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是周末,张平从下飞机那一刻就知道夏星辰如果想做什么出格的事的话,他拦不住,所以他压根也就没拦。
只在夏星辰话说出了口、委屈通过这种方式发泄了出来,而满场记者脸上都闪过相当不自然的表情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场名不正言不顺的“采访”之后,沉着脸走上前将夏星辰护在了身后,看着安保人员把狗仔都赶走才回过头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一句:“胡闹。”
夏星辰歪了歪头,笑嘻嘻地看着他,重新戴上了眼镜,装出一副温顺乖巧的样子。
张教舍不得怪他,要真的怪他,决赛当天在他房间就不会听他说那些胡话。
也不会在青团他们逛免税店的时候,走到他身后递给他一盒糖才告诉他不该那样。
他问张平不该哪样。
张平说:“操控舆论。”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就没再多话了,夏星辰却清楚地知道他在自家教练面前已经半透明。
张平从始至终就没相信他因为对方易感期察觉到威胁才动手打人的浑话,所以听完他那番言论之后想了两天,还是没忍住一定要告诉他这样是不对的。
不对、不好,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做了选择,断然不可以利用公众的无知和善良帮他达成目的。
张平可能会在乎他为什么动手,但在他看来,那一夜之后最重要的应该是教夏星辰怎么成为一个正直的人。
夏星辰没有反驳他,不认为他的说法是错误的,却也不认为那就是绝对正确的。
如果有选择,谁不想成为正直良善路人都交口称赞的人?
如果没有选择,能够活下去就已经是最重要的,谁会在乎通过什么手段。
他没有顶撞,回到基地之后上了楼进房间。
阿姨帮他们打扫过,宿舍里很干净,床头柜很显眼的位置放了一支药膏,底部有耀世的商标,夏星辰扫了一眼就放在旁边没有再管。
他洗过澡擦着头发走到窗边,听见手机消息滴滴答答地不停响起,一条条营销号发布文章,配图卡在他走到记者身前的那一瞬间,眉眼都显得肃杀冷冽,像是下一秒就会又动手打人一样,标题【venus回国与采访记者再起冲突】几字标蓝带话题,不出半小时就会爬上热搜,多的是人发消息问他又怎么了。
夏星辰觉得特别好笑。
张平跟他说不可以操控舆论,但作为venus的sqg队长,被多少对家买过黑热搜、爆过假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条不比他想对agares做的过分?
哪怕这时,那些人想的也是在他未能及时通过公开渠道发声前先一步抹黑他的名声。
夏星辰站在窗前,水滴顺着发梢滴到肩膀上,远处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朦胧夜色,路灯在冬夜下聚起一团白蒙蒙的雾气,他突然就没忍住,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江朔。
-v:哥哥,我回国了,药膏我看见了,但不应该你帮我凃吗?
-v:是你把我弄伤的。
手腕也好,恶意中伤也罢,说到底哪一桩江朔没有出力?
他有些好奇,就算单纯作为一只称职的玩物,难道江先生便能真的任他的beta被众人指责谩骂吗?
那么骄傲的alpha,不会觉得自己丢他的脸吗?
夏星辰笑了一下,将手机放在旁边,下楼训练。
在飞机上他已经睡得够久了,三天没碰电脑,那么多人等着看他的玩笑,他怎么敢让他们如愿?
·
江朔醒得很早,除了过年,他一般不在老宅过夜,但昨晚吃饭的时候白安跟着一起过了来,又不知道餐桌上哪一道菜做的出了问题,吃完他就过敏浑身泛红。老爷子连忙让人给他安排房间休息再请医生,折腾了大半夜江朔再想走的时候就被堵了下来,结果一整夜睡得都不很踏实。
朦朦胧胧的总能听见哭声。
他知道那声音是虚假的,但离得太近,很像老妈坐在他床头哭,一边哭一边将手指交叠放在他脖子上让他不要怪妈妈。
江朔不是很想怪,只是睡梦中窒息的感受实在很令人不快,他翻了一宿,还是在天刚亮的时候就起床换了衣服。
夏星辰给他发了消息,小家伙恃宠而骄得很,他都已经送药主动示好了,居然还敢让他帮忙上药。
江朔本不欲管他,但要滑走的时候不经意想起来昨天晚上餐桌上老爷子说的话。
-“你跟安安本来就有婚约,安安这次回国就不出去了吧?都二十六七岁的人了,挑个时间把婚结了,早点定下来。”
他跟白安的婚约是自小就定下来的,高中的时候白安说得那么清楚,江朔原以为这份婚约已经作废了。
他没跟老爷子说过这事,是顾忌白安好歹是个omega,再是顶级的omega,如果传出被alpha退婚的留言到底也不好听,更何况白安也只是a级,并非不可替代,他的确担心白安的名声。
在江朔本来的设想里,这事该让白家家主自己来江家提,双方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谈论婚约废除及后续两家合作的事宜,只是高中的时候白安忙着出国,大学的时候江朔忙着创业,等到想起来婚约这档子事,两人早就几百年都未曾见过一面,都默认做了废,不会再被提起。
谁成想白安回国来了。
江朔揉了揉眉心,因着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之感给夏星辰回过去一个“好”字,推开房门敲响了二楼最末端的客房门。
久久没有人应声,江朔以为他还没醒,正要走的时候撞见路过打扫的阿姨问他:“少爷,您是找白少爷吗?”
江朔点头:“嗯,他醒了之后跟他说周一去我公司一趟。”
阿姨没忍住笑了出来,一脸慈爱的模样:“您自己跟他说呀。”
江朔微愣。
“白少爷天没亮就醒啦。”阿姨说,“说是昨晚打扰大家感到不好意思,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餐了。”
江朔皱了皱眉。
他没有批判别人做法的权利和义务,纵然他不喜欢别人乱动自己的东西,但老宅归根到底也不算是他的家。
白安要在这里借用哪一间房间,利用什么食材,原与他就没关系,他只是对阿姨这句话里勾勒出的omega形象有些疑惑和陌生。
白安一大早就起床给他们做早餐?
太不像他了。
曾朝夕相处十几年,江朔自幼就知道白家大少爷是多么的骄纵凌人,身为omega却比周围每一只alpha都更加胆大妄为肆无忌惮,所有人都说他是最热烈盛放的玫瑰,他有朝一日也会戴上围裙在别人家里洗手作羹汤吗?
江朔对此表示怀疑,跟阿姨淡声道了句“好”之后下楼,走到厨房前。
江夫人二十年前就走了,是生是死都是未知数。他爸没再结婚,爷爷带着江朔妹妹住在军区大院,老宅这么些年来就老爸一个alpha,还时常不在家,这幢房子比起家更像一个旅馆,只在每年节假日及宴会才会有热闹的时候,很少有这么多人都在的情况。
晨起的厨房里烟火气很旺,阿姨不在里面,系着围裙灶台前忙活的是一个短头发的青年。
江朔不知道白安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似乎经常会去旅游,看海看极光,去许愿池也到朝圣地,但更多的还是实验室,一个生化反应的成功都值得他配上三行感叹号发在朋友圈惊叹世界的奇妙。
江朔没有屏蔽他的朋友圈,也没有点过赞,他们本该就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就算做不了夫妻也不妨碍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潇洒自在。
至于手机密码。
说来好笑,他跟白安谈过一段时间。
——成功地瞒过了所有家人朋友。
在操场上潇洒说出“你要是想要一个孩子我成年了给你生一个”的omega,也曾在星空下的草坪上将他从自习室拉出来笑吟吟地问“江朔,反正以后我们要结婚,不然先谈着试试吧?接吻你会吗,我教你呀?”
alpha跟omega之间的羁绊是相互的,信息素之间的匹配度是一生都不可以逆转的,白安自从分化的那一刻起就对江朔有致命的吸引力,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们曾在校园里青涩的接吻,也曾任性地拿过对方手机将所有密码都换成跟自己有关的数字,如果不曾反目,他们也不是没想过大学毕业就彻底标记举办婚礼。
江朔不认为自己还喜欢白安,甚至昨晚在餐桌上看见他颈侧那块星星图案的抑制贴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助理给他发了消息说sqg已经搭上回国的航班了,但是他仍然会在这时候望着白安的背影有一瞬间的愣神。
手机在口袋里响了一下,他猜测是夏星辰回了消息。
厨房里的青年听见声音下意识懵懂回头,江朔忍不住在想,其实他们都说错了。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白安不是浓烈娇艳的玫瑰,玫瑰是长在地上一辈子离不开土壤的滋润的,他不是。
他是注定在空中滑过长河的飞鸟。
而夏星辰,他或许是高悬于空的星星,却总会被他抓进被窝藏起来。
然而对上白安的眼睛那一瞬间,江朔问的却是:“身体好点了吗?”
白安怔住了几秒钟,很快反应过来,转身调小了火,笑着说:“好多了,昨晚真的太麻烦你们,我好久没回国,忘了自己花生过敏。你出去等一会,粥马上就煮好了。”
煮的是银耳燕窝粥,很补身体,蒸汽散在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儿。江朔站在门外,没有进去的打算:“不用了,我有点事要处理,一会得给人送早饭。”
白安愣了愣,转过头眼睛里带了几分迷茫的笑意:“有对象了?”
江朔不置可否,也笑了一下:“关于婚约这件事,我想的是你家来提解除,对你名声也要好一些。至于‘福音’项目,我个人是觉得这个项目前景很不错,但毕竟跟耀世的发展方向有冲突,你要是缺合作单位的话,我认识国内几所不错的实验室,可以给你推荐一下。”
老宅后院养了一窝兔子,这个点已经被佣人放了出来满草坪地跑,厨房窗户连着,能听见悉悉索索的生灵窜动声音,和着炉火咕嘟咕嘟的冒气声,恍然之间很容易生起一种现世静谧安好的错觉。
白安听完他的话,轻轻地蹙起眉头思索了几秒钟,然后点头:“好。”
江朔闻言认为已经谈定了,点了点头正准备走,白安却突然关了火喊了他一声:“江朔。”
“嗯?”alpha从喉间轻轻溢出一声问询,飞鸟停在了他身前,有些疑惑又有点下定决心的样子,仰着头看他:“科研项目如果有更合适的合作单位我会去谈,提前谢谢你帮我引荐。至于婚约,可以不解除吗?”
他问得好生奇怪,江朔忍不住垂眸打量着他。
白安抬手,一双葱白干净仿似泡久了实验室未经过日晒雨淋的手落到omega纤细脆弱的颈侧,轻轻撕开了抑制贴。
江朔心下一凛,本能地屏气后退,白安却略显苦涩地笑了一下:“别紧张,你不会被诱导的。”
抑制贴下覆着不是omega最为私密重要的腺体,而是一道狭长狰狞的切口,因为太过丑陋可怖,像是爬虫粘上树木根茎,寄生于此。
江朔整个人都愣住了。
“我腺体被摘除了,你不会闻到信息素,就算结了婚,我们也不会双向标记。”白安说,“做个交易吧,我需要一名alpha丈夫,江家也需要你娶一位omega,而我在你身上并没有闻到别的omega的信息素。”
“你喜欢的是个beta对吗,你知道自己不可能娶他的对吧?”白安重新贴上抑制贴,后退回灶台的位置,双手撑着料理台望着他:“我是学医的,你已经有信息素紊乱的前兆了有医生跟你说过吗?”
“跟我结婚,我做你明面上的伴侣,陪你一起经历世家和外界的问询,给你生下alpha小孩,帮你研发合适的抑制剂,给你提供契合的omega信息素,不要你的感情,不过问你的私生活,相应的,你给我提供庇护,向外界承认我的存在,这买卖很划算不是吗?”
“理由呢?”半晌,江朔低声问。
白安笑了一下:“我说出来你就会信吗?”
“你说说看。”
“我觉得努力太累了。”白安眨了眨眼,重新去摆弄他那一锅粥,“你考虑一下吧,针对alpha信息素紊乱的药剂我从实验室带回来过三瓶,昨天留了一瓶在你办公室书柜第二层,下次易感期的时候你可以考虑用或者不用,到那时你再给我答复也不迟。”
他说着顿了顿,转过头冲江朔歪头笑了一下:“或许你还要跟你的爱人商量商量?”
江朔下意识摇头,可动作到一半竟不知道自己想要反驳的是什么,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视线久久没从白安颈侧那片抑制贴上移开。
那是星星的图案,灿烂漂亮的星河,可底下遮盖的却是狰狞可怖的伤口,像是无暇美玉上斑驳的裂痕,刺眼又惊心,让人忍不住想要上手将裂痕抹平。
江朔看着星星,明知道白安的理由很虚假,却仍旧下意识在想腺体摘除会有多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