一般冷。
沈琬也心下不忍,自己有伤心事自是不愿听人再提起,她也不想再以言语去伤害林宝瓶。
反而是林宝瓶很是喜爱大皇子,沈琬便经常让人把大皇子抱去她那里玩。
这日用了晚膳,沈琬自太后处回广阳殿,见孙荷儿还在慕容胤身边陪着,本想要避开,但慕容胤却叫住她,让孙荷儿回了瑶华宫。
他今日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正坐在案前画一副山水画。
沈琬过去添了墨,又仔细看了看,才笑说:“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陛下怎么画如此萧索的画呢?”
闻言,慕容胤笑了:“荷儿不懂,朕画什么她都说好,留了你下来,果然是对的。”
他说着又放下笔,与沈琬一同细细观摩了一会儿,问道:“依阿茕看,要如何改才好?”
沈琬只稍稍一思索,便提起笔往宣纸上添了寥寥几笔,只见纸上山脚下,立刻出现了一个骑着牛的牧童。
她还未画完,慕容胤便已暗暗点头。
等最后一笔落成,沈琬挑了挑眉,气定神闲地望向慕容胤,慕容胤先还眉目含笑,但很快,沈琬却又从他的神情中看出郁色。
沈琬便问:“是臣妾画得不好?”
慕容胤苍白修长的手指在宣纸边缘摩挲了片刻,然后摇摇头。
“画里再热闹又如何,朕病恹恹地被困在宫里,”他苦笑道,“牧童尚能踏青寻乐,朕连个牧童也不如。”
沈琬不禁失笑,拿来大氅给慕容胤披上,才道:“等天气一暖和,陛下的病定能好了,臣妾和陛下保证。再说了,牧童放牛是他的职责,陛下做皇帝也是自己的职责,如此这般,陛下把做皇帝也看做是放牛不就成了?”
她的心思细巧玲珑,真论起来也比孙荷儿要更熨帖,慕容胤听了,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神色却稍稍舒缓。
只是他又轻声道:“朕这个皇帝做得倒也轻松,朝中之事自有小叔叔,什么都用不着朕操心。”
还未等沈琬说话,慕容胤便颓然坐下,身上大氅悄然滑落在地,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肩膀。
沈琬从地上拾起大氅,对慕容胤道:“已经戌时了,臣妾陪陛下去睡了好不好?”
话音刚落,慕容胤却一下子抓住沈琬的手,他的手有着病态的冰凉,平时是虚弱无力的,但此时却是紧紧将沈琬攫住。
“阿茕,朕感觉有人在害朕。”
沈琬的心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吊,但面上仍旧强笑,不让慕容胤看出端倪。
原来慕容胤自己也察觉到了,想来是先天体弱所致病痛和刻意加害总归也有些不同。但既然慕容樾没有把此事和慕容胤点破,那么沈琬就也要继续瞒着慕容胤。
她立刻出言安慰道:“陛下,这怎么会呢?这是广阳殿,是长乐宫,谁会敢来这里害陛下呢?臣妾陪着陛下去睡一觉,等明日一早起来,就什么都好了。”
慕容胤摇摇头,一时却再也说不出其他话,就在此时,殿外来报,定安王来了。
慕容胤原先还紧紧拽着沈琬的手突然松开,往膝盖上一垂。
沈琬悄悄松了口气,这次慕容樾来得还真是时候,既替她解了围,又不在她和慕容胤就寝的时候,免得又是床上相见,大家尴尬。
沈琬想了想,趁着慕容樾还没进来,小声对慕容胤道:“臣妾拿了下午刚制好的香丸来,很是能安神静气的,这就去给陛下添上,这定安王还怪可怖的。”
慕容胤微微点了点头,沈琬便去了帘帐后面。
帐后白玉雕花双龙双耳玉香炉上方的烟袅袅而上,沈琬拂手便把盖子打开,才放下香炉盖子,就听见慕容樾的脚步声进来了。
似是察觉到殿内还有人在,慕容樾的声音倒压得低低的,又带了点沙哑。
据他所言,今日崔氏几名郎君公子急着出城去踏青,竟是纵马闹市,还当街伤人,被马踩到的人里有几个已经不治身亡。
与崔氏子弟一道的还有几个宗室的人,这会儿一并都已经被慕容樾拿住了,没有一人有例外。
慕容樾的意思是严惩,也算给无辜受难的百姓们一个交代。
慕容胤却道:“罚是要罚,但毕竟事涉崔氏和慕容氏……市井之人大多穷苦,给足银子让他们不要再生事也就是了。”
隔着雾蒙蒙的薄纱帘子,沈琬似乎看见慕容樾的眉头皱了一下。
她低头把金隔片上之前剩余的香料慢慢清除掉。
“人皆有父母家人,拿钱买命固然可行,但对至亲骨肉来说未免残忍。”慕容樾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
“小叔叔自小便随着老王爷征战沙场,朕还以为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
“正是见多了才不忍。”慕容樾沉声道,“此番崔氏与慕容氏都是一视同仁,绝不会厚此薄彼。除崔氏还没有动静之外,彭城王等都已来为慕容家骨肉求过情,臣一概不应。”
“日后再有人有怨言不满,臣自会一力承担。”
慕容胤沉默了片刻,道:“既然小叔叔都已经做了决定了,何必还来同朕说?”
这事不算很大,可以说对朝堂是毫无影响的,寻常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慕容樾一般都是让慕容胤自己处理的,也肯听他的,也算是给慕容胤保留了一点权力。
但今晚,他却连这仅剩的这点尊严都不再留给慕容胤。
就连沈琬都有些意外,如此一来,慕容氏这边先不提,崔氏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比起崔氏那些不成器的子弟被问罪,崔氏更不能忍的是慕容胤一日日被慕容樾架空的权力。
慕容樾果然没有接慕容胤的话,只是淡淡道:“既是无事,臣便先告退了。”
一股格外沁人的馨香,此时已经缱绻而来,慕容樾眼皮子一动,眼风忍不住扫过里面。
烛帘摇红,倩影婆娑。
慕容胤忽然问道:“小叔叔从戎国回来时受的伤,眼下可好些了?”
慕容樾道:“多谢陛下关心,已经好了。”
对话亦传入沈琬耳中。
沈琬一愣,这才想起她上次和慕容樾见面,慕容樾是有些不舒服的样子,还咳了几声。
原来他受伤了吗?
就在沈琬出神之际,慕容樾已经转身离开。
大约是已经知道他先前受了伤了,沈琬看着他的背影竟然觉得略有单薄。
沈琬不由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她自己都未曾见到过的怜悯。
慕容樾平日行事尚且还算圆滑,也会留有转圜余地,这次又是为何要这般强硬呢?
“出来吧。”这时慕容胤出言道。
沈琬出去,只见慕容胤苍白着一张脸,闭眼撑着额头。
她便上前去慢慢给他按着额角,一边按,一边却心猿意马地想着慕容樾方才出去的样子。
出了长乐宫,还要过许多曲折漫长的宫道才能到宫门口,到了宫门口,却离定安王府还有不少的一段距离。
“陛下,昭仪,章充媛来了。”
沈琬这才停下手中动作,如释重负一般轻轻松了口气。
只见章如寄进来,头垂得低低的,手上端着一碗热汤。
她入宫以后,还是和在义恩侯府时行事没有差别,大多数时候都在做小伏低,看起来很良善,没有攻击性。
每晚都会拿补品汤药来给慕容胤,但很少送到慕容胤眼前,有时是慕容胤已经歇了,有时是孙荷儿还在,孙荷儿自然不像沈琬那么好说话,不仅不让她进前,甚至还出言嘲讽过几次,说她是别人不要的东西往宫里扔,章如寄的性子也只是忍下了。
她一来,沈琬本就不想继续待下去的心思更加星火燎原,便直接起身给章如寄腾了位置。
路过章如寄身边时,章如寄的身子伏得更低,还叫了她一声:“沈昭仪。”
沈琬笑了笑,自己出去了。
章如寄要来便来,她乐得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