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延洪没有得到谢言岐的回答。
但他知道,到最后,谢言岐一定会应下这场邀约。
因为谢家的儿郎,是一个比一个的重情重义。
——要知道,镇国公府上的两位公子,皆是为“情义”二字,先后折了性命。
这谢三郎看着是最不着调的那个,但家风如此,有些东西,生来就是镌刻在骨子里的,他又怎么可能会是例外?
更别说平泉之行,是涉及到了他的二哥。
思及此,庞延洪颇有深意地笑看了谢言岐一眼,起身道:“两日后,本官在平泉别庄,等着谢世子。”
他来去匆匆,略显笨重的肥胖身躯,很快就消失在天光正盛的门外。
谢言岐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走远的方向,终是将手上的一樽杯盏,缓缓搁在桌案。
松手的瞬间,杯身蔓延开盘错裂痕,骤然落得个粉碎。
奚平听到动静走了进来,目光掠过狼藉的碎瓷水迹,最后,停在了谢言岐隐约泛着猩红的眼尾。
这场景太过熟悉。
奚平下意识就扶住了别在腰间的陌刀,沉声唤了句:“世子。”
***
水云居的二楼,依稀传来了一阵不平静的声响。
初沅睡得不是很安稳,迷迷糊糊间,被惊醒了好几次。
但信期的腹痛和意识的昏沉,使得她根本就不想从睡梦中醒来,她拥紧被褥蜷在榻上,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下午。
后来,还是婢女为她熬了碗热酽酽的桂圆红糖水,她晕乎乎地喝完以后,才勉强有了种活过来的感觉。
这时候,已经是戌时二刻了。
夜色浓郁,从半开的支摘窗弥漫进来,烛树璀璨摇曳,将屋内映得通明。
初沅估摸着现在的时辰,伸手扯了下婢女的衣袖,小声问道:“世子回来了吗?”
这段时间,谢言岐一直早出晚归,所以她便理所应当地以为,他今日也是不在的。
可婢女却如实道:“姑娘,今天一整天,世子都不曾出去过呢。”
闻言,初沅有片刻的愣怔。
她出神看着堆积在桌案上的锦缎,忽然就记起了意识混沌间,听到的不寻常的动静。
——难不成,是水云居出了什么意外?
但过来服侍的婢女终究是水云居的外人,又如何能过问主子的事情?
初沅得不到答案,犹豫了片刻之后,到底掀开被褥趿鞋下榻,拉开门扉往隔壁走去。
正当她抬起手臂,准备叩响谢言岐那间屋子的房门时,却见走廊的另一边,奚平端着铜盆和巾帨,大步迎面走来。
初沅茫然一怔。
奚平轻咳了声,面无表情地解释道:“世子昨夜冲了冷水,感染了风寒,有些发热。”
冷水,风寒。
一听到这两个词,初沅便局促地攥紧了小手,指甲深嵌掌心。
这是不是,得怨她呀?
——怨她的不便,迫使他停在中途,最后,不得不用冷水沐浴的法子,去浇灭身上的火。
回想起昨夜,男人似笑非笑的神情,初沅就不免有些头皮发麻。
她忙是上前两步,接过了奚平手上的铜盆和巾帨,几不可闻地低声说道:“我、我去吧……”
她已经惹得他不高兴了,可不能再继续干看着,什么都不做。
手上倏地一轻,奚平听着她的话,颇有些意外。
但转眼想想她和世子的关系,他也就释然了。
总归事情已经解决,奚平索性放手,道:“那就麻烦初沅姑娘了。”
说着,他扯了下衣袖,将一截雪白的纱布藏于袖中。
初沅腾出一只手轻启屋门,端着热水走了进去。
绕过内室的屏风,入眼便是那张断纹填漆床。
见惯了谢言岐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模样,如今,却冷不防瞧见他的狼狈,初沅也说不上来,心里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有些不习惯,还有几分复杂的情绪,大抵是触动吧。
她将浸湿的巾帨拧干,试了下温度之后,便小心翼翼地贴上谢言岐的额头。
几乎是相触的瞬间,那个本该昏睡的男人就睁开了眼睛。
一个人刚醒的时候,往往最不设防。
可他眸中的曚昽睡意转瞬即逝,很快,就晕开了浓郁的暗色,深不见底,带着不近人情的冷漠。
是她从未见过的锐利,和凛然。
四目相对之时,初沅一整个愣住,还没能从他带来的愕然中缓过神来,下一刻,就被他扣住了手腕,猛地拽到床上。
旋即,是他覆身压来的黑影,和卡在脖颈的手掌。
被他这样扼住了命脉,初沅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她看着单臂撑在上面的男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总疑心他会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脖颈给拧断。
初沅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一时间,又惊又怕,蝶翼似的睫羽振得厉害。
她不经战栗起来,颤声低唤道:“世子……”
小姑娘显然是怕极了,软糯的声线单薄得可怜。
这娇声一出,谢言岐的意识也跟着清醒了过来。
他看着她,眸底的那股戾气褪.去,空茫片刻后,又软了眼神,像以往那般,噙了几丝淡淡的笑意。
“怎么是你啊?”他哑着嗓音笑了声。
放在她颈间的手松开,转而轻蹭了两下她的脸颊。
动作温柔,像是在安抚她心中的惊惧。
不习惯他的突然转变,初沅眨了眨眼,迷茫又无措。
随即,覆在身上的重量离去,谢言岐将她揽入怀中,和她交颈而卧。
他似是爱极了那把纤细柔软的腰肢,一手将她摁近胸膛,另一只手则放在她腰侧,缓慢地游移摩挲,“你怎么来了?嗯?”
他的嗓音抑着几分倦怠的沙哑,和着温热的气息,羽毛般拂过耳廓,又酥又麻。
初沅偎在他怀中,被痒得瑟缩了下。
如此静谧,如此温情,倒显得方才的危险,就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罢了。
她摒去那份残存的慌乱,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襟,低声道:“因为……听说世子病了。”
“病了?”谢言岐眉眼稍抬。
不过——
蛊毒发作,大抵,也算得上是一种病症吧。
他勾了下唇角,又听怀中的人继续闷着声音说道:“往后,如果世子忍不住,就不要用冷水沐浴了,对身体不好……”
说着,她抬起眼睫,目光澄澈地凝眸看他,“世子感染风寒的话,我也会跟着难受的,心里难受。”
谢言岐的目光停在初沅的眉眼间。
须臾,他终是没忍住抵了下唇角,笑问:“这是奚平给你说的?”
这个身体不适的理由。
闻言,初沅颔首应道:“奚公子还说,世子有些发热。”
她说着,细白的小手就贴上他额头,“奇怪……世子的烧是退了吗?怎么一点都不烫呀。”
一时间,谢言岐笑得有几分无奈。他伸手将那只柔荑攥在掌中,捏了捏。
因为,他本就不是染了风寒。
一个冷水澡而已,还不至于。
但这样,也省得他再解释了。
思及她体内尚未肃清的情蛊余毒,谢言岐把玩着掌中的小手,低声问了句:“我没事。今天下午,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初沅反应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
她红着脸,迟疑地点了下头,“有一点难受。但我睡着了,就不觉得了。”
谢言岐揉搓着她的细腰,眸色暗了一瞬。
小姑娘身子弱,看来,还是要继续给她解毒。
“那现在呢?”他问。
初沅道:“已经好多了。世子呢?”
谢言岐笑:“都说了,我没事。”
四目相对片刻,小姑娘也学着他的动作,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那,世子有没有生我的气?”
她询问的嗓音中,藏着几分小心翼翼。
对上这样似水柔情,谢言岐如何还能气得起来。
他不经提唇笑了下,“你说呢?”
昨夜的事情一幕幕浮现脑海,初沅实在忐忑,心里没个底。
毕竟,是她撩起了男人的一身火,到最后撒手不管不说,还将脏秽的血迹弄在他衣服上。
这换谁不觉得恼怒,不觉得晦气?
她仰起脑袋,含着讨好,轻柔啄吻他唇角,低声求饶道:“世子就原谅我……好不好?”
如今的谢言岐哪还受得了这个。
他伸手捏住她的脸,制止她的动作,沉声道:“等下又想不负责?”
闻言,初沅顿时愣住。
她咬了咬下唇,连话都不敢再说了。
初沅安静地蜷在他怀中,去听近在耳畔的,沉稳心跳。
微风吹过窗牖,晃动树影婆娑。
连带着她的那些心思,也随之摇曳。
这人还真是,似远,又近。
猜不透。
***
时间弹指即过。
转眼,就到了庞延洪说定的那日。
奚平备好马车,目光不定地看着一前一后走下台阶的谢言岐和初沅,显然有话要说。
谢言岐握了握初沅的小手,眼神微动,示意道:“你先过去。”
看着初沅提起裙摆,脚踩梅花凳上了马车,奚平这才开口道:“世子,您身上的情蛊现在极不稳定,您确定,真的要去吗?”
尽管这些年来,蛊毒慢慢地被控制了下来,但每隔半年,都会频繁发作一段时间。
如今,就刚好到了那个特殊的时期。
不然的话,谢言岐也不会被庞延洪简单的一句话,带动得乱了心绪。
听了他的话,谢言岐碾动扳指,忽然提起唇角笑道:“我不去,岂不是会错过好戏?”
他倒想看看,这个姓庞的,究竟还能有什么手段。
是继续拿兄长的事情做文章?
还是,会有更大的阴谋?
他这漫不经心的模样,还真是,没将蛊毒的事情放在心上。
不过想想也是,庞延洪已经拿二公子激过世子一回了。
世子就不可能再次中招。
再说了,除了世子的至亲之人,这世间也不会再有旁人,能轻易挑动他的情绪,诱发情蛊的发作。
看着谢言岐撩起衣摆登上马车的背影,奚平只祈祷,此次平泉之行,不要再有什么太大的意外了。
马车辚辚辘辘地驶过青石大道,惠风徐徐吹来,拨动曼帘忽起忽落。
随着马车的行进,窗外的景象也在不断更迭。
初沅凝眸望向身旁的男人,问道:“世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谢言岐眉眼稍抬,道:“猜猜?”
这个巧合的时间点,很难不让初沅想起三日前,梁威不怀好意地相邀。
她蓦地睁大了双眸,“难道是平泉别庄吗?”
“真聪明。”谢言岐唇畔浮笑,“怎么,怕了?”
不是说——
有他在,就不怕?
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初沅连连摆首,道:“没有的。”她咬了下唇,“只是,有些意外罢了。”
意外这显而易见的鸿门宴,他竟也能轻易应下,欣然前往。
真是,恣意,又狂妄。
说着,她的眼角余光,便不经意觑见了他的手。
此时,他正慵懒后靠,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放在臂弯的那只手修长,乌黑的扳指,愈发衬得他肤色干净白皙。
见此,初沅垂首别开视线,唇角微不可查地,往上翘了下。
——好像,她也是为世子,做了些什么了。
她这点笑意,还真是如新桃初绽,漾开春.色几许,美得温柔,又夺目。
谢言岐垂眸看她,挑了下眉。
这时,外边的骏马不知受了什么惊吓,长长嘶鸣一声,带动着马车不停晃动起来。
初沅在剧烈的颠簸中失去平衡,慌乱地胡乱挥舞小手。
谢言岐便将人揽入了怀中。
在猝不及防撞上他胸膛的时候,车外忽然传来道清脆的呵斥——
“大胆!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冲撞我们小姐的马车!”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