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霖勉力让自己站直身子,脊背紧紧挺着。
她不想在最后一刻,在陆熠面前露了怯,露了惧。
不远处的男人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未明的情绪,牢牢将她锁着,浑身亦是紧绷。
“陆熠,”小姑娘轻轻开口,嗓音柔软,如一汪清泉,“你我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也该说说清楚了。”
男人气息一窒,喉头重重滚动几下,看着小姑娘面露悲凉,疏离淡漠地望着他,想要应她一句,终究没有出声。
顾霖的声音很轻,由寒风送到男人的耳中,早已没有半点温度:“那时华直街初遇,我一心想要与你纠缠,直到最后用计设圈套嫁入定国公府成为你夫人,本以为日子久了,总会得你爱怜,可最终得到的却是一年冷待,家破人亡。”
“霖霖,我可以解释,以后我绝不会……”陆熠心中痛不可言,急急出声却被打断。
“后来,家族荣耀尽毁,我只想要族人平安流放,向你求一纸休书离开定国公府,却又遭你拒绝。”
“再后来,便是母亲重病,顾府举步维艰。那时我便想,自己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求了,什么夫君疼爱,什么家族荣耀,都是过眼云烟,我只要亲人安康,可是最终,也是没能如愿。”
小姑娘终于落下泪来,男人清冷俊毅的面容渐渐模糊,只留下一个遥远而朦胧地轮廓。
她任由泪珠在腮上滚落,风吹过,那温热的痕迹很快变得冰凉。
她的嗓音变得凄婉又不解:“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的要求明明已经那么微弱,为什么却每一回都不能如意。”
小姑娘不停地摇头,慢慢后退,一直走到了山崖最边缘,她连一眼都未向后看,眼中泪光朦胧,甚至都没看清面前男人的表情。
她想,他这样一个对自己冷清无心、满腹利用算计的人,应当见到如此场景,也是无动于衷的。
如此,也好。
只是她没有瞧见,陆熠早已变了脸色,沉哑的嗓音里都是惊惶:“霖霖,听话,你回来,只要你回来,只要你想要的,我通通都给!”
他恐惧地看着小姑娘已经濒临山崖边缘的身子,一步都不敢前进,更不敢大声说什么,他怕他不小心吓到她,会害她受惊失足掉落悬崖。
可顾霖就像一点都没察觉到危险一样,抬袖将眼中的泪水拭去,视线重归清明。她甚至淡淡地往后看了眼崖下深不见底的缭绕水务,而后回眸望回去,蓦的笑了:“可是你给的,我已经不再想要。”
说罢,她毫不犹豫地往后一跃,纯白蹁跹的身子如蝴蝶般坠入崖下,决绝又悲壮。
她再也不会信他的话,再也不会在这个男人身上寄放片刻希冀,不过是想要抓她回去重新威胁顾氏,她又怎么能让他如愿!
唯有一死,断他念想。
“霖霖!”一声肝肠寸断的急呼,陆熠几乎瞬移到崖边,伸手想去抓小姑娘飘落破碎的身子,终究抓了个空。
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纯白的纤弱身影急急往下坠,隐入云雾中模糊消失,他心痛难抑,再顾不得其他,亦纵身一跃直直往崖下坠去。
他亏欠她太多,如果真要迎接死亡,他又怎么舍得她一个人。
无论是在人间,还是在阴曹地府,从此以后,他都要陪着她一起。
她那么胆小脆弱的一个小姑娘,没有他守护,到了那鬼魂游荡的阴间,又该害怕地哭鼻子了。
更何况,今生的那些误会,就算是坠到地狱,他也要解释清楚。
霖霖,我爱你啊……
──
已是晚春时节,花儿在堤岸边开得正艳,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
江南的船儿在湖中飘飘荡荡,迎着暖融融的微风,船里的人儿斜卧在软榻上,半睁着水眸看风景,是小憩初醒的模样。
卧着的女子穿着浅橘色的春衫,下配同色的百褶莲花裙,小腹已经明显隆起,只是她身形纤弱,面色也偏苍白,给出尘绝色的容颜染上了一层虚弱。
在船头生火做饭的大娘瞧了眼刚泛白的天空,又看看自家男人正卖力摇船的有劲样子,和站在船头的年轻男子攀谈起来:“公子,我看着你家夫人脸色不太好,要不要给她做些荤食补补身子?”
说着,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船舱内,见到里头那张明艳的脸还是忍不住失神。
怪不得船头的郎君对这姑娘言听计从、呵护备至呢,生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就算是她这种老太婆也喜欢得不得了。
三日前,船头年轻的公子带着这位夫人包下了他们的船,说是一路往南去清灵县探亲,他们本不想去,毕竟清灵县实在太远了些。
可这二人出手阔绰,给了他们好多银子做酬劳,又见那公子眉宇温煦亲和,不像是坏人,她也就应了。
眼见得水路已经行了一半,见到那位有身孕的夫人脸色一直不好,她收了这么多银子到底心里不安,唯恐怠慢了去,便开口一问。
闻言,沈安将目光从远处波光凌凌的湖面收回,颔首笑道:“多谢大娘好意,霖儿从前身子受过重伤,养了许久才好了五六成,大夫交代饮食一应清淡。”
他刻意没否认那句“夫人”的称谓,将视线挪到了船舱内的人儿身上,一时凝滞久久不愿离开。
三月前,沈安从临安赶回京都复命,还未进京都,忽然在山脚下发现了重伤昏迷的霖霖。
那时她满身带血,被陆熠死死护在怀里,他当时阵脚大乱将霖霖抱起让随行的大夫医治,正要命人救治陆熠,不远处却传来大批定国公府隐卫搜查的动静。
他只好带着顾霖先行躲避,看见陆熠被隐卫带离,因未知发生了何事,谨慎起见就命所有人暂缓入城三日安顿顾霖。
接下来的三个月,沈安除了入皇宫复命,其余时间都在通过各种关系遍访名医,终于将顾霖的身子休养得恢复了五六成,只是她腹中的孩子到底是受了冲击,连同着母体一样孱弱不堪,只能静养才能保全。
一旦再受刺、激或冲撞,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他更加体贴细心地照顾顾霖,事无巨细一一盘问打点,还另买了一处偏僻宅院让她静养,这才渐渐见她长蹙的眉心稍稍绽开了些。
本以为顾霖失踪,定国公府会出动全府之力寻找,可是没有,整个京都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后来才听说定国公府世子陆熠重伤昏迷,整整拖了一个月才转醒,还向圣上告了三个月的假休养。至于为何迟迟没有寻找世子夫人,他探寻好久都没有答案。
难不成两人坠崖前已经情断再不往来?可看当时陆熠浑身是血将顾霖紧紧抱在怀里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情断用无瓜葛的样子。
那又是为何呢?
这个问题藏在他心中整整三个月,折磨得他惴惴不安。他不敢问顾霖当时的情况,生怕引她伤心再伤了身子和胎儿,出于心底的那点私心,他描述救下顾霖的场景时,还故意隐去了陆熠的存在。
从前二人成婚前后顾霖痴心追逐,最后落得一败涂地的场景历历在目,他不想再让她回到从前的日子。
再者,只要顾霖忘了陆熠,对陆熠心死,自己就可以有机会与她……
更何况,顾霖也对当日的事缄口不言,只是追问他顾氏究竟如何了,他不刻意提起,也说得过去吧……
想到这里,沈安缓了缓心神,抬步走进船舱。
察觉到有人进来,斜躺着的顾霖稍稍坐直了些,苍白的面容露出了抹笑:“沈家哥哥。”
沈安忍住想要摸摸她发顶的冲动,在小姑娘不远处坐了下来:“这一路身子舒服吗?孩子可有闹腾?”
“孩子很好,我也很好。”顾霖抬手抚上隆起的小腹,乌黑的羽睫落下,在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眉宇间都是即将为人母的柔和。说来奇怪,最初她其实并不想要这个孩子,甚至于因为孩子是那人的骨血,一度心生排斥。
可随着月份见长,感受到孩子在她腹中渐渐有了轻微的胎动,她的内心又忽然一片柔软,好像腹中孕育的不止是一个生命,更是一种希望,支撑她活下去的希望。
顾霖睫毛颤了颤,抬眸望过去:“沈家哥哥,顾氏那边……”
沈安知道她想问什么,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两个时辰前刚收到我父亲的书信,顾氏在大理寺一切都好,也并未受到任何苛待,朝中倒是有大臣提了好几次处置顾氏及参与的世族,都被圣上左右而言他地挡了回去,看圣上的态度,顾氏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说到顾氏,沈安就觉得一阵后背发凉。
顾伯伯竟然在顾霖坠崖后没多久,以“定国公府设计害死顾氏夫人及逼死顾氏嫡女”为由,暗中联结世族。部分世族早就对寒门凌驾于其之上的行为不满,又眼看着陆熠对孙瑞等寒门也毫不留情,担心顾氏之后倒霉的是他们,便响应顾伯伯闹了好大一场动静。
可这看似颇大的阵仗,到最后竟然悄无声息地被压了下来,圣上似乎对此事早就洞悉一切,甚至于其他大臣都还未反应过来,参与弹劾陆熠的世族一夜之间偃旗息鼓,与顾氏一起被关押在了大理寺,至今没有放出来。
不得不说,大黎的这位君王虽然平时看着荒唐了些,可一旦关键时刻,其雷霆手段一点都不逊色于历代君王,相反论能力比之更甚。
沈安本想等到顾氏被定罪后再行下一步计划安顿顾霖,可等了近三个月,圣上竟然像忘了这回事一样对顾氏及所参世族不闻不问,连严刑拷问都没有。
对于圣上模棱两可的态度,沈安心里其实也猜不透,明明这次的罪名足以让顾氏全族倾覆,圣上却迟迟没有表态。反而是之前获罪的寒门该砍头的砍头,该流放的流放,行刑是一点都不含糊。
顾霖也沉浸在思绪中,眉心微微蹙着,嗫嚅了会儿,又问:“那母亲的尸首……”
“还在派人寻,这些事都交给我,你莫要担心,自己的身子要紧。”沈安忍住想要将小姑娘揽入怀里的冲动,温声细语地安慰。
顾氏再次出事后,他第一时间去过顾府,顾夫人驾鹤西去,其尸骨却平白消失,后来他又特意寻过好几回线索,都是无功而返。
这一桩桩诡异的事情接连而出,让沈安越来越不安,眼看着三月休期已到,陆熠重返朝堂,京都内又遍布定国公府的眼线,沈安担心暴露顾霖的行踪,毕竟她身为顾氏之女,若陆熠不加以庇护是要一同进大理寺牢狱的,顾霖这么孱弱的身子又怎么受得了。
为了稳妥起见,沈安主动揽了江南刺史的官位,前往清灵县治理水患及流民之乱,悄悄带着顾霖先行离开京都这个是非之地,自己则留了眼线人手继续查探真相。
顾霖现在身子虚弱,孕相凶险,不管京都如何情况,也要等她平安生下孩子再作打算。
顾霖不知他内心已经闪过千百回思绪,只是垂下脑袋“嗯”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
船大娘端着碗刚煮好的米粥过来,笑呵呵道:“米粥熬好了,夫人快些吃吧,别饿着肚子里的孩子。”
顾霖脸上露出抹感激的笑容:“多谢大娘。”
沈安怕烫着顾霖,提前一步接过粥碗,用勺子搅动着散去热气才端给她,眼中俱是温柔:“小心烫。”
一旁的船娘看着,眉开眼笑地夸赞起来:“哎哟,夫人可真是好福气,嫁了个这么体贴心疼人儿的夫君,哪像我家那口子,只会摇船,吃食不合口味了还要抱怨我几句。”
顾霖端着粥碗的手一顿,扬起脸解释:“大娘误会了,这是我……哥哥,并不是夫君。”
“啊?”船娘这下也愣住了,扭头看看面色不变的郎君,不对啊,刚才在船头时她称呼这姑娘为小郎君的夫人,这位俊俏的郎君也没否认啊,怎么现在变成哥哥了。
而且这姑娘身怀六甲,身边没有夫君陪伴,反倒是由哥哥护着回家乡探亲,这是什么道理?
不过做船生意久了,什么事情没见过。船大娘是个直爽的性子,当下呵呵一笑,掩去了尴尬,抱歉道:“哦哟,你看我这张嘴就会乱说,夫人与这位郎君兄妹情深也是难得。”
说着,她目光扫过略显异样的两人,转身走到船头给自家男人盛粥去了。
沈安眉宇间有一瞬间的失落,只不过被掩饰得极好,他蜷了蜷手指,将米粥递得更近一些:“船上吃食有限,霖儿先勉强用着,紫雷已经前往清灵县打点,两日后下船我再给你好好补补身子。”
“嗯。”顾霖柔顺地接过,小口小口地开始喝,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何处。
整整三个月,她一直躲在京都偏僻的宅子里不敢露面,可顾氏的事,母亲的事都无一不牵挂着心弦。
这次离开是迫不得已下躲开那人,她总要回来的……
──
很快两日过去,顾霖的船已经到达清灵县,紫雷带着全部死士提前三日赶到此地打点,又计算好了时间候在码头等待迎接小主人。
大船缓缓靠岸,顾霖戴着帷帽,身上一袭纯白的锦绣轻羽曳地长裙,四肢纤细,只腹部明显隆起。
沈安在旁一步不离地护着,一直将小姑娘带到了地面才稍稍放松,对迎面赶来的紫雷道:“此地人多眼杂不必多礼,尽快护送霖霖回私宅。”
紫雷行礼的动作顿收,低声道:“是!”
很快,一行人就到了泉水巷的私宅,这是个三进三出的宅院,周围都是书肆,地处幽静正适合养胎,门口一块黑棕色的匾额,上头用鎏金大字写着“榴园”。
宅院里已经上下清扫过,来往下人都是提前查验过身份的,可以安心留用。
紫雷将二人引入正厅坐下,又上了茶水果点为他们接风洗尘,恭敬站在一旁道:“小主人,沈大人,这儿从前是清灵县富商造的宅院,没想到宅子刚造好就遇到了水患,富商赔得血本无归,着急脱手榴园周转,属下便买下了。”
沈安点头,道:“辛苦你上下打点,这几日我要去赴任,恐抽不出空照看这边,还需你多多照顾霖霖。”
“这是属下职责!”紫雷答得一本正经,肃然道,“属下就算豁出自己及百名死士的性命,也会护小主人安全。”
说着,正厅外忽然走进一女子,那女子一身劲装,与江南女子的娇柔温婉完全不同,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凌厉及飒爽之气,倒像是北方飞雁,适合翱翔于天地苍茫之间。
女子大步走到顾霖面前停下,也是一脸肃然:“属下蓝溪,隶属紫雷大哥部下。见过小主人。”
紫雷紧跟着解释:“小主人孤身一人,身边没有贴身照顾的婢女,属下不放心人牙子手里的孤女,就派蓝溪寸步不离地伺候照顾您,另外百余名死士也会在暗处守护榴园,请小主人放心。”
顾霖抬头看向紫雷及蓝溪,心中一片感激,他们将一切都早早打点好了,唯恐自己受到任何闪失,她又有何不满意的呢?
她眨眨眼,露出抹笑容,真心实意道:“多谢你们。”
紫雷似乎不愿受她道谢,立刻又道:“小主人的道谢属下愧不敢当,这本就是我等死士分内之事。小主人好好休息,属下再去看看榴园各处是否妥当。”
说着,他转身大步离开。
蓝溪瞧瞧走得只剩个小点儿的紫雷,豪爽地走到顾霖身边:“小主人不用理他,紫大哥就是个粗人,一夸他他就跑。”
顾霖闻言便笑了,也觉得蓝溪这样口无遮拦的性子很是可爱,纠正她:“蓝溪,以后叫我姑娘就好,要辛苦你费心照顾我了。”
蓝溪也被她的客气弄得怪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回:“是,姑娘。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我爱吃猪肘子,姑娘让小厨房多给备些猪肘子,我吃了可以单挑三个大汉,一点都不累!”
“好,”顾霖被被逗笑,眉眼间光华舒展,流泻出无限美艳。
蓝溪一时看得愣住了,刚才进屋时小主人的容貌就足以让她惊艳,没想到小主人笑起来的样子更加摄人心魂,就像……就像天上来的仙女一样。
只是不知为何,小主人面色不太好,身体看着也虚弱,她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吃猪肘子的时候,不能再藏起来吃独食了,一定要给小主人留一半!
顾霖笑了会儿,觉得胸中的闷窒之气都消散不少,她转身对上沈安的目光:“沈家哥哥,这一路也多谢你护送,你且放心去忙正事,不用牵挂这里。”
沈安见榴园一切都好,也安下心,顿了顿,他有些欲言又止:“霖霖,等忙过这几日,我再来看你。你……你一个人住在这儿怕不怕?”
其实他有私心,若她说怕,他便弃了县令的邀请,搬来与她同住。
反正对外只说顾霖是沈家妹妹,外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哪知顾霖却摇头:“不怕,榴园有紫雷和蓝溪,又有百名死士守护,我不会怕的。沈家哥哥不用忧心,沈家已经帮我足够多,现在我已经找到落脚点,就不能再耽误你的正事了!”
她说得认真又严肃,俨然一副不想再耽误他的模样,明明是处处替他考虑,沈安心里却一阵难受。
他的霖霖,什么时候才能对他打开心门,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对她的所有关心与呵护。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味回避,一味与他保持距离,生怕影响他的仕途及姻……缘。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他心里的姻缘一直以来都只有她一人啊。哪怕当初她义无反顾地嫁入定国公府,也从未变过。
只是这些话,他不敢与她明说,怕一说出口,如今保持有度的关系也会随之崩塌。
那他就再也没有机会靠近她了。
“既然如此,”沈安说得艰难,心中苦涩一片,藏在衣袖中的桃花簪被他捏着,已经微微沾染了汗意,“你好好休息,等我忙完这一阵就抽空来看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就拍紫雷上华安街的县令府寻我。”
说罢,他转身往外行,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