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华盛顿联邦监狱。
春寒到来,几日连续的降雨给本来就阴森压抑的监狱又徒添了一抹潮湿。在这样的环境下,周向东的老毛病又犯了。
监狱每天会给囚犯一个小时自由活动的时间,一到这个时间,监狱里的人都异常激动,会各自出去做自己的事情。
牢房外有一个很大的操场,被高高的围墙围着,为了以防万一,围墙上还被网了一圈厚重的铁丝网,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操场上是黑压压的犯人,高处还站着值卫的狱警。他们手里握着机关枪,来回地在望台上踱着步,警惕地盯着里面的每一个犯人,生怕他们会有越狱或是其他的过激行为。
这一天周向东没有出去,他待在牢房里,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自己的铁床上,汗水浸湿了他稍显破旧的囚服。
外面的天色阴沉得厉害,周向东在黑暗中紧咬着牙关,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想要硬撑过去。他努力计算着天数,但因为疼痛的原因,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入狱多久了。
刚进来的时候,联邦监狱会根据囚犯的犯罪性质,给每个犯人安排宿舍。周向东是非法投资,他的另外几个室友犯的事和他差不多,大概是因为惺惺相惜的缘故,周向东的宿舍氛围并不算太糟。
可其他宿舍却并不一样,他们拉帮结派,周向东沉默内敛的个性在他们看来就是一种挑衅,只是平时碍于周向东的身手和他宿舍其他的舍友,他们一直没有机会动手。
现在机会来了。对门宿舍一个新进来不久的白人小伙子发现了周向东的不对劲,他太渴望能够在帮派老大的面前展示自己的“价值”了,以至于发现周向东的不对劲时,他几乎是以一种欢欣雀跃的姿态跑出去的。
周向东在铁板床上挪了挪身子,试图让自己坐起身来,可很快便失败了,他现在痛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久后,周向东的床前出现了三四个白人。他们一脸戏谑地看着周向东,交谈的过程中,时不时会爆出几声狰狞的大笑。
周向东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他知道这些人一直看他不顺眼,想把他这根刺给拔掉。他强忍着疼痛爬起来,然后坐在床上,双手撑着床板,目光冷沉地盯着领头的那个人。
领头收起了之前戏谑的神情,然后抬手捏住周向东的脖子,后者偏头抵抗,他便用力往上掐起,看着周向东满是汗液的面孔说:“Ireallyhateyoureyes.”(我真的很厌恶你的眼神。)
此时的周向东已经病发,他有如万蚁钻心般的难受,根本没有半分力气还手,只能像刀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
他很快被领头的那个白人捏得面色赤红,青筋暴露,可他依旧紧抿着唇角,自始至终都没有半句求饶的话语,眼神深邃又锐利,锋芒难掩。
“Oh,shit.”这彻底激怒了领头的那个白人,他在周向东快要窒息的时候放开了他,恶狠狠地朝身后挥了挥手,说:“Beathim!”
得令之后,站在身后的几个人对视了一眼,纷纷涌上前来,二话不说扯过周向东的衣领,开始对他拳脚相加。
周向东本来瘫坐在床上,不多时便被扯落到了宿舍的水泥地面上。他很快采取了防备措施,一直紧紧地护着胸口,加在他身上的拳脚很重,他硬是一声没吭,不呼救,也不叫唤。
如此大概过了四五分钟,领头终于喊停。周向东趴在地上,颤抖着抬起头,却发现对方正在烦躁地解着腰间的皮带。
周向东瞳孔霎然睁大,他终于不再淡定,脚蹬着地板连退数步,面色越来越惨白。
他的脑海中飞速地闪过很多个画面,有他曾经听说过的,也有他在监狱里亲眼看到过的。
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跑!
周向东用尽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强撑着从地上站起身。他试图跑出宿舍,也这么干了,快到门口时,那些人眼疾手快地将他拦下,三两下便将他制服,一边猥琐奸笑,一边反手将他按在了墙上。
“艹你妈!”
周向东浑身筋骨暴起,第一次恶狠狠地骂了脏话。他的两只手都被人紧紧地钳制住了,越是用力反抗,便被压得越狠,让他丝都毫动弹不得。
身后的人笑得更猖狂了,周向东快速思索着应对之策。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想到了,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有只手掌摁向他的后脑,扯住他的头皮,猛地将他往前一撞……
周向东整张脸都贴在了墙壁上,他彻底滞住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凶猛的凉意从他的心间扩散开来,然后暴风闪电一般,席卷他的全身。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了起来,额角不断地往外冒汗,不过多时,整个人都湿透了,被摁着的手脚渐渐放弃挣扎,眼神中充满了绝望。
身后的人不断地叫骂着,嘶吼着。可周向东却听不到,他木然地瞪着眼睛,嘴唇一张一合地呼吸着,仿佛这一切都跟他无关了。
他脑海中所有的景象都开始混乱开来,它们就像一帧又一帧黑白的电影画像,在刹那间扭曲在了一起,然后倒退,倒退,最后停在了一幅静止的画面上。
他看到了姜柠。
她扎着黑色的马尾,背脊挺直地走在他的前头。在她的身旁,是一整排青葱的大树。
神明,渐行渐远。
那一天,周向东被发现得并不及时。他最终被送去了监狱的医务室,等到醒来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圈关心他的室友。
他们的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周向东在里面看到了怜悯和同情。他缓缓收回目光,然后将视线便定格在了天花板上,一动不动,像个活死人。
周向东的性格本就内敛低沉,他常年累月生活在异样眼神的压迫下,内心看上去虽然强大,但在最深处其实早已脆弱不堪。
他敏感于一切摧毁他自尊的事情,这次的遭遇,一定程度上说,成了压垮他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天后天气开始放晴,周向东的体力刚恢复不久便独自一人走到隔壁宿舍,找到了那个施暴的领头者。
牢房里的床铺都是上下两层的结构,周向东进去的时候,领头正站在一张上铺上面和另外一个狱友打闹嬉戏。
“你,下来。”
周向东指着领头,面色低沉得有如一滩死水。霎时间,整个宿舍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开始直勾勾地盯着周向东看,仿佛在看这世间的一个怪物。
在这座监狱里,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形单影只地到另外一个宿舍闹事。他们非常想要看看,眼前这个看上去精瘦的黄皮肤小子,究竟是想干嘛。
领头一脸轻蔑地看着周向东,依了他的话,长腿长脚地从床上蹲跳了下来。
他的身高并不比周向东低,体格看上去却比周向东强壮许多。
“怎么?是为报仇而来吗?”领头用蹩脚的中文对着周向东说道。
周向东不出一言,眼神倏地一凝,握拳便朝着对方的脸部挥了过去。
领头被他的力量打得后退了几步,鼻间瞬时流出很多鲜血。宿舍其他的人见势就要朝周向东扑过来帮领头,领头抬手制止,往前吐了一口血沫子,摆出了一副接招的样子。
他早就想跟周向东过招了,传说中的散打八段,偏又长得这般俊秀,这让他很难看出他的身手究竟如何。
其他人明白领头的意思,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在宿舍的正中央位置,留下了一个足够开阔的搏斗空间。
周向东看着对面摇头晃足的领头,眼底狠戾神色尽显。他伸直十指,继而猛握成拳,没等领头的动作,直接主动扑了过去。
领头也不是吃素的,他矫健地往旁一闪,躲过了周向东正面而来的攻击。
周向东并没给领头多少调整的时间和机会,一击未中,他又抡起另外一只胳膊,从侧后方砸向领头的脑门。
这次,领头连退数步避才堪堪避开周向东的拳脚,抬头望去,却发现周向东正对着他笑。
那种笑容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只是纯粹的皮肉在拉扯着。
领头看得心里一阵发毛,张口大骂了声:“Shit!”
领头开始反击,烦躁地朝周向东抡拳过去。周向东并没躲避,他闷声一哼,硬扛着接下领头朝他腹部砸来的一拳,然后双手使劲钳住他的手臂,再反向一扭……
咔嚓!
那一瞬,整个宿舍的人都听到了骨头断裂的、清晰的一声脆响。
领头痛苦的嘶吼随之而来,众人都震惊了,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老大会如此轻而易举地被一个黄种人打败,一时之间都愣在了原地,不知道是该上前帮老大一把,还是等老大自己挣脱束缚,重振雄风。
周向东一直无声地盯着领头笑,废了对方一条胳膊之后,他并未就此停下,直接一个回旋踢,将领头踢趴在地,然后不断地挥拳,朝对方的胸口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
周向东下手极狠,他彻底红了眼,额头上的青筋毕露,杀意渐显。
“Ilost,Ilost……pleasedontbeatme,please……”
当有血渍从口腔溢出来的时候,领头终于怕了,开始出声求饶。宿舍的其他人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他们蜂拥而上,立马便将周向东围了个水泄不通,开始混乱地厮打在了一起。
周向东全力应战,他身手了得,并没立马落于下风,但在不断的推搡与拳脚当中,他忽然感觉左下眼睑的地方,传来一阵火辣刺激的温热。
周向东应激性地后退了几步,眼神震慑众人的同时,快速伸手一摸。
全是血。
此时大家暂时停止了打斗,周向东看向包围着他的众人,发现其中一个手里正握着一根生锈的铁钉。
监狱里禁止囚犯携带或使用锐器,这根铁钉和铁网防护栏上的材质很像,很明显,是他们平日里趁狱警不备,偷偷摸摸私藏起来的。
伤口被划得很深,周向东脸上咧开一道厚厚的口子,但他却感觉不到半分疼。
血液不断汹涌而下,顺着周向东剑削的脸颊流淌下来,很快将他的脸上、脖子上、囚服上都染成了暗红。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这直接激发了众人的暴虐性,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相互交换了下眼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齐齐地朝周向东扑了过来,想要置他于死地。
周向东毫无惧色,他敢来,就没有想着活命出去。他的双手重新紧握成拳,正面抵挡着众人的夹击。
时间一分一秒,缓慢地流逝着。他开始渐渐体力不支,众人瞬时围殴过来,将他撂倒在地。
呼,吸,呼,吸……
周向东张着嘴巴,粗重地换着气。他的视线彻底变成了一片血红色,混合着监狱里淡白的日光灯,开始扩散成了无数个重影。
他突然就疲惫了下去,在眼睑快要合上的前一瞬,耳畔传来狱警的口哨声,而他则仿佛又看到了年少时的姜柠。
这一次,她终于没再背对着他。
她欢快地朝他奔了过来,将脸凑到他的跟前,灵动的双眼好像会说话,里面倒映着的,是他小小的身影。
她温柔地喊了他一声:“周向东。”
声音越来越缥缈,最后化成一道烟,消散在了他支离破碎的世界里面。
自此之后,他真的,再也配不上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