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宸郎君方才所说基本上正是天地间自道生之初到商末年间的发展,”上首的先生站起身来,对已经收拾了心情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道,随后他就含笑冲明宸点头,跟他道谢,“多谢明宸郎君替他们分说。”
明宸微微低头以示谦逊。
“夏、商、周这上古三王朝,乃我炎黄人族真正立足天地、霸凌百族的开始。方其时的人族各处族地,除我炎黄人族的族裔以外,也还有百族万灵与我等混居。……”
先生轻易将课程的内容把握在自己的手上。
不论是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些世族郎君,还是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些道门法脉子弟,这一刻都听得认真。
孟彰原本也是这些认真听讲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中的一员的,但渐渐地,他的心神竟然悄然分出些许,另行琢磨起其他的事情来了。
‘……方才恍惚中所见的道道神光、那些神光之中的神人,到底都是什么人?’
‘祂们真的是道生之初,为自己另行寻觅道途方向的天地尊神和诸多大修?道门法脉中所记载、供奉的道门祖师?……真正的开道之人?’
原本,只是孟彰独自一人暗自琢磨的这些问题,不会有什么人能为他给出答案。除非孟彰愿意寻人解答。可是这会儿,孟彰心头此刻竟然下意识地自行浮出了问题的答案。
它们确实没有办法告诉他更多,却足够的肯定,让孟彰既疑虑也莫名的确定。
‘竟真的是道门真正的祖师么?竟都是真正的开道之人么?这可真是……’
孟彰默默地慨叹,不自觉地回想那些曾在心头浮现的神光出神。
是的,孟彰自己在那恍惚中所见的,也就只是一道道神光而已。除了这些美得动人心弦的神光和偶然在他心头回响的只言片语以外,孟彰的心神中再没有这些尊神、开道者更多的隐迹。
孟彰不免觉得可惜。
如果能够看得更多就好了……
捕捉到自家心头浮起的这一点念头,孟彰一时禁不住失笑。
事实上,孟彰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就他当前的境界和生命层次,真要是那些隐匿在道道神光之中的尊神和开道人都在他记忆里显现,只怕他自己的心神还负累太过,支撑不起呢。
似那些在炎黄人族初生年代就强横至极的天地尊神于开道者,一尊尊可都是与道同在的人物,哪怕只是一道道记忆中的身影,也不是现下他这一个小小阴灵所能够承载的。
祂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乃至是祂们存在的本身,就是道。
孟彰这样想着,再一次悄然返照自身。
所以……
他到底是为什么,能在恍惚之中窥见那些过往的痕迹的?他又到底是凭什么,能以他现在的修为承载起这些过往痕迹的重量的?
孟彰一面自问着,心神映照他自己的魂体,一寸一寸地看得异常认真。
往常里,孟彰也会在偶然间生出些许疑问,也会想要去仔细探查一下自家的根底,但都没有这一刻那么认真,更没有这一刻那般执着。
或许是孟彰的决意终于牵引到了什么,忽然间,一抹似血般的艳红惊鸿似地在孟彰的魂体中漏出些许光影。
嗯?
孟彰心神一定,寻着那光影的痕迹便要往更深处探寻。
那些许光影却没有停留,就在孟彰似视线焦点般凝聚的心神中流水一样逝去无痕,什么都捉不住。
孟彰不由得沉默了一阵。
看来,到底是时候未到……
他暗自摇头,但也没有觉得太过失落。
不是时候就不是时候吧,总归它还在那里,跑不了的。
孟彰默然收拢心神,也渐渐沉入上首先生所授讲的内容中。
童子学学舍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倒是能够专心听讲了,但童子学学舍以外的其他地方,却还是有很多人都在为昨夜里乃至是今日晨早的事情继续忙碌着。
正如这会儿,童子学的罗学监就面色带愁地坐在张学监对面。
虽然罗学监久久没有说话,张学监也莫名地有点发怵。
他想了想,伸手将罗学监面前那盏冷了的茶水倒去,另行给他添续了新的暖热茶水来。
罗学监那怔然发愣的心神被张学监的动作从不知哪里拽了回来。
“张生,我……”罗学监低了低头,苦笑道,“我失礼了。”
张学监摇摇头,示意罗学监喝茶。
“你也不过是关心太过罢了,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不必太放在心上。”
罗学监端起了茶盏,但也只是看着那在眼前飘荡的热气发愣,久久没有更多的动作。
张学监心里更是无奈。
“你且放心就是了。”他安抚道,“再有更多的变故,那也是太学之外那些人自己的事,和我们太学、童子学可没有什么干系。”
张学监想了又想,到底是给出了保证。
“他们做不了什么的。”
罗学监魂体猛地一震,眼睑却仍然是低垂着,过得一小会儿才慢慢抬起来看张学监:“真的?”
“真的。”张学监点头,“在童子学设立之初,我们就议定了。”
“不论那位慎太子有什么打算,也都是童子学里那些生员们结业离开学府以后的事情。而在他们还没有结业之前,一切就都还是由我们太学学府自主。”
罗学监却仍然不太放心,他问:“倘若那位慎太子已经拿不了主意呢?譬如……”
即便罗学监没有将剩余的那半句话说完,张学监也知道罗学监要说的是什么。
他担心会有司马家的其他什么人在背后接掌过童子学里属于司马慎的那些权利。
譬如司马慎的父亲武帝司马檐,又或者是他的祖父司马昭,更或者是他的高祖司马懿。
这后面的一个个,可都比那司马慎来得难缠,也来得狡猾。
真要是这些人在背后出谋划策,哪怕早先时候他们太学已经在极力限制司马慎在童子学里的权利,也未必不会让他们将司马慎握在手里的那些东西玩出花来。
而如果是他们的话……
莫说是他们童子学,就算是太学,没有足够强硬的决意,只怕是拦不住。
张学监比罗学监更清楚其中的忧虑,但他也比罗学监要来得平静。
“如果他们真的一定要插手,我太学里的诸位大先生和祭酒也不会坐视不管。”
“诸位大先生?”罗学监慢慢问,他似是想明白了什么,面上眼底也渐渐放松下来。
张学监看他一眼,缓慢点头:“不错,诸位大先生。”
罗学监笑了起来,他将手中的杯盏举起,畅快地大大呷饮过一口茶水,让那稍显熨烫的茶水自咽喉处流淌过魂体的四肢百骸。
张学监看他一眼,也是摇摇头,呷饮过一口茶水。
“真能放心了?”
罗学监道:“既是诸位大先生愿意出手,我又岂还会提着一颗心?”
嫌自己操心太少了么?
张学监再看他一眼,没说话。
罗学监这时才有了兴致来跟张学监说起其他的闲事。
“今日晨早里各处递送过来的消息,张生你可都有看过了?”他问。
张学监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起的这个,但他还是点头,享受着这一阵难得的清闲。
是真的难得。
从昨夜里被惊醒开始的到今日晨早,事情多到几乎将张学监都给淹没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张学监就一直忙碌到方才。
而罗学监……
张学监抬起眼睑将一道目光往罗学监那边扫过去。
他偏偏就是在这阵忙碌的末尾找过来。
张学监虽然很有些无奈,但却没有任何的不满。
若不是罗学监担心童子学,担心童子学里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他也不会盯他盯得那么紧,更甚至是抓住了机会就直接找上门来,全不担心会触怒他。
罗学监对张学监那扫过来的视线很是敏感。
他动作收敛了些,面上也多出几分亲近,同时声音轻快地把握住话题的方向。
“那大晋里的诸位王爷很有可能会效仿大汉,让大晋划分东西两别的传闻……”罗学监顿了顿,才问,“你听说了吗?”
张学监颌首:“自然。”
罗学监目光一凝,看住张学监问:“你觉得那慎太子是什么意思?”
比起纯靠猜测的孟彰来,罗学监和张学监这两位先生显然更确定这一部分传言的真正来源。
面对罗学监的问题,张学监仍然平静。
“他是东宫,是武帝嫡子,大晋倘若真的出现东西两晋,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张学监道,“是以那慎太子放出此等流言来,约莫就只是在敲打和提醒而已。”
“敲打和提醒?”罗学监先前显然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可能,是以这会儿只一听张学监的话,他当即就明白了,“敲打那些藩王支系,提醒他父祖?”
“嗯。”张学监应道。
罗学监沉吟一阵,却也还是有些疑虑。
“可是,”他道,“敲打那些藩王支系我是能够理解,但提醒他父祖这事情……”
“他祖父文帝司马昭倒也就罢了,可武帝司马檐不是甚为宠爱他的吗?”
想要提醒宠爱着他的父亲,不是在私下里直言就可以了吗?为什么非要这样拐着弯来?
罗学监正狐疑间,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莫不是……武帝司马檐对那慎太子的宠爱,其实别有水份?
张学监只一看罗学监面上的神色,就知道罗学监恐怕不知想到什么歪处去了。
他摇摇头:“水份应该是没有什么水份的。”
罗学监看了过来。
张学监又道:“倘若这份宠爱真的虚浮,我们太学这童子学也就不是今日这模样了。”
罗学监冷静下来,少顷,也是缓慢点头。
“你说得很是,倒是我相差了。”他叹了一声,随后却是自己道,“不过慎太子和武帝司马檐,心思或许不是一样的。”
张学监没有说话。
罗学监看了看张学监,忽然将少半个身体往他那边探了探,同时压低了声音问:“张生,如果慎太子真和武帝司马檐岔了主意,你觉得……我们童子学未来该怎么走?”
张学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却是慢悠悠问道:“这事你来问我?你自己心里头不是已经有主意了吗?”
罗学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心里也就是有一点想法而已,可这不是还没有彻底拿定主意么?”
“到底事关重大,心里有些拿捏不定……这会儿恰好张生你在这里,便想着讨个主意。”罗学监收了面上的神色,认真看张学监道,“还请张生指点。”
张学监沉默一阵,也是摇头:“倘若是昨夜以前,我或许还是有些想法的,但昨夜里发生的事情……”
“却是让我不确定了。”
罗学监心里很有些戚戚然。
正是如此。
若没有昨夜里殷商那位末代商王从殷墟走出倒也罢了,他们不过是在当世活跃的各方中做一个选择罢了,可昨夜里愣就是蹦出了一个末代商王,,这就不得不让他们多思虑几分了。
尤其是,昨夜里殷墟那地儿能蹦出来一个末代商王,谁知道这阴世、阳世天地的哪一个地方,会在哪一日又蹦出一个先代君王来?
看昨夜里那位末代商王的动静和姿态,他显然是打算要在接下来的相当一段时间里镇守长城内外……
罗学监目光微微动了动。
倘若那位末代商王所言非虚,那他们倒也还是能够安心。可万一呢?
万一那位末代商王不是只镇守长城内外呢?万一在这位末代商王之外,殷商又另有打算乃至是另有动作呢?再万一……后头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先代君王乃至是什么势力也有意掺和进这混乱的局势里呢?
真到那个时候,他们太学要怎么办?
莫说这些事情就跟太学不甚相干了。事实上,太学里的所有先生都清楚,局势真要是那样的混乱,太学里上到各位先生,下到各位书童,都未必能躲得过去。
张学监也是沉默着,久久没有言语。
罗学监抬眼看了看他,缓慢道:“打天下容易,守天下却难。而不论是打天下还是守天下,书生却总是不能少的。”
行兵打仗,确实是武将兵卒的生死之事,但在那背后,又岂能没有文人、吏臣的调度和打理?
甚至在打下根基之后,亦同样需要文人、吏臣来治理?
“我也相信那些有心的各家会自己做好一定的准备,”罗学监道,“但是,方今之世,文人书生到底是要数我太学为首。”
“以我太学在天下文人书生心中的影响力,”罗学监顿了一顿,到底是将话给说完了,“我太学逃不了。”
张学监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最后,他将杯盏放下,转头看向罗学监,轻且慢地道:“倘若是阳世天地里的太学,我相信或许会有破败的劫难,但这里……”
“是阴世。”
罗学监皱起眉头。
张学监的目光没有任何动摇。
“我们这阴世天地里的太学学府,所积攒下来的底蕴远非阳世天地那处太学可比。”
阳世天地里的太学自汉起,就经历过几次重建。每一次毁坏和重建,都是对天下文脉传承的一种破坏。倘若不是有道门在外、又有阴世太学在下,那在毁坏与重建之中折损的典籍、经本怕是绝大多数都要失传了。
也正是因为阴世天地的太学承担着这样的传承重任,所以……
“没有人敢的。”
不等罗学监说些什么,张学监先就自己补充道:“起码在行至真正的绝路以前,没有人会有这样的胆子。”
罗学监听着,心里其实也是很赞同的,可不知为什么,他的眉心就是没有松缓下来。
罗学监自己心里也很是奇怪,他不住地翻找着自己的思绪,想要找到原因。
忽然,他整个心魂一震,目光也变得呆滞木愣。
张学监看见罗学监的异状,略停一停,还是问他道:“你是……想到了什么吗?”
这一刻,连张学监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声音里竟无端多出了些忐忑。
“如果……”罗学监木木抬起目光看他,僵滞地问,“如果,是外族呢?”
张学监只觉得脑海中一阵轰鸣,连魂体都是一晃一晃的,半饷才缓过劲来。
“……外族?”
罗学监缓慢点头,再开口却不是说些什么,而是问了张学监一个问题。
“那位末代商王……殷寿,他为什么要率领自己的部卒镇守长城内外?”
“商纣他防范的……真的是我炎黄人族的各方吗?”
整个房室都安静下来,久久、久久没有一丝动静。
似是过了半日,才终于有声音从张学监那边传出。
“……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个。”
那声音近乎呢喃,听得罗学监心里直发涩。
“不是你的错。”罗学监缓慢道,“你从昨夜到今日晨早光只是梳理各方的动静就已经够头疼了。一时没想到这一处没有什么,这会儿不是就想到了……”
“我也就占了事少的便宜罢了。”
张学监摇了摇头,片刻,又摇了摇头。
“这件事……”
他掐着手里的杯盏静默一阵,才又道:“我不能自专,还须得问过祭酒及诸位大先生才好。”
罗学监重重点头:“我明白。”
也就是这一两句话的工夫,张学监便收拾好了心情。
“事情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糟糕,”罗学监又道,他笑了笑,“毕竟那位末代商王如今可是从殷墟出来了,正准备镇守长城内外呢。”
“显然我们隐居在各处的这些先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异族在我炎黄人族的地盘上撒野。”
张学监瞪他一眼:“若真是那样,这岂不是就成了我等后辈无能,还得要劳烦先祖来为我们收拾烂摊子?”
罗学监面上的笑也收起了。
“若境况真到了那种地步,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罗学监叹道,他目光抬起,看向来了帝城的中央所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张学监顺着罗学监的目光看过去,静默一瞬,再一次缓和了语气。
“别净推诿责任。”他道,“真要是走到哪一步,我们这些人哪一个是清白无辜的?”
罗学监也没有了言语。
罗学监到底没能在张学监这里待太久,过不得多时,张学监就赶人了。
罗学监知道张学监还有事情,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拱拱手就起身离开。
直到这房室里只剩下他一人,张学监才起身回到了长案后头,敲响那个小钟。
放下钟锤,张学监独自坐在长案后头默然出神。
“张生?”
听到房室里忽然响起的声音,张学监从座中站起,肃然站立作礼。
“祭酒。”
太学祭酒显然也在忙碌,这会儿同张学监说话的声音都听出几分奇异。
“学府里的消息你不是都在方才递送到我这里来了吗?怎么了,可是还有别的什么事?”
张学监苦笑着应道:“罗生方才过来一趟,提醒了我一些事情,我觉得该跟祭酒你特别说一声。”
祭酒那边也似乎听出了什么,略停了一停后,他缓慢而郑重道:“你说。”
张学监便将他和罗学监后半段的那些话提了提,然后沉默,什么都不多说了。
他也认为,只这般提一提就好,旁的什么都不需要再说了。
“你是说的这事啊……”祭酒那边厢倒是平静。
张学监听见这话,面上不知什么时候显出的那几分死白无声无息地褪去,恢复成寻常时候的模样。
“你不必担心,”祭酒的声音仍从那边厢传了出来,“一直有人在看着呢。”
张学监心神又更松缓了些。
只不过……
“祭酒,真的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吗?”他问,“想起这事情,我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的。”
“你的感觉是对的。”祭酒在另一边厢给了张学监一个有点意外的答案。
张学监的神魂又是一跳,他想到了什么。
“您是说……”
“我们阴世天地这边厢,论理不会真出现什么大纰漏,但是阳世天地那里,却是未必。”
张学监怔怔然,半饷没能说话。
阳世天地……
阳世天地!
原来被他疏忽了过去的,竟是这个!
“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虽然是不同的两厢,但彼此之间却是相互映照的关系。而阳世天地对阴世天地的影响又比阴世天地对阳世天地的影响大。如果阳世天地那边厢出现什么动乱,阴世天地这里纵然还能稳得住,也必定会遭逢一场劫难。”祭酒说道。
“而很明显的……”
祭酒停住了话头,但张学监无声地将话语给补上了。
阳世天地那边厢的动乱,现在已经出现了苗头了。
不独独是国祚正朔的纷争,还是异族和炎黄之间的动乱。
阳世天地那长城之内,可是居住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的异族!
“……那,我们该怎么办?”张学监最后问。
祭酒沉默片刻,回答他道:“且先做好我们能做的事情吧。”
“做好我们……能做的事情?”张学监喃喃地重复着,短短的一句话中,带着同祭酒一样的莫名哀戚与无奈。
祭酒在那边厢似乎是在笑,但听着,却更像是在哭。
“我们只是阴灵,是死人……再是想要做些什么,又能如何?”
是啊,他们在阴世天地里,他们已是阴灵,已是死人。再想要做些什么,又能怎么样呢?
生人纵是他们的后辈,他们的后人,也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有他们自己的意志,有他们自己的……无奈。
他们能怎么样?
“……我们就只能这样了吗?”
张学监到底是不甘心的,他咬着牙问,原本低垂着的脑袋也在不知什么时候抬起,恨恨地瞪着帝城内宫的方向,双眼殷红,几欲滴血。
“当然不。”祭酒的声音响起,稳住了张学监的情绪,“总会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张学监双眼的血色到这一刻,才一点点褪去。
“他们会吗?”张学监问。
“当然。”祭酒在说话,“功与过,没有人能逃得掉。”
张学监静默许久,到最后也只勉强拉扯出一点笑意来。
“我会等着的。”
等着……
看清算开始。
深重到凝固的怨毒几乎从张学监的眼底刺出,直直向帝宫而去。
作为这一份恐怖怨毒目标之一的晋武帝司马檐,这会儿却全然不觉,还在他自己的峻阳宫中俯视着坐在他下手的司马慎。
司马慎倒是坦然,坐在座席上很是安稳。
司马檐见得,却是越发的恼怒。
“砰。”
他将手上的杯盏重重砸落在案桌上,盯着司马慎沉声问:“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了吗,阿慎?!”
司马慎一直停在司马檐下巴处的视线到这时才往上抬起,对上司马檐几乎喷火的眼睛。
“孩儿真不知晓,请阿父明示。”
司马檐又盯了司马慎一阵,怒声道:“就是今日晨早那些庶民在街头巷尾处流传的消息。”
“东西晋?”司马檐几乎都要气笑了,“你觉得我大晋也要在未来划分成东西两晋吗?!”
司马慎沉默了下来。
司马檐原本怒气正鼓荡着,这会儿见得司马慎的表情,更是气怒。
他直接抄起才刚刚放下的杯盏,用力向司马慎的方向砸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尖利的瓷片四下溅射。
司马慎仍旧安坐在座席处,一动不动。
他完全没有躲闪的意思。非但是他,就连坐在司马檐侧旁的杨皇后,也只是在杯盏被砸出去之后才意思意思地抬手拉住司马檐的手臂。
不怪司马慎和杨皇后一点都不担心,实在是那杯盏虽然是直直往司马慎的所在砸过去的,且力道一点都没有收敛,可最后那些四溅的锋利瓷片也就是看着吓人而已,实际上离着司马慎的魂体还差了一点距离呢。
“东西晋?!”司马檐却是怒气不减,他吼道,“我大晋才不是大汉,绝不可能出现东西晋。”
“大晋永远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司马慎盯着司马檐看了一阵,才再次垂落目光,不去看司马檐的眼。
他知道,这一刻的司马檐与其说是满腔的怒火,倒不如说是恼怒。
因为不需要旁人多说些什么,司马檐自己就明白东西晋的出现,不是全无可能。
又或者说,出现东西晋比一个大晋的可能性还要更高一些。
而,一旦大晋真的要割裂,出现东西两晋,那么最可能背负起这个责任的,便会是他。
也只能是他。
不然呢?
难道还能是现如今坐在阳世天地里大晋皇位上的司马钟吗?
难道他阿弟司马钟还真能顺利将皇位给传承下去?
便就算是他真的成功了,侥幸将皇位给承接下去,就现在整个大晋的暗流,那位将皇位从他阿弟手里拿过去的后继者,又真的有能耐妥妥贴贴地守住皇位、守住天下社稷,再一次将国祚传承平稳传承下去?
莫说是从后世归来、可谓是见证了司马家各支藩王争夺的司马慎了,就算是现如今坐在他阿父身侧的阿母,只怕都没有那样的乐观吧。
但凡国祚承继出现波折,最后史家刀笔清算,一切的责任不还是得回到他阿父的头上来?
司马慎心下无声苦笑。
可是他不能说。
他需要给阿父脸面。
天下的人都可以嘲讽阿父,怒骂阿父,指责阿父,但他们不能。
唯独他们这些兄弟不能。
整座峻阳宫正殿里安静得几如死地。
到最后,还是杨皇后先有了动作。
她原本拉着司马檐的手往下,牵住司马檐的手掌,将他的手掌拿到自己近前,柔声道:“阿慎年岁还小,做事有些粗疏,想得也不周全,你作为阿父,你多教教他就是,莫要只骂人。”
“只骂人可教不会孩子。”
司马檐重重哼了一声:“我倒是想好好说、好好教,可他在做事之前,有跟我们说过什么吗?!啊!”
“有吗?!”
“对你没有,对我也没有!他自己想完,觉得有道理觉得绝妙,就直接吩咐人去做。不说在做事之前了,就是做完了之后,也没有说要来跟我们知会一声!”
“呵!他主意这样的大,需要我们来教吗啊?!”
“需要吗?!”
非但是离得最近的杨皇后,就连坐在下手处的司马慎,都听出了司马檐看似愤怒狂暴的声音里的挫败。
杨皇后默然着抬眼往下一看。
司马慎连忙起身,垂手低头站在那里:“阿父,是孩儿莽撞了。”
“你听你听!”司马檐的声音越发的大了,“他只说他自己莽撞!”
“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司马慎倔强地抿紧了唇,半饷没有说话。
杨皇后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但这一次,司马慎却是不说话了。
杨皇后暗自一叹。
“你慢慢的教他就是了。”她缓声道,“他就是一个孩子,你跟他计较个什么。”
“你也莫要说他主意大,阿慎他可是东宫。他要是没有自己的主意,那你就更该不高兴了。……”
杨皇后好话、软话兜兜转转地说了一回又一回,才勉强让司马檐的怒火沉降下来。
司马檐看了下方一直低头沉默的司马慎一眼,转手拍了拍杨皇后的手背。
“你先回去吧,昨夜到今日,你也累了,好好歇着。”
杨皇后执掌峻阳宫内务,和武帝司马檐是真正的一内一外,从昨夜到今日晨早司马檐固然忙碌,可杨皇后也绝对不轻松。
当然,杨皇后也知道,这是她的夫郎要跟她的长子好好说话的意思。
杨皇后轻轻点头,一面起身离开,一面叮嘱司马檐道:“那我就先回后殿去了,你好好跟阿慎说话,莫要净只骂他。阿慎是个好孩子。”
司马檐也点头,轻声安抚杨皇后道:“我都知道,你放心。”
杨皇后转身离开的时候,还是又给了司马慎一个目光。
司马慎仍然没有抬头。
杨皇后脚步一顿,到底是隐去心下叹息,往后殿去了。
司马慎低头站在原地,木人一样没有任何动静。
坐在上首的司马檐盯了他一阵,见他一直没有动静,竟然也从座中站起,转身走了下来。
“……你觉得我做错了?”
近在身前的声音传来,司马慎才抬起目光,直接撞入一双与他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睛里。
但和他常带有几分迷茫彷徨的眼睛不同,面前这双眼睛更坚定、更无谓,也更冷漠。
只不过这一刻,或许是正因为它所看着的是他的嫡长子,所以那双眼睛里的冷漠又完全褪去,只剩无奈。
司马慎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压下那一瞬间从心底泛起的酸涩与沉痛。
“……阿父,我没有做错。”
话语出口,不说司马檐,就连司马慎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他还以为自己会说些什么软和话,但没想到,竟然还是这一句。
司马檐倒是没有任何的变化。
“你没有做错,所以……错的就是我了?”
这一句话冷冷淡淡,完全听不出更多的意味。
司马慎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他知道自己既没有办法摇头,也没有办法点头,他只能沉默。
来自前方的、意味不明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才渐渐缓和下来。
“你说得没错。”
司马慎心头一震,猛然抬起头来,于是他的目光又再一次撞入了那双眼睛。
“你没有做错,错的是……”
“我。”
司马檐出乎意料的平静。
哪怕是在这一刻,看见他爱子眼底陡然激荡起复杂情绪的眼,他也仍旧是平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