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火》/Chapter.30
朝东,是太阳的方向。
你知道的,黑暗已然成为世界的脊梁,我们习惯沉湎于光的背后,但人心应该有片角落,住一个明亮又清澈的自己。
他说,如果跟他走,就不用坚强。
“吹冷风还是跟我走。”
她笃定,这答案几乎可以脱口而出。
至少天亮以前,她想直面角落里的自己和一颗坦荡的心。
“可以吗?”
真的可以跟他走么。
纪烟蹲在原地,话出口的瞬间,涩意如潮水倾覆而来,她用力眨了下眼,逼走冷风刺激出的泪。
尝试站起来,但腿一软,又跌回去。
她抬头,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我腿好像麻了。”
真行,笑比哭还难看。
陈烈双手揣着裤兜,隔着朦胧的月色同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对望,表情不咸不淡的,看不出情绪。
等了半天,他也没有走过来的意思。
纪烟轻咬唇瓣,心往下一坠再坠。
或许,他刚才只是随口一问,又或许是后悔了。
不愿意就算了。
淤泥太深,她不能自私地将他拖进来。
此刻她应该摆上一副笑容,大方地说声抱歉,耽误你时间了,再冲他挥挥手,一句再见,挺直脊背转身就走。
想清楚了,纪烟手背蹭了蹭脸颊,扶着膝盖就要起身。
面前突然落下阴影。
“哭什么,起来。”
他一条胳膊往前伸着,别开脸,淡漠的月光下,细看能窥见那道断眉处的锋利。
纪烟愣愣地抬头,眼睛睁得同今晚的月亮一般,圆又大。
陈烈把脸别回来,似笑非笑,“还得老子抱?”
他顿一会,点头,“也行。”
说罢作势要逼近。
纪烟一激灵反应过来,双手扒拉住他手臂站起来,“不,不用了……谢谢。”
陈烈嘴角淡扯了下,等她站稳,撒开手,弯腰捡起地上的zippo丢给她。
纪烟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抓着她手腕,把人拉进门里。
呼啸的风声远去,肺被暖意侵袭了个彻底。
他立在光下,身体线条也清晰起来,宽肩窄腰,每一处线条的走向都如艺术雕刻般,分明的折线,迸发的力量感。
年轻人追求的好身材,在他身上得到充分诠释。
勾人摄魂。
纪烟后知后觉地红了脸,愣半秒,急忙要去脱身上大好几号的黑色卫衣。
“不是冷?”陈烈一只手就把她两只手都固住,低头看她时眼睛很黑。
“……我现在不冷了。”
他没理会,撤了手,丢一句,“等着。”
纪烟来不及出声,他已经从后门出去,翻过篱笆走了,转眼就消失在黑夜。
—
“啧。”
身后有人过来,环住她的肩,下巴搁在她锁骨上方,“我也好冷啊宝贝。”
纪烟脖子一缩,目光从远方收回来。
易伊伊偏头,手从后捏了捏她的脸,笑一声,“腻不腻啊,你俩眼神都拉丝了。”
拉丝……
纪烟忽然就想到先前听见的一幕,耳廓不由红了。
“你们……”
“什么?”她声音太小,易伊伊没听清。
纪烟瞥了眼后面跟过来的人,没作声。
易伊伊要回头,被卓烨霖一手按住头,“瞎跑什么,老子能把你给吃了?”
“你有病?不跑留那儿过年?从前没看出来,原来你属狗的,啃人都不带眨眼。”易伊伊越想越气,转身狠拧了他一下。
“嘶…”卓烨霖疼得龇牙咧嘴,甩了甩手,“真服了你这女的,爽完就跑?”
“爽尼玛。”
“爽什么呀各位?”昌伟提溜着裤子从卫生间出来,喝酒上头,脸红扑扑的。
三人齐齐望过去:“……”
没人说话,他又跑过来,冷风拂面,不禁感慨道,“真他妈会享受,搁这儿看风景呢,都不捎上我,没劲。”
易伊伊:“我怎么好像看见一条醉狗了?还形单影只,怪可怜的。”
卓烨霖勾着昌伟脖子,压着声,“不是有个古代的诗句……怎么说来着,反正意思就是你不懂咱的快乐…”
纪烟想了想,试探着开口,“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卓烨霖:“对……吧。”
昌伟:“鱼?什么鱼?”
易伊伊乐死了,抱紧身边人,“文化人啊这是。”
……
“抱够了没。”
低冷的话,攒着深寒的夜风席卷进来。
与此同时,纪烟的手腕被人拉住扯过来。
易伊伊怀里空了,撇撇嘴,“切”一声,改为双手抱胸,“没劲,这还没追……”
后面快出口的字被卓烨霖的手给死死捂住。
陈烈没看他们,眼睛斜在纪烟身上,“走不走。”
纪烟还在讶异于他身上的黑色T恤哪弄来的,闻言愣几秒才点头。
“那就跟上。”
陈烈最后看她一眼,松了手,转身就走。
完完全全当其余几人是空气,眼风不带移的。
卓烨霖装模作样地搓着手臂,故意大声道,“诶呦,伟子,老子也冷,你衣服赶紧脱了给我套会儿。”
“行吧,好兄弟同甘共苦,这外套给你也罢。”
“还是你靠谱,不像某些人,自个儿重色轻友,连粽子都不愿买的……”
两人一唱一和,专心在后头演二人转。
可惜观众漠不关心,走得头不带回的。
—
走出巷口的时候,陈烈放慢了脚步,纪烟得以跟上他。
“我们回家吗?”
动词“回家”,主语“我们”。
陈烈扭头睨她,单手插在兜里,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烟盒一角,“想回去?”
不然呢?
她想不出来还能去哪。
纪烟勾了下被风吹乱的发丝,边缓步往前边将过长的袖子往上捋捋,抿了下唇,看着他没说话。
陈烈走一步挡在她面前,将她好不容易捋上去的袖子又捋下来,单手圈在一块儿,眼皮垂着,“我让你动我衣服了?”
纪烟看着他嘴边挂着的坏笑,不懂他什么恶趣味。
“那你收回去吧。”
“收个屁,”他毫不犹豫出口,又问,“饿吗?”
这不刚才吃的么。
袖口被堵住,热气堆积,纪烟觉得暖和了些,连带着声音也温懒许多,“我不饿。”
“哦,我饿。”
“……”
陈烈没等她回话,单手插兜,扯着她袖子就走。
“你慢点……”
纪烟小跑着跟上他节奏,帽子滑下,乌发如浪般,与风碰撞出波光的弧度,在身后悄然荡漾。
算了,随他吧。
—
陈烈找了家面馆。
不是之前那一家,这家更像是早餐店,但这会儿路上只有它是开着的。
里面没人,陈烈让她坐,自己站着,此时楼梯上“嗒嗒嗒”跑下来一个男生,手上横拿着手机,对上陈烈视线时瞪大了眼。
陈烈不记得他,但不妨碍他认识陈烈。
“烈哥?”男生眨巴眨巴眼,视线慢慢移到旁边的纪烟身上,“呃……你们是来?”
陈烈侧过身,不动声色地遮住纪烟,淡道,“老板人呢?”
“哦,我爸啊,他刚去进货了,前脚走的。”
陈烈扫了眼桌上的东西,问,“这些馄饨都是今天的?”
男生正噼里啪啦打字呢,闻言抬头,“啊”了声,“什么?哦…馄饨啊,对,都是当天的。”他想了想说,“我爸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问了他,你们要是自己会煮也是可以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可真没觉得这位大佬会亲自煮馄饨。
陈烈侧头看一眼,纪烟乖乖坐着,刚好抬头,两人视线对上。
“等着。”
她懂了他意思。
他竟然饿到要亲自下厨了么。
男生在前面一桌坐着打游戏,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眼里好似会发光,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纪烟垂头抿唇,只能当没看见。
终于,一局游戏结束,男生躲开陈烈的目光,拉着椅子凑过来,“美女是咱嫂子不?”
“……”
美女是谁?嫂子又是谁?
纪烟觉得二者都和她没有关系。
“咚。”
一碗热气腾腾的混沌被端上桌面。
男生顿觉背后一凉,僵硬着回头。
陈烈表情冷淡,食指曲起叩了叩桌子,“你很闲?”
大佬气势逼人,男生一句话没说,灰溜溜跑开了。
陈烈坐下,把碗推到她面前,又拿了双筷子用纸巾擦了下才递过去。
纪烟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不解道,“不是你饿了吗?”
“你管我。”他脚一抬,搭在旁边的椅子横杠上,眼睛颇具压迫感地看着她。
“吃你的。”
纪烟试图挣扎,“……我不喜欢吃葱,你吃吧。”
这回陈烈没说话,眼皮抬着,勾出的弧线薄而利。
过会,他扯了扯嘴角,语气讥讽,“老子第一回给人下厨,你就这么嫌弃?”
第一回。
纪烟愣住,心软了软,其实再吃点也没什么。
正要拿起筷子,陈烈伸手,将碗又移到他那儿,拿了干净勺子把汤上飘着的葱都撇没了,再把碗重新推到她面前。
“行了。”
纪烟垂着头,雾气熏眼,有一瞬间酸了鼻腔。
“谢谢。”
诚恳的。
即使她已经饱腹,但几颗馄饨入喉,身体上涌的暖意还是让她舒服不少。
吃不完,陈烈接了手。
纪烟看见他眼角处红了一块,应该是刚才煮馄饨时被开水溅到了。
犹豫再三,道,“你等我一会。”
没等陈烈回应,她起身出去。
—
纪烟拿着烫伤膏从药店里出来时,手机收到新消息。
光:[路口。]
马路上空无一人,路灯斜下的光将眼前缀亮,她踏着影子一步步往前。
路口边的杂货店早早关了门,陈烈一身黑地蹲在台阶上,左手搭膝盖上自然垂着,右手夹烟,抬头看过来时,微黄的灯光划过锋利的下颚线。夜风围着他狂欢,嘴角的烟被捣得稀碎,又在身侧缓缓融合,隔着这片缭绕烟雾,他眼里是可穿透人心的冷芒。
是死是活,答案都在他眼里。
纪烟脑子里突然回响起易伊伊说过的话:“陈烈这人,别看一身坏劲,但搁哪儿都是特帅特有调,帅烂的那种,别的方面再不好,前仆后继的也绝不缺。”
她曾经觉得夸大,现在可能有点懂了。
陈烈帅,不单皮囊,还在他的眼神里,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纪烟走过来多长时间,他就看了她多长时间。
眼神分毫不移。
纪烟受不了这种窒息感,加快步子过去。
她也蹲在台阶上,在他旁边。
野蛮的风将两人裹在一起,密不可分。
“给你。”纪烟伸一只手过去。
陈烈睨一眼,开口时烟雾飘出来,眼睛看远方。
“你总这样儿。”
纪烟手指颤了下,“什么?”
“还能怎样,”他低头笑一声,食指碰了碰烟身,落下小截烟灰。
“做什么都是谢,行,你高尚懂礼貌,但老子就该受着?”
伸过去的手已然僵硬,纪烟缓缓合拢掌心,目光渡进远方的烟火色里。
手机震动声不停。
纪烟指尖颤着,没拿出来,在兜里挂断了这则通话。
手机响时,他在看她,挂断了,他还在看她。
纪烟揉了揉脚腕,站起身。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天生的悲观主义,渴望灵魂共鸣,但层见叠出的希望胜不过一分一毫的退意。
“但还是谢谢你,我们该回去了。”
一句话,红了眼。
她最终还是举起玫瑰,刺穿了角落里的自己。
有烟雾在风中静静飘,忽而,他收紧指节,奋力一砸,烟头狠擦过地面,滋开最后一朵火花。
“纪烟,这就是你的答案。”
陈烈起身,向她走过来,嘴角勾起,嘲弄至极。
“这点谢怎么够。”
纪烟迎风同他对视,唇微微张着。
“为你打架,为你出头,为你摆平困难,买菜下厨埋单,傻逼事做不少。”
他还在往前走。
“哦,今后还得为你抗事儿,烟也从此刻戒了,心甘情愿不是假的,爷有成功的决心,也有死磕到底的觉悟。”
最后一步。
“这些,你又准备用多少个‘谢’来敷衍?”
纪烟一退再退,眼眶被风沙填满,疼得想落泪。
“不要这样……陈烈……我其实…不好。”
她摇头,再后退,被纸箱绊住脚。
陈烈将她逼到角落,一双眼里,锋利,冷戾,坦诚,坚定。
“你说的不算,要不要这样我自己决定。”
纪烟差一秒就要跌坐下去,他抬手扣住她后脑勺,另一只手快速环过她的腰,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纪烟被提起来抵在路灯杆上。
眼前光影震颤,世界的前几秒被撞碎,纪烟是懵的。
在她神思回来之前,陈烈脑袋已经斜下去。
唇瓣紧紧相贴。
操。
他尝到乐趣,心麻了半截,手扣得更紧,不管不顾地把人往怀里按。纪烟吃疼,双手撑着死命推他,陈烈把她手拉走,连着腰一起环住,她动一分,他腰就箍紧一分。
纪烟紧闭牙关,他也乐此不疲,又把她往上提,扣在后脑勺的手移到前面,虎口扣着她脖子往自己这靠,短暂地喘口气,嘴唇立马覆上。
风在呼唤,远处海浪声起伏,更远点,是火车轰鸣,哐当哐当。
而空无一人的街道,路灯排排站,所有都在发光,唯独她身后的,像个孤傲的战士,在黑夜里孤军奋战。
两位少年人,在光与黑的交界线接吻。
和风,和光,和夜,和灵魂。
三。
二。
一。
陈烈扣着她最后再咬一口,结束。
纪烟先是急吸几口气,手能动了,拳头立马砸了过去,“陈烈!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知道,亲你。”
陈烈随她打,气定神闲地回。
而后,手捏住她下巴问,“喜不喜欢?”
纪烟脸涨红,酸涩感弥漫进眼里,泪水在打转,“你根本不知道……”
“嘘—”
他中途反悔,食指抵住她的唇,气音般覆在她耳边,“你喜不喜欢跟我没关系。”
“我喜欢。”陈烈吻她耳后,低低重复一遍。
“我喜欢就行了。”
这一刻,纪烟终于忍不住哭出声,肩膀颤抖。
簌簌滑落的水痕很快被抹去。
“哭个屁。”
他目光变得平静,“该哭的是老子。”
陈烈拉过她的手放于左胸膛,少年的温度有异于常人的力量,皮肉下,一颗心脏正剧烈跳动。
扑通,扑通,扑通。
“要死了。”他看着她,脸在半明半暗的光下锋利又冷冽,短寸更称眉间的戾气,痞凶,但眼里偏偏藏了不合时宜的光。
“爷这下彻底没招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