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单从语句的用词上来说,这句话无疑是不耐烦的,也是不满的,但配合着说话人的语调和声韵来听,却也是放松的、带笑的。
是以这句话乍听时候,竟又不是那么的尖锐。
门房老菘头直接放松下来,他回身作礼,唤道:“郎主。”
站在他身后的,果真就是谢远。
谢远对他一点头,便重新看向了府门前的那架马车。
老菘头手指紧揪着手袖处的布料,很有些犹疑。
郎主出来了,他原本该将孟彰小郎君才刚送来的帖子呈递上去才是。但如今这情况......
他是该上呈过去,还是先暂且自己收着,等一场对峙有了结果再说?
老菘头翻来覆去地琢磨着,最后一咬牙,郎主就在面前,他愁个什么劲儿?!一切等郎主的意思就是了!
谢府门前的那辆马车车帘终于被拉起,露出马车中端坐的谢诚谢郎中来。
一老一青年两位谢氏郎君没有阻隔地对视着。
“我只是路过瞧见这边厢的事情,便顺道过来问一问而已。你也不是小郎君了,更已经分家立府,你府上的事情,自是你自己拿主意。”
谢诚随意说道,就像那是不需要过多判断的世情常态。
谢远不等谢诚继续说话,只听了这一句便当即笑道:“原是如此,我还道伯祖见我年青,想要代我梳理府上的事宜呢。”
“侄孙误解了伯祖用意,还请伯祖见谅。”
他话这样说着,动作也一点不拖沓,直接拱手对他一拜作谢。
谢诚不说话,只凝望他一阵,方才笑道:“不过是一桩误会,哪里值得这般正色?你且忙去吧,我也该去府衙了。”
谢远再拜:“侄孙送伯祖。”
马车车帘垂落下来,坐在车辕上的车夫低了低身体对谢远作礼,随后便扬起马鞭,驾着马车转道往长街外而去。
谢远立在原地,看着那被马车扬起的细薄烟尘,好一会沉默。
老菘头不说话,只陪他站着。
谢远很快回过神来,他转头团团往四周看过一圈。看得那些从各方投来的目光退去大半,他方才回身往谢府里走:“回去吧。”
老菘头应了一声,跟在谢远后头上了台阶,更进了谢府。
谢府大门被直接合上了。
才刚退去的目光又一次潮涌而来。一同而来的,还有几句对谈。
“谢远方才那态度......啧啧啧,果真是好大的胆子。他也不怕谢郎中以及陈留谢氏族里对他不满?”
“他怕什么怕?他一没有违反陈留谢氏族规,二没有顶撞族中长辈,陈留谢氏族中又素来友睦,谢郎中也好,陈留谢氏族里也罢,必不会拿他怎么样?他有什么好怕的?!”
“说是这样说,但习惯跟人情也是不同的。万一那陈留谢氏里的老一辈老几辈因着这件事情对他留了不满呢?日后.....都不必直言教诲,只在某些紧要时候卡一卡,就够这谢远好受的了。”
“......你这话,倒也在理。道理是道理,习惯是习惯,情绪却也是情绪,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
“嗤。原来你们都是这样天真的?也难怪......”
一声嗤笑忽然响起,竟然生生将一部分目光从谢远府邸中带出,拽落在他自己所在的方向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感受着这些目光中裹夹着的情绪,那声音的主人却一点不生气,甚至还更昂扬了几分。
“有什么好问的?就那样的一个意思呗。”他随意道,“你们只见那谢诚在固执的谢远面前退让几分,却不见这中间的思量。”
那些从各处投落过来的目光所裹夹着的情绪似乎波动了一瞬。同时,还有更多的视线从各处投递过来。
“陈留谢氏的这个谢远,乃是琴道大家。不说他这个人在帝都洛阳所汇聚的力量,只说他自己......”
“据传,只要谢远在琴道上再精进几分,他很有可能以琴入道。”
“琴为心音,但凡陈留谢氏族中对这谢远还有几分看顾,他们就不能太过于强势,直接要求他去做什么。”
侧旁聆听着的人中,有人明白了,有人却还陷在迷雾里。
“再有,即便撇开了这些不谈,只说那孟彰......你们莫不是真以为,陈留谢氏就愿意如各家各族所想,舍弃与那孟彰联络的优势吧?”
“你们就当......那各家各族的动作,真就没有在陈留谢氏心里,留下一点痕迹吗?”
没有人回答。
“你们倘若真都这样天真的话......”
那人似乎是撇了撇嘴,收回了目光。
所有人其实都知道,那人最后一句说的“你们”,并不单单只有在场的这些人等,还包括了他们背后的人。
府门边上外头的阵势,如何瞒得过谢远呢?不过是谢远不在意罢了。
在意介怀也没个办法,谢远也好,陈留谢氏也罢,都还没有霸道到让人连看看府门前的地界都不行的地步。
这会儿的谢远正招呼了老菘头这个门房来,询问着孟彰来送帖子时候的种种细节。
老菘头也很是认真地回答,没有放过脑海里记忆的任何一点痕迹。
待到该问的、能问的尽都问清楚以后,谢远思量一阵,对老菘头说:“这一回多劳你耗费心力了,你回去就好好地歇息两日吧,门房上的事情,就先交给其他人。”
老菘头本来想推拒这份好意的,但他目光一抬,对上谢远的眼神时候,他便下意识地躬身弯腰,作一谢礼。
“是,多谢郎主。”
谢远笑了笑,对他道:“嗯,你去吧。”
老菘头便就退下去了,整一个书房里,只剩下谢远一人。
谢远手指摩挲少顷,终于将手边的帖子拿了过来打开。
原本静静沉在一侧的松木香浮动起来。
“远郎君敬启。”
只是帖子上的一个开头,便让谢远放松下来。
他不自觉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陈留谢氏族中之事,彰虽不甚了解,但也明白此事与远郎君无关。倒是远郎君己身,君乃陈留谢氏族人,陈留谢氏族中生出乱象,稍有不慎,怕是会被牵引着落入这漩涡之中。......”
“君自该小心才是,莫要疏忽懈怠。”
“......待日后风和景明,彰欲踏青游山,不知君可愿做伴?”
淡淡的松木气在鼻尖浮动,谢远沉默少顷,忽然笑了起来。
他放下手中的帖子,起身从墙壁上取了宝琴来。
洁净的琴身倒映出谢远很有些放松的眉眼,看得更仔细些的话,甚至能在谢远的眼底找到些许笑意。
谢远低头看了这宝琴半响,笑得一笑,闭上眼睛细细察看自己那涌动的心情。
他自然搭放在琴身侧旁的两手忽然抬起落下,按定宝琴的琴弦。
琴弦受力收紧,整个宝琴的气机似乎都跟着压了下来。
下一瞬,悠远的琴音流泄而出,在这书房中徘徊缠绕。
似水云,又似朗风,或许还像是那流淌过山石的溪水,清澈明净得几若被水清洗过。
尘埃、憋闷被轻荡而去,渐渐地渐渐地没了痕迹。
向着太学而去的马车距离谢远府邸分明是越来越远的,但马车中的孟彰却在那不断传入马车中的鼎沸人声中,听到了若有若无的琴音。
他笑了笑,也闭上眼睛。
那琴音越渐的清晰,就似孟彰正坐在抚琴之人的对面,静听着一支琴曲。
水洗过的琴音流淌过孟彰心头,带走他那为数不多的阴沉,然后便引领着孟彰的心神,去往天际,去往海岸,去往山林......
待到马车停下,琴音隐去,孟彰再睁开眼来时候,他整个人的气机都是活泼而灵动的。
也不见孟彰有什么动作,他那一身气机陡然回落。活泼隐去,灵动敛去,坐在马车里的还是那个孟彰,跟平常时候并无不同。
孟彰这才走下马车,一路往童子学学舍而去。
童子学学舍里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也都自若平常,嬉闹的嬉闹,叙话的叙话,忙活功课的忙活功课,喧闹到让人踏实。
其实不独独是童子学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就连太学里其他的一众成年生员,也都循着日常的习惯各自行事。
只是,在这座学府里,还是有一群人,正被张学监抛出来的一件事给惊住了。
“张生你是说,”有先生直接看向上首的张学监问,“这一次的《西山宴》,我参加宴会的人选由我们一众人等来推举?”
张学监点了点头:“不错。”
座中各位先生面面相觑得一阵,才有一位先生斟酌着开口道:“现下在这里坐着的,只有我等二十五人,另还有众多的同僚不在......”
“他们是不是也能推举人选?”
张学监再点头:“当然。”
都是太学里负责授课讲学的先生,又能缺了哪一个?
座中各位先生对视一眼,心情似乎都很有些复杂,说不上来到底是庆幸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又或者,两者都有?
“张生,这一次的《西山宴》人选已然改由我们做出推举,那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改变?”一位先生又问道。
张学监笑了一下:“确实还有。”
诸位先生齐齐看向了张学监。
张学监道:“这一次的《西山宴》,我与祭酒商量过了,数量上也打算放开了限制。”
“这意思就是说......”一位先生试探着开口。
张学监还是很直接,他道:“一个可以,两个不错,三个亦行,四五个同样纳入考虑。”
下首一众先生们哪怕已经做了些心理准备,这会儿真正从张学监口中听到定论后,也还是忍不住心神动荡。
一个可以,两个不错,三个亦行,四五个同样纳入考虑?
这,这果真是在“数量上也打算放开了限制”啊......
如果说数量上不再做出限制,那质量上呢?
不至于质量上也放开了限制吧?
下首这些先生们才刚刚想到这一点,就听得上首传来张学监的声音。
“数量上可以放松限制,质量上却不能。”张学监团团看了下首一眼,提醒他们道,“如今时局纷乱,我太学可以稍作退让,但我太学仍旧是帝都洛阳的顶尖学府。”
“有些东西绝对不能让。”
“诸位先生且记下了。”
座中跪坐的一众先生齐齐站起身来,拱手对张学监一礼:“是。”
张学监心下满意,也站起身来,对各位先生一礼:“此事,就交托给诸位先生了。”
座中诸位先生再还礼:“张生放心。”
又将剩下需要处理的事情拿出来商量过后,张学监才抬手放走了各位先生。
甄先生心中惦记着事情,离开的脚步便稍慢了些。但等他走出这处院舍,就看见前方有几位同僚正凑在一起说话。
乍一看这群人都很是寻常,不见什么异样,但甄先生只瞥一眼,心中就生出了些明悟。
这一群人根本就是在等他。
甄先生原想着放慢脚步拖一拖,不过他略一思量后,到底是改变了主意。
这群人想要堵他,怎么都不可能因为甄先生的这一小动作就放弃了的。躲得过这一时,躲不了这一世,与其一直避让,倒不如主动一些。
说不得还能探得更多的信息呢。
何况这些先生们都是在太学授讲的先生,哪怕背后牵扯着某些力量,他们也还能守着太学与各方的默契,守着他们自己的风骨,在条章与规矩之内行事......
既如此,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甄先生脚步不停,很自然地往前走。
似是察觉道甄先生的靠近,那几位先生停住话头,也齐齐转眼看过来。
双方先自一笑,又拱手来见礼。
“甄生这是才从张生那里出来?”一位先生问道。
甄先生颌首,甚为和气:“方才想着些事情,动作就略慢了些,落在后头去了。”
“原是这样。”一位先生随口应得一句,也道,“说来我们也没比甄生你好到哪里去,都还在发愁呢。”
“是在愁《西山宴》的推举人选一事?”甄先生很有些同感,他慨叹也似地道,“看来大家都是一样的苦恼啊。”
“可不是。”
又一位先生深有同感地接话,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张学监的院舍,压低了声音。
“事实上,就今日里这件事情,我很怀疑它根本就是张生自己被愁得脑袋发痛,拿捏不定,所以才想出这个主意来。将这个麻烦事推到我们身上的。”
甄先生跟其他几位先生对视得一眼,都看见各自面上明显的赞同。
真是厉害......
甄先生心下不显,但这一顷刻间却实实在在闪过这样的感叹。
不过是简单的几句话而已,他们这一群与各家各族别有联络、主修经典各不相同、性情亦有差别的人,竟然就生生对彼此多了些许认同。
这不,他们之间本来还很有些生疏的氛围,现在直接就缓和下来了。
“所以,《西山宴》的这件事情,你们心里有主意了吗?”
那位最先开始抱怨的先生似忽然不觉其他先生眼底隐隐的复杂,直接无比、自然无比地问。
他问完,目光往一一向着各位先生看过去。
不知是早有共识,还是达成了协作,更或是天然的默契,在那位先生发问以后,又一位先生叹着声应话。
“主意?哪有这么快的?方才张生才将这件事跟我们说起,现在才过去多久?”
“这么一点儿时间,哪儿就有主意了呢?还得回去仔细想过,才会有定论吧。”
说到这里,那位先生顿了一顿,又道:“这件事情确实为难,既要条件合适,又要有足够的学识保证不坠太学的威望......”
“倘若到最后还是没有个主意的话,我也不费心了,直接从跟随我学习的一众生员中挑最出色的那个送过去就是。”
直接从跟随他学习的一众生员中挑最出色的那个送过去......
各位先生对视得一眼,一时默然。
还是甄先生笑着接话,打破这种默然。
“你这样的办法倒也便利,但......”甄先生摇摇头,脸色发苦,“不适合我啊。”
“我才刚在学府里开课,还看不出来那些生员中,到底哪一个才是更出色的呢。”
其他先生似乎也都想到了甄先生的难处,俱各点头:“这倒是,就这一件事情上,甄生你是要比我们为难多了。”
一位先生似是有些不忍,给甄先生出了一个主意:“既如此,不若甄生你就在学府里挑一个相熟的罢。”
这位先生很自然地看过各位转了目光来看他的先生们,又对甄先生道:“反正你才来学府没多久,在这学府里你熟悉的没几个,这不正好省事了吗?”
甄先生沉默,似真的是在仔细思考。
但其实在同时,他还更仔细地分辨着各位先生投落在他身上的那些目光的意味。
他亦清楚,即便这一众先生提出的办法,都是惯常的手段,任谁来都说不出什么问题来,这一众先生亦同样是在探寻。
探寻......
安阳孟氏的那位麒麟子,尚且年少的孟彰,在早先时候很是搅弄出一番风云、立在漩涡中心的小郎君,是不是对《西山宴》存了一分心思。
这最后的答案或许无关乎大局。
毕竟孟彰这段时日以来的态度,可谓是几乎没有任何的遮掩。
谁都能看得明白,谁也不能误解。
可它必然会影响他们背后的家族的某些动作。
但很显然,他们想要的答案,甄先生一时半会没有办法拿出来。
他思量一阵,最后还是摇头:“我再看看吧。毕竟......”
他略停了一停,才又道:“总还要问过那些生员本人的意思才好,不是吗?”
话语出口的时候,甄先生还团团看过各位先生一眼。
各位先生俱都点头:“这倒是。”
“甄生,你说得很对,回头我也先问一问人再说......”
各位先生说着说着,有往前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才各自散了去。
甄先生站在自己的院舍里,默然长叹一声:“这样的事情,就该是由师兄来才合适吧。”
话是这样说的没错,可甄先生细想一阵,又很快摇头。
这太学里虽也有些筹谋计较,但其实已经算是足够的清净了。再怎么样,也比孟府及孟氏在帝都洛阳里的一应事情来得简单吧?
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局里。
想到罗先生案台上堆叠的那些文书,甄先生就下意识地抖了抖魂体,很有些心惊。
他快速收敛心绪,连忙拿出一张书纸来,提笔在上面快速书写上几段话。随后,甄先生又取出自己随身的私印来,在上面按下。
待甄先生将私印重新收起的时候,那张原本写了字、盖了印的书纸却又直接变成了一张白纸。
甄先生看得一眼,并不觉得奇怪,极为自然地将这张白纸收起折叠,放回他的随身小阴域里。
童子学学舍里,正听着上首先生讲课的孟彰察觉到随身小阴域中传来的细微动静,眸光微动。
待先生走出学舍回到东厢房去,孟彰也没急着查看究竟,而是分出了几分心思去留意学舍里的这些同窗们。
或许所有人都从各处陆续收到了消息,但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觑着空当,隐蔽地查看信息的具体内容。
孟彰也不知道怎么的,看着这几个或是紧张、或是强作自然的小郎君小女郎,心下生出了几分笑意。
大抵是......
‘啊,整一个童子学学舍里诸位同窗,就只有你们几个不够耐心,是你们几个输了。’这样的一种感觉吧。
孟彰笑过这一回,就收回心神,专注于手边的事情。
他不急着去探查方才送到他这里来的信息,但却有人想要先将事情问过他。
罗学监从外头走到他席案前,轻敲他案面,对他道:“孟彰,跟我过来一下。”
“是,学监。”孟彰放下手中的物什,跟在罗学监身后走出了童子学学舍。
直到他们两人走远了,这忽然安静下来的学舍才又爆发出喧嚣来。
“罗学监这次忽然过来找孟彰,到底是为的什么事啊?不会是因为学习與图那事情吧?”
“不会吧。虽然孟彰才提出学习與图这事没两日,但学舍里不是已经选择配合了吗?怎地还会是因为这件事?”
“那,那你说说,这一次又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吧!别只会否定别人的猜测,你自己也拿出一个说法来啊!”
“一个说法......吗?”
静默蔓延过这一个院舍,但过不了多时,便被一个带着点迟疑的声音给打破了。
“或许,是才刚刚传过来的那件事?”
整一个童子学学舍里,没有哪一位小郎君小女郎面露迷茫。
显然,他们都知道这位同窗所说的“那件事”具体指的到底是哪一件事。
也显然,哪怕在最开始从外间收到递送过来的信息时候,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小小地在耐心层面上分出了一个胜负。但赢了的那绝大多数其实也没稳住多长的时间。
这不,整个童子学学舍里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不需要其他同窗来点明,就都轻易从含糊的指代词中锚定到具体的事件了。
“你们说的是......”这位小郎君的声音悄然低了低,“《西山宴》的事情?”
没有人应声,但也没有人否认。
所有人都默认了下来。
“如果真是《西山宴》的话......”
事实上,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还真是没有猜错。
“《西山宴》?”
童子学院舍的东厢房里,孟彰看着坐于学监位置上的罗学监,重复着罗学监的话语,问他。
罗学监颌首:“不错,就是位于帝都洛阳西方山脉的那个《西山宴》,如何?你可想要去走一趟?”
孟彰到这里也算是明白了。
原来今日童子学里那些同窗们齐齐收到从外头递送过来的消息,是为的这件事啊。
罗学监没有打扰孟彰,随手拿了一份文书来,快速翻看着。
不得不说,如果想要扬名累望,《西山宴》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不错的机会。若不然,不论太学这样的顶尖学府,还是各家世族里的族学,都在竭力争取或是抓紧它。但是......
孟彰对扬名累望没有多少兴趣。
“多谢学府好意,只是学生自知自己年岁尚幼,学识更是浅薄,就不显拙于人前了。”
拿定主意的孟彰一拱手,对罗学监道。
罗学监抬眼看他,眼中隐隐可见笑意:“我就知道你会推拒。”
孟彰微愣。
既然知道他会推拒,为何罗学监还会跟他提起这件事来?
但孟彰到底聪颖,只一转念,他便想明白了罗学监乃至是太学里的种种思量。
一来,确实是存了几分侥幸,想着那或许会出现的万一。
二来,就是为了表示太学对孟彰的看重,他们明知道当前年岁尚幼的孟彰其实还有许多不足,但还是想要将这个机会交给孟彰。
是太学的各位学监与祭酒不在意太学的声名了么?
当然不是。
只是他们认为,哪怕现在尚且稚嫩青涩的孟彰会在《西山宴》中败落给哪一位厚积薄发的英才骄子,他于这场集会里所迸发出来的华彩,也绝对能称得上惊艳。
而且,他们也相信孟彰的未来,认为未来的孟彰该当能辉耀天下,镇压一个时代。
到得那个时候,《西山宴》也好,太学也罢,都只会乘着孟彰的威势再往上攀登几个台阶。
三来,就眼下这个时局里,太学对于学府中参加《西山宴》的人选也确实是头疼。如果孟彰能够将这件事接过去,他们就完全不用为难了。
罗学监笑看着孟彰,问:“想明白了?”
孟彰点头,也不遮掩,直接道:“学生想明白了。”
罗学监又问:“那,对于这《西山宴》,你有没有一点心动呢?”
孟彰再一次摇头。
罗学监有些惋惜,也有些欣喜。
“你都不问一问太学里各位学监和祭酒为这一场《西山宴》准备的奖励吗?”
孟彰还没来得及表态,罗学监就先列数出来了:“太学藏书楼三个月时间的自由阅读。是累数三个月,亦即是说,这九十天时间,是你可以在藏书楼里待着的时辰总数。”
孟彰干脆不说话了,任由罗学监细说。
“除了太学藏书楼的阅读时间以外,还可以从太学百药园中随意挑选三种天品仙株,九种地品灵株,三十六种玄品奇药,七十二种黄品异草。”
罗学监完全没有停顿,继续说道:“你还可以在太学的奇珍楼里,领取三件异宝灵材带走。”
“再有,你要是在《西山宴》里表现得足够的优秀,你还可能获取到一个未曾开发的原始小阴域。”
未曾开发的原始小阴域......
孟彰听得,一时也确实很有几分心动。
如今这阴世天地里,虽然还有很多地方不曾被人族所涉足,或是散落在各处阴世缝隙之中,或是干脆就落在某些根基底蕴格外深厚的势力手里。
似这样的原始小阴域,不用想了,安阳孟氏是绝对没有的。倒是酆都那边,或许会有不少。
毕竟,酆都里的诸位阴神就算曾被镇压了无数年,也仍然是这方阴世天地里的骄子,与阴世天地道则法理同生,可谓是实打实的宠儿。
不过即便如此,太学愿意将一个未曾开始的原始小阴域拿出来作为自家生员在《西山宴》里取胜又或者是大放异彩的奖励,已经是很大方了。
更遑论这原始小阴域仅仅只是诸多奖励中的一个。
“学生承认,”孟彰轻叹一声,说道,“听闻学里这诸多奖励,学生确实是心动了。”
罗学监听孟彰这样说,情绪非但没有低落,反而还更高兴了些。
哪怕他知道孟彰这句话之后必然还有转折,哪怕最后等着他的一定还是拒绝。
孟彰话语略停了停,抬眼看向罗学监。
他面上也显出了些许笑意,继续将话说完:“但是学生还是认为自己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学习与修行上。”
直直站立在那里,孟彰拱手一礼:“学生多谢先生与学里诸位学监、先生的看重,学生惭愧。”
罗学监轻咳一声,掩去面上的笑意,尽力正色道:“嗯,既然如此,那这件事情便且罢了吧。你只当我以及学府里从未跟你提起过这件事也就罢了。”
孟彰站直了身体。
罗学监笑得一笑,却是另又问他道:“不要这个《西山宴》的名额便不要了吧,不过另一件事,孟彰你不妨认真考虑一下。”
另一件事?什么事?
孟彰抬眼看向罗学监。
罗学监对他道:“届时,你去西山那边做个观者。”
“做个观者?”孟彰重复着,若有所思。
“不错。”罗学监道,“孟彰你决意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专注于己身的学业与修行,确实是再正确不过了。但是,你也不能只一味地学习修行,你该往外多走一走,见识那人情与世道,品尝人生五味。”
孟彰默然无声。
罗学监又看他一眼:“尤其你选定的还是梦道。”
梦道,更不能困守一室,困守一人。不然,很容易就会陷入自我的桎梏中的。
孟彰早先也已经想明白了这一点,此刻自然也很是认同。
“学生明白了。”他拱手再拜,谢过罗学监的提醒,“多谢学监提点。”
罗学监笑着摇头:“我到底也是童子学里的学监呢,既承你一声先生之礼,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行了,”他看了外间一眼,见已经有一位先生站起,拿着书册准备往童子学学舍里去了,他便对孟彰道,“你且回去吧,也差不多该开始下一场的讲课了。”
孟彰一礼,退了出去。
那位拿着书册的授课先生见得孟彰从学监的内室里出来,也是笑了起来。
孟彰拱手见礼,加快脚步抢在这位先生前头走入了童子学的学舍里。
童子学中,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已经回到自己的席案后头坐着了。但这会儿见孟彰从外间回来,他们也都从书册中抬起目光看过去。
孟彰只是回了他们一个眼神,便快步回到自己的席案后头坐好。
学舍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确实俱都灵敏。见得孟彰这番动作,他们很快察觉到了什么,各自又收敛了心神,只等着不久后授课的先生离开以后,再仔细分说。
站在学舍正前方的先生将这些小动作尽数收入眼底,无奈笑得一笑,他打开书册,对下方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道:“将你们的《尚书》拿出来吧......”
别说是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还把握着分寸,没有过度分神,就算是他们没把握住尺度,只要不妨碍了其他人,他也是轻易管不了的。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多说些什么?还是专心讲课吧。
孟彰将《尚书》打开,随着上方先生的讲解,开始去了解《尚书》中的道理。
不错,最初仅仅是了解。
真正的接纳,得等到孟彰认同了再说。
相比起孟彰来,学舍里相当一部分小郎君小女郎们就很有几分着急了。
但是好不容易等到讲课的先生拿着他的书册返回东厢房那边去,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又都静坐在原地,只用眼角余光不住觑着旁边的人,然后往学舍后头的孟彰那边示意。
你推我辞的结果,便就是谁都只呆坐在自己的席案处,就像那深深扎根的树一样。
还是王绅,不耐烦那些事情,直接转了身过去看着坐在他后头的孟彰,问:“孟彰,先前罗学监找你去,是说什么的,能跟我们说一说吗?”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孟彰先说道了一句。
听得孟彰这话,原本定定坐在自己位置上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俱都转了身过来,看着坐在学舍最后头的孟彰。
“罗学监叫我去,”孟彰道,“是跟我说关于《西山宴》的事。”
学舍里有那么几位小郎君小女郎的脸都泛出了薄薄的红光。
不是因着其他,就是激动的。
是吧!他们就说吧!罗学监这回找孟彰,果然说的就是这件事!
尽管不能将心头的激越表现出来,这几个小郎君小女郎们还是又更挺了挺胸膛。
孟彰说得比较含糊,王绅却很直接。
“罗学监想让你代表我太学去参加今年的这一场《西山宴》?”他问,“是独你一人,还是叫你与哪个搭伴一道去?”
孟彰摇摇头:“这个学监倒是没有细说。”
谢礼在侧旁插话道:“所以孟彰你是拒绝了?”
孟彰摇摇头:“倒不算是完全拒绝。”
“不算完全拒绝......”庾筱也道,“所以你是拒绝了作为太学的代表生员参加这一年的《西山宴》。你要用另一个身份去?”
孟彰先是笑着颌首,然后目光稍稍放远一些,看向此时也正抬了目光看来的李睦。
这位出身太上道的小郎君约莫是不愿意让王绅、谢礼、庾筱这三人专美于前。
“观者?”他直接问。
孟彰又是笑着颌首。
“不错,做个观者去见证这一场帝都洛阳的盛会,不也是很好么?”
“观者......”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或是无声或是低低地咀嚼着。
少顷后,出身元始道的明宸小郎君也问:“做个观者去见识盛会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孟彰,不知届时,我等可否与你做个同伴?”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目光尽都亮起,此刻炯亮炯亮地看着孟彰,等待着他的回答。
“自无不可。”孟彰道。
明宸之后,坐在更前方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各自问道:“我们呢?孟彰,我们也可以一同吗?”
孟彰都不拒绝:“当然。”
至于哪怕作为观者,似《西山宴》那样的盛会也必定限制了数量的问题,孟彰可从来没有担心过。
他在童子学的这些小同窗们,哪怕是背景最简薄的一个,也都不是简单的。作为太学童子学的生员,他们在自己家族里也另有一份看重。
《西山宴》的观者名额,对他们来说可不是什么难事。
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尽皆兴奋起来。
“那可真好!”
“到时我们一定要好好玩玩。说来,我还真没有以一个观者的身份参加过《西山宴》呢......”
“哈哈,我就不一样了。早年间,我曾被先祖带着参加过一回《西山宴》......”
“是吗?是吗?那《西山宴》好玩吗?”
“说不上好玩。上头有先祖在,还有从各家族学里出来的、太学这座学府的以及隐居在帝都洛阳各处的先生和大家们,左右又是那些被挑选出来的英杰骄子......”
说到这里时候,那位小郎君的脸色也很有几分古怪。
“就这样的一种情况,”他转眼看了看侧旁的一众同伴,“谁个能玩闹得起来?”
孟彰也听着。
“所以好玩是不会多好玩的,但是,会很热闹就是了。”那小郎君道。
王绅也道:“不玩就不玩,我们直接去瞧热闹!”
庾筱同样点头:“据说今年我太学不只会有一位师兄代表太学参加盛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