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医生走到周向东的病床边,低头例行检查他的伤口。在查看周向东脸上刀疤愈合情况的时候,她将嘴巴靠近他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对他说:“今天上午,有个叫姜柠的女士来找过我,她让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听到“姜柠”二字,周向东脸部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然后涣散的瞳孔骤然紧缩,慢慢开始聚焦。
他全身霎然紧绷开来,头卡擦卡擦转过来,一言不发地盯着卫医生,震惊的模样看上去甚是让人心疼。
门外有两个执勤的警察在蹲守,病房内也有安装监控。像周向东这样高智商的犯罪分子,按照法律来说,不管是医生还是家属,都不允许悄悄给他传递东西,一经发现,轻则警告处分,严重的话还会因此被拘留。
可卫医生却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她的主攻方向是研究人心理的,越研究到后面她越发现,有时候自己都有点搞不懂自己的行为了。
就像现在。
卫医生并确定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她明明可以先请示警察,得到允许之后再将字条光明正大地拿给周向东看,可她偏偏不想如此做。
她敏锐地觉得,周向东和姜柠之间的感情是神秘的,她并不想任何外界的规则去干扰它、破坏它,并且她乐意为此去做些事情。
做些力所能力的事情。
卫医生是个聪明的人,她特意将自己的背部对着病房的门,找了个恰巧可以遮挡监控却又不挡住周向东视线的角度,将手中的病理报告翻到了夹有字条的那一页。
周向东看着那张字条,先是嘴唇无意识地张了张,然后长睫轻闪,淡漠的眸色开始渐渐变得柔情。
他看到了字条上的那行字,上面只简单地写了一句——
我会一直在临江府等你。
没有署名,没有叮嘱。
她一划一笔写得那样凝重,只一眼他便知道,她是真的来过了。
她来看他了。
并用最简单的方式告诉他,她在履行当初和他的约定。
周向东的眼眶,渐渐地红了。他微张着嘴,忍不住伸手,万分留恋的,指腹轻轻地触在了那行小字上。
卫医生会心地笑了,她能感受得到,周向东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
过了大概一分钟,卫医生才慢慢地将病理报告合上,对周向东说:“你看,这个世界上还有在意你的人,所以你要尽早振作起来,不要让她们担心你。”
卫医生说的是“她们”,她没有提莫莉,因为她有一种直觉,在这三人的关系里面,周向东只在乎姜柠。
周向东虚弱地收回还被插着吊针的手,他吞咽了几下喉咙,终于开口说:“她还……还好吗?”
音色低沉而又沙哑。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周向东第一次开口说话。
卫医生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她没有直接回答周向东的问题,而是说:“如果你真的挂念她,那就努力活着,等出去以后,自己回去看她。”
周向东无声嗫嚅了下唇,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卫医生也不再逼迫他。答应的事情已经做到,她高兴地将病例报告抱在胸前,对周向东说:“我还要去看其他的病人,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哦,对了,听说今晚食堂会有粥食,我到时候让人给你送些过来。”
她说罢,也没等周向东回应,直接笑着走了出去。
病房里又只剩下了周向东一人。
病床旁的柜子上面摆放着一个电子台历,周向东侧过头,视线定格在了那个台历上。
三月十七日。离他们上次分别,已经380天过去了。
他还有两年才能出狱,可姜柠却说,她会一直在临江府等他。
一直。
周向东默默地闭上了眼睛,想起姜柠的性子,想到以前他承诺过的那些话,他忍不住抽动了一下/身子,眼尾泛红的瞬间,快速抬手挡住了脸。
不配了。他又活回了那片肮脏的泥泞里,这次比往日更甚,他再也无法爬起来了。
姜柠在美国待了五天才回国,下了飞机,她没有直接回工作的城市,而是又去了一趟杭州。
她又去了一趟法喜寺。
又是一年三月天,她一个人来到曾经和周向东一起逛过的寺庙,刚走进院子,就看到了门前的两株桃树。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去年早,姜柠看到桃树上的花已经有些开败了,白色花瓣变成了黄,粉色花瓣褪成了棕。
她一时竟有些失神。当初和周向东一起过来的时候,她怎么就没注意到,其实树枝上除了争相斗艳的花骨朵,还会有那些凋残的花瓣?
踏过木质门槛,便是法喜寺的大殿。佛堂依旧沉淀着一股长年累月的佛香,佛祖高高在上,位于大殿正中,不管哪个香客过来,它都慈眉善目,笑看众生。
姜柠想起了一年前。那时候,她虔诚地跪在这里,对佛祖求了一个心愿。
她愿周向东能够否极泰来,平安喜乐。
可如今,又是什么样子?
姜柠凝视着佛像,突然觉得很不公平。
她曾听不止一个老人说起过,人活一世,不可能事事顺心,总会遇到一些有的没的挫折和烦心事。可上天又是公平的,它不可能一直让一个人走厄运,混头的事情经历得多了,往后的路自然而然会变得顺畅起来。
这是老人家用一辈子悟出来的道理,以前姜柠还觉得有点道理,可是现在,她开始不信了。
不信命运,更不信所谓的神佛。
因为它们都把周向东遗忘了。
没有保佑好他,更没有公平对待他。
在他二十八年的生命里,他几乎没有尝到一点甜。
姜柠一脸凝重地望着佛像,眉头皱成了结。就在她眼神开始变得凌厉的时候,一个穿着黄色袈裟的小僧人从大殿里侧的暗间走了出来,和她打了个照面。
他手里还拿着一个鸡毛掸子,是一个负责打扫佛堂的小僧人。他自小便在法喜寺长大,常年接触拜佛之人,却从未在佛堂这种神圣的地方,见到像姜柠这般凶神恶煞的人。
小僧人一手放在胸前作着揖,对姜柠拜了拜,忍不住劝导说:“阿弥陀佛,施主看上去有心事,可否说给和尚我听听?”
姜柠的思绪被打乱,看了眼跟前的小僧人。
她的眉头忍不住皱得更深了,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小和尚,平白无故,她为什么要将心事说给他听?
说出来有用吗?!
姜柠并不想跟小僧人浪费口舌,又看了眼高高在上的佛祖,转身就想走了。
谁料那个小僧人是个死脑筋,看见姜柠要走,他立马跑了过来,拦在她身前,说:“施主,心事宜解不宜结。既然来了,就对佛祖再许个愿吧,这次佛祖会保佑你的。”
姜柠这回有些生气了,她依旧想走,小僧人却拦着不让,两相僵持之下,姜柠赤红着双眼,突然指着身后的佛像,说:“保佑?小和尚你告诉我,什么才叫保佑?让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从小受尽欺凌算保佑吗?爹不管娘不要算保佑吗?锒铛入狱算保佑吗?算吗?!”
姜柠这几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她全身充满了戾气,吼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咬着唇角,匆匆说了句抱歉,逃也似的离开了正殿。
小僧人这次没再拦她,他一人呆愣在原处,看着姜柠快步离开的背影,开始若有所思。
小僧人并不明白姜柠口中那个心地善良的人是谁,但却能真切地感受到,她字里行间那一抹浓重的恨意和情意。
“阿弥陀佛。”小僧人哀哀叹了口气,弹了弹鸡毛掸子,对着姜柠离开的方向做了个佛揖,轻声说:“都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施主既然来了,那便让小僧替你们许个愿吧。”
小僧人转身面对佛像,垂首低眉,默默颂起了佛经。
他坚信,这次佛祖会保佑他们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