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私下就自己先与彭城王妃商定了,只是去之前和我略提了提,”章氏怒道,“她借着身子不好一直不当家,我这才让卢姨娘替我掌了一半的中馈,换了你的亲事倒能积极筹谋了,这让外人如何看我?岂不是说我平日是故意刻薄儿媳,儿媳这才避开,更因我而家中妻妾不分?”
案上烛火晃了晃,沈琬抬了抬头,朝那尊低眉慈悲的佛像看去,慢慢明白了章氏的意思。
原来说到底,她还是讨厌崔若仙和崔若仪不小心挑战了她的权威。
不是穆国公府这门亲事章氏不满意,而是她不满意这门亲事不是她说的。
沈琬张了张嘴,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整个义恩侯府内院掌于章氏手中,崔若仪做得如此得体尚且惹章氏不快,若是她此刻说出来的话激怒了章氏,受苦的只会是她和崔若仙。
章氏见沈琬不语,总算稍稍出了一口气,又道:“你能嫁的好,祖母比谁都开心,这也是我们侯府的造化。只是你姨母也在其中,你来日岂不是只知彭城王府,而不知生你养你的义恩侯府?”
沈琬心下冷笑,没有她的姨母崔若仪从中牵引,穆国公府怕是根本不会多看侯府一眼。
沈琬轻轻吸了一口气,没让章氏觉察,然后开口道:“已经很晚了,祖母先歇了吧,当心身子,有什么明天再说,孙女自然洗耳恭听。”
说着就起身去将章氏扶起。
章氏没有拒绝,最后沈琬扶她出门时,她道:“穆国公府倒是很好的,你回去告诉你母亲,我再想想。”
这时章如寄已经迎过来,她从沈琬手中抚过章氏,沈琬向章氏福了福,便从萱华堂离开。
夜里风凉,丹桂拿了披风给沈琬披上。
沈琬慢慢走着,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
梦中也是这样黑,也是这样走着走着,然后她就遇到了可怕的事。
但是梦中有梦中的可怕,现实也有现实的可怕。
回到静影阁,还没进门,便有仆妇急急上前来对沈琬道:“姑娘不好了,夫人方才咳了点血出来!”
沈琬一惊,原本要进屋去看崔若仙的步子停住,怔怔地立在庭院中。
“阿娘咳血了?”
“姑娘方才走后不久,夫人就多咳了几声,奴婢看着帕子上有东西,一看竟是血。”仆妇说得很小声,“不过倒是不多,才一点点。”
“帕子呢?”
仆妇递过来给沈琬看了一眼。
血迹已经有些陈旧,像是三两点梅花瓣,仆妇说得不错,幸好不多。
“明日一早就把王大夫请过来。”沈琬定了定神,一边吩咐,一边进去看崔若仙。
崔若仙还在等沈琬回来,见到她竟巴巴地问:“她怎么说?”
沈琬对着母亲笑了笑,安慰道:“祖母年纪大了,阿娘不用太过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一灯如豆,崔若仙看着摇曳的灯火,疲倦地闭上眼睛,朝着女儿挥了挥手,不再说话。
沈琬为崔若仙放下床帐,又吹熄了几盏灯,细声嘱咐了陪夜的丫鬟几句,这才复又转身出了门。
她叫过崔若仙身边一位主事的妈妈,说:“你明日去西边角门找一个叫老柴的,让他把父亲找过来,就如实说是阿娘吐了血。”
回房之后,沈琬打发走所有婢女仆妇,自己一个人坐着,看着香炉中的香饼燃尽,也没有再去拨动香灰,任由其烟消云散,一夜未睡。
总算熬到了天亮,很快王大夫就被请了过来。
沈琬细细问了,王大夫倒是说崔若仙没什么大碍,虽吐血可怖,但也没凶险到那个份上,一时心气淤积,其实吐出来倒也舒缓,只不过长久吐肯定不行,这一回也就罢了。
等药熬好让崔若仙喝了睡下,沈琬才刚眯眼歇下一会儿,外头就来报,沈夔回来了。
沈琬连忙迎出去,在庭院中就拦住正要去看崔若仙的沈夔。
“你阿娘吐血了?”沈夔见到女儿,一时更为急切,“看了大夫没有?上回我请来的王大夫行不行,要不要再换一个?”
说着就要招呼身边的管事再出去请大夫过来。
沈琬忙道:“爹爹先别急,王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药也已经喝了,阿娘这会儿刚睡下,小心吵着她。”
闻言,沈夔沉默片刻,随即同沈琬一同进了她的屋子。
沈琬给沈夔倒了一杯茶,沈夔这才叹了一口气,重新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崔若仙一向就是病病歪歪的,府中上下皆知,但也就这么着,好也不好坏也不坏,吐血却是从未有过的,家中又无事发生,何至于此。
沈琬便把昨日崔若仙和章氏一起去彭城王府,以及崔若仪要给她说亲的事都一并说了。
听完之后,沈夔深深地皱起了眉,但一时并没有说什么。
最后他道:“等你阿娘醒了,我去见她。”
沈夔和崔若仙夫妻两个其实已经多年未曾单独相处过,沈琬不由摇了摇头。
“爹爹是不信我说的,所以要再去问阿娘一遍?”她问。
沈夔一愣,看着女儿似乎比日前还要清瘦些,一时也起了愧疚之心。
“不是爹爹只是想去看看你阿娘,安慰她几句。”
“爹爹以为阿娘要的是这几句安慰的话吗?”沈琬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父亲,“爹爹又要阿娘怎么说?”
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沈琬作为女儿不好评价也不想掺和进去,但沈琬一直陪在母亲的身边,崔若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这几年大了之后也看出了几分,眼下崔若仙未必是不需要沈夔的,但也未必就想见到他。
沈夔的眉心蹙得更深,问:“那你要爹爹如何做?”
沈琬思忖片刻后道:“爹爹眼下去找阿娘,不如去找祖母。”
见沈夔听后若有所思,沈琬便继续说了下去。
“为着祖母为难我的亲事,阿娘这才吐了血,所以这事的症结是在祖母那里。若爹爹只是去看看阿娘,以阿娘的性子,说不定会愈发生气。”
沈夔再次怔住。
他忍不住再去打量女儿,一向慈爱的目光中这回又带了些赞许和期许。他自沈琬出生之后,其实一直就不怎么回府,便是回府也是不怎么来静影阁,每每只是看看沈琬就又走了。
不知不觉中,那个睁着一双懵懵懂懂的眼睛,依偎在自己怀里看着自己的胖乎乎的小丫头已经长大了,她出落得比她的母亲还要聪颖透彻,眼神澄澈璨璨。
沈琬继续说道:“爹爹不如趁着回府的机会去一趟萱华堂,我昨晚也去了祖母那里,听祖母的意思,她并不是对穆国公府不满意。爹爹好好去劝劝祖母,只要祖母那里说通了,再回来见阿娘,那岂不是更好?”
沈夔恍然大悟,转身就出门去了章氏那里。
看着父亲匆匆离去的背影,沈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说来也奇怪,亲事是她的,但是她自己其实心内并不是很热切,与自己无关一般,做这一切倒像是为了母亲而已,这才显现出热切。
也不知道那位穆国公府上的三郎怎么样,总归姨母不会害了自己。
再是无动于衷,这辈子也总要嫁人的。
午饭正要开始摆上来的时候,沈夔便从萱华堂回来了。
他的眉眼中还带了一丝没来得及散去的薄怒,显然与章氏有过一番争执。
见到沈琬,他便马上道:“你祖母那里我去说过了,她不会再阻挠你的亲事。”
这些年里,沈夔也并不愿多与章氏接触,只是因着孝道不得不维持表面上的平和,从当年章氏逼着他纳了卢氏开始,他和章氏母子之间的关系就已经日趋冷淡。
若不是今日为着沈琬的亲事去见她,沈夔也不知道章氏这些年竟然越发刻薄无理。
他与章氏略争吵了两句,章氏便气得要打他,又要来找崔若仙,这下沈夔彻底发了怒。
他对章氏道:“既然母亲这么不满意彭城王妃要说给阿茕的亲事,那儿子这就去回绝了,也一并说明了是她家中祖母不喜,母亲自己去为阿茕重新说一门,倒看看有没有耽误了阿茕!”
章氏一下子偃旗息鼓,她本来也没觉得穆国公府不好,阻挠也是对着崔氏姐妹拿个乔,早想好了不过三两日就消停,并不要耽误沈琬。
如果沈夔一气之下真的去回绝了,那对于义恩侯府就得不偿失了,沈夔是不慕名利,但章氏心里门儿清,义恩侯府才几斤几两,让她去说是攀不到穆国公府的。
更有沈琬的亲事落到了她头上,接下来说的人家不如穆国公府,不仅儿子那里交代不过去,她更是在崔若仙姐妹面前抬不起头。
章氏一合计,马上便对沈夔表示,这门亲事由着他们去了。
沈夔和沈琬说了话就又要走。
沈琬道:“阿娘这会儿也该醒了,爹爹不去看看她吗?顺便也把这事去告诉阿娘,阿娘一定开心。”
沈夔到底是摸了摸沈琬的脑袋,脸上的怒意这会儿已经没了,笑道:“你同你阿娘说也就罢了,爹爹还是不去了,免得她看见我又不高兴。”
“那爹爹用了饭再走吧!”
“不了,你还是陪你阿娘去,嫁人就是眼前的事了,趁着还在家时多陪陪她。”沈夔道,“有什么想要的都和爹爹说,爹爹买来给你,添做嫁妆也使得。”
沈琬轻轻点了点头,只好送沈夔出了静影阁。
和煦的日头直直洒入院中,沈琬低头望着树荫,心中微哂,这事就这样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