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沈琬就和穆国公府的三公子见上了第一面。
这时双方已经互换过八字庚贴,只等占了凶吉,就要正式纳吉过文定了。
崔若仪为人爽利,与杨夫人两厢一商量,觉得真按流程走,一板一眼到成婚当日才见面,反倒不大好,不若先见一见,双方也有个底。
这日春光晴好,天空如碧,崔若仙带着沈琬到了彭城王府。
时渐春深,身上的厚重衣物早已脱去,沈琬着了一件天水碧上襦并浅绛色石榴裙,行动蹁跹见裙裾微动,步步生香。
崔若仪看见沈琬便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对一同坐着的杨夫人道:“这孩子皮肤又细又白,穿绿色的正衬她。”
杨夫人也笑着点头看沈琬。
沈琬略微低头,发髻上的步摇轻轻晃了两下,很快便止住。
杨夫人脸上笑意更深你,道:“我就喜欢这样周全的孩子。”
又寒暄了几句,崔若仪便留下崔若仙,让婢女带了沈琬下去与穆国公府的女孩儿们一块儿玩耍。
杨家的姑娘们其实早已等候沈琬多时,见她过来,便一并都迎了过来,和她亲亲热热地说话。
正夸到沈琬制的香时,其中最小的六娘便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三哥!”
沈琬心里早就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一时只坐在原处,连身子都未曾动一下。
“六娘,三哥给你把你要的纸鸢买回来了,今日街上人可真多。”少年的声音由远及近。
到了跟前,少年将妹妹抱起来,和她做了个鬼脸,又引着妹妹叫了他一声三哥,这才把拿在身后的纸鸢给她。
六娘从哥哥身上跳下来,又大声说:“沈家姐姐,这是我三哥,他叫杨曜之!”
周围都笑作一团,同时又不约而同地打量着沈琬的一举一动。
沈琬知道自己此刻不得不做出什么表示来,只是她心内却仿佛一片平静的湖水,没有微风拂过。
她侧了侧头,便看见了立在那里的杨曜之。
崔若仪果然很是厚待她这个外甥女,杨曜之身姿挺拔,面容清隽,正朝着她笑着,爽朗又洒脱。
他没有慕容樾那般昳丽夺目,也没有他那样一双秾丽又使人害怕的桃花眼。
沈琬如醍醐灌顶,湖水平淡无波又何妨呢?她并不排斥他,若能安安心心,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那也是很好的。
她的父母嫁娶时也是互相心有爱慕,可这样的感情到如今也早已心生怨怼,不知此生能否和解,倒不如从来都是相敬如宾的好。
那日回去之后,沈琬便再也没有做过那些可怕的梦。
她觉得大抵是自己遇到了杨曜之,要与其厮守终身,就能够结束梦中那可怕的一切了。
杨曜之也对她很上心,虽未婚的夫妻之间不能再多见,但杨曜之有时会往义恩侯府送一些东西过来,都是些市井上卖的新奇玩意儿。
他既非长子也非幼子,家里对他的期望不过分高,也不会过分溺爱,所以性子潇洒又不拘小节,但也不似真正的纨绔子弟,只是极好相处,家中的幼弟幼妹都喜欢找他出去带些东西,他便顺手也给沈琬捎上一点。
沈琬有时看到这些东西,心境倒会开阔许多。
等到夏蝉发出第一声鸣叫的时候,沈家与杨家这门亲事的文定已过,沈琬开始绣起了嫁衣。
长乐宫。
因皇帝慕容胤已病重多日,崔太后早已命人将其挪至自己的寝宫悉心照料。
慕容胤年方十六,三岁时便由太后崔若云抱至龙椅上登基为帝,已有十三载,只可惜他天生孱弱,十三年里头有大半时间都卧于病榻,至今未能亲政。
先前是崔太后与其身后的崔氏一手把持着朝政,但竟因此招致慕容氏与其他世家的不满,太后不得不请来慕容樾,维系朝堂的平衡。
只不过如今慕容樾权势更盛,几乎已盖过崔氏的风头,崔太后不止一次暗自后悔此举是引狼入室,但再细思,竟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在那时胶着之际,只能寻求慕容樾的介入。
他手上有令人忌惮的兵马。
这是高祖皇帝临终前留给老定安王一脉的护身符,无人能动。
崔太后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慕容樾与他的父王老定安王是同一类人,温良端方,只知为了大齐鞠躬尽瘁,那么她与慕容胤眼下的局面会好很多。
但这一切也就是她自己想一想而已。
崔太后看着儿子青灰的面容,不住地失神。一旦慕容胤龙驭上宾,孙昭容腹中的孩子即便生了下来,更即便是龙子,也终究是大势已去,那个孩子注定会是慕容樾手中的傀儡,那时甚至连崔氏都不会再帮她。
而作为一个母亲,她也希望自己的儿子活下来。
更漏声声,长夜寂寥。
崔太后正欲起身安寝,太监却匆忙来报:“定安王殿下入宫了。”
崔太后的身子晃了晃,身边的宫女扶住了她。
满堂的烛光之下,她的脸色显得僵硬又颓然。
一声“荒唐”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幽幽轻叹。
慕容樾近来越发胆大妄为,如今竟深夜直入宫闱禁庭,又视国法宫规与皇帝威严为何物?
这后宫如云三千人,岂非也任他亵玩?
崔太后的手紧紧地抓着宫女的手背,一直到又有太监来报定安王已到了长乐宫门口,才重新放开。
等崔太后行至正殿,慕容樾也正好达到。
他一身玄色便服,腰间佩剑,即便见到崔太后,也并未将手从剑柄上拿开。
崔太后不由呼吸一窒,心悸不已。
当年先帝薨逝,她联合崔氏将先帝其他儿子都屠杀殆尽,然后扶持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这十几年里什么风浪没见过。
但遇上慕容樾,哪怕他才弱冠之年,崔太后也只能甘拜下风。
慕容樾要行礼,崔太后连忙让太监上前扶起,和颜悦色问道:“定安王深夜前来,想必是有急事?”
慕容樾那双桃花眼一抬,明明是艳丽荼蘼,却生生让崔太后感觉到一丝阴寒。
“娘娘,穆国公府的罪证已然确凿,本王想该是到动手的时候了。”
崔太后听到是穆国公府,突然松了一口气。
她想了想,问道:“果真是他们?”
先前戎国发兵侵扰大齐边关,又正逢慕容胤病重之时,慕容樾分身乏术。最终大齐失了几座城池,又为了暂且安抚戎国,不得不派宗室女前往和亲。
因为这一切都太过巧合,慕容樾早就怀疑朝中有人与戎国暗通。
慕容樾只查了不过一月,便查出来一点眉目,顺便又把京城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勋贵又暗中捋了一遍。
原来穆国公府与戎国的一支商队早前就借着贩卖马匹与丝绸的交易来往密切,而在戎国侵犯大齐这段时间里,穆国公府也没有停止这种交流。
慕容樾当时把查到的也告诉给了崔太后,便接着再继续查下去。
杨氏一门显赫几百年,早在前朝就是世族,不仅崔氏想除去穆国公府,慕容樾也对这些世族颇为忌惮。
“当初杨氏等对娘娘和崔氏发难,”慕容樾道,“本王来了之后,他们便只好另辟蹊径。”
若当时慕容樾前去边关抵挡戎国兵马,便正好落入杨氏的圈套,借此机会联合其他世家直接行废立之事。
崔太后皱了皱眉,不由道:“乐溪郡主一事……”
“既是本王当初与娘娘共同商定的,便不会再说什么,郡主的事来日另有办法。”慕容樾沉声道。
京城盛传崔太后为了留慕容樾在京城稳定局势,阴差阳错之下却正好让与慕容樾两情相悦的乐溪郡主林宝瓶前去戎国和亲,慕容樾与崔太后矛盾因此渐深。
但其实事实则不然,这是两人在那时共同决议下的,当时的情况下,和亲是最稳妥的办法,而乐溪郡主的母亲就是戎国送往大齐的公主,她临终前曾希望再把女儿嫁回母国。
就算没有戎国侵犯一事,林宝瓶也要去的。
因为慕容樾提前所做的一些事使情况有所变动,上辈子戎国和大齐一直还算相安无事,但林宝瓶还是遵从母愿去了那里,只是去了后万般不愿意,最后是慕容樾亲自去把她带了回来。
“那么定安王看,穆国公府该如何处置?”崔太后问。
慕容樾随即便接道:“所有信件信物都已经被查抄出来,娘娘可否要过目?”
崔太后摇摇头:“不必,哀家相信定安王。”
“依本王所见,此事尽快为好,”慕容樾挑了挑眉,“最好是今晚,让他们来不及反应,才能彻底将穆国公极其党羽铲除。”
慕容樾自己也未曾想到,他这边还在查着穆国公府,机缘巧合之下沈琬却和穆国公府上的三郎定了亲。
怕是穆国公府也早有预料他察觉不对会秋后算账,便急着将与义恩侯府的亲事定了下来,先让儿子成了家再说,只是也没想过慕容樾的动作会这么快。
崔太后一时愣怔,看了一眼身边的宫女,宫女上前来道:“回禀娘娘,已经子时三刻了。”
“还有小半夜的工夫”崔太后喃喃了一句,接着对慕容樾道,“趁着夜深也好,此事有劳定安王了。”
慕容樾奉了崔太后的懿旨出了长乐宫,随手将懿旨往明参手上一放,这时已有随从立即把马牵来,慕容樾翻身上马,并不在意这是在宫闱之中。
明参忙追上几步,牵住慕容樾的马,问道:“殿下,接下来怎么办?”
慕容樾斜睨了他一眼,面上似乎含着笑意:“去穆国公府。”
杨氏这些世家就犹如附骨之蛆,他上辈子就想除去,但到了最后也没有成功。
这辈子他可以慢慢来,一个一个去拔除。
而且上辈子杨家的手可没伸到沈琬那里去。
他重生后就着手离间崔氏与慕容氏及其他世族的矛盾,没想到最后反而却促成了沈琬和杨曜之的亲事。
不过好在为时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