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那盖在漆黑纸张上的大印为了中心,无形的力量激荡着文字。
文字牵引着磅礴的力量,从纸张上脱出。不,不独独只是文字,当文字从纸张表面脱离时候,那漆黑纸张也在悄然震荡。
到得最后,那漆黑纸张也在震动中化作一片粉末。粉末自发附着在那一个个文字上,成为文字力量的一部分。
吸取了文书、判官笔与阎君大印力量的文字在半空中停了一停,便又开始不断盘旋碰撞。
也不知是早就存在于这阴世天地里的,不过是如今才被这些文字牵引出来,还是它们干脆就是由这些文字裹夹着的力量所凝炼演化而成的,总之,众目睽睽之下,那一段判决文字赫然散去。
留在判决文字原本所在位置的,赫然是一条玄黑色的锁链。
锁链当空一震,便即扑向了挺直腰背坐在殿下的欧阳晟。
欧阳晟也不畏怯。
他看着那条直扑过来的锁链,竟然大声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玄黑色的光芒大盛,照亮了整一个审判殿,也遮挡去了所有细节。
没有人知道那一顷刻间,欧阳晟到底都想到了什么。
是好笑,是自嘲,是愤怒,是怨怼,还是认命
没有人。
这一处审判殿中,没有谁真的看清楚了。
或许,就连欧阳晟自己,也不能算是完全的明白。
陆判神色不动,只凝望着那一道在玄光中捆绑着欧阳晟的锁链。
“赦。”
这一次,孟彰等人都听明白了陆判的意思。
这“赦”,并非是赦免,而是赦令。
哗啦啦的锁链抖动声中,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面具从欧阳晟的魂体中被拖拽了出来。
这个面具脱出以后,欧阳晟的气机当即暴跌。
这面具,就是欧阳晟的一身道果。
从阳神到元神,从元神到阴神,从阴神到养神
到他气机终于稳定下来时候,欧阳晟衰弱到几似凡俗。
或许,他比起最普通最弱小的凡俗阴灵来,还要衰弱。
欧阳晟大抵也不适应这样弱小的自己。
他不自觉地伸手按住心口,佝偻着身体一声声咳嗽。
那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抠出来的一样,低沉、嘶哑、惨烈。
即便如此,欧阳晟也还是极力睁开眼睛,看着那个被强行剥离出去的面具,他的道果。
或许还是有不甘,但是
孟彰细看着欧阳晟,终于确定了他的想法。
成王败寇,他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结果,也没有了力量去将自己救脱出当前的困境。但起码,他想要睁着眼睛看清楚自己的结局。
哪怕是毁灭,他也想要看得清楚。
孟彰垂了垂眼睑,竟不知道自己心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是厌恶吗?是恼恨吗?是幸灾乐祸吗?是畅快吗?是怜悯吗?
他静默片刻,才终于确定。
都有。
这些感觉,他心头都有。
但这些情绪激荡交织间,却反显出了他心头的空无。
到这个时候,他再一次明白,为什么掌握着轮回、与阴世天地道则法理同在的阴神们,不能由天地中的任何一个生灵修来,而一定要是由阴世天地自身耗费天地本源孕育。
哪怕阴世天地耗费自身天地本源孕育阴神的举动,拖延了阴世天地的成长,使得原本与阳世天地一体而生的阴世天地渐渐落在了阳世天地后头。
哪怕阴世天地所孕育出来的阴神,会因为出生的时机问题,被生人所乘,遭逢了一场镇压的劫数。
因为生灵皆有它的私心;因为生灵都有它们的偏好。
阴世天地里的轮回往生,肩负着清算因果、了断善恶的重任。
轻易将这样的重任交托给一个乃至一群生人
且不说这些领受重任的生人,能不能承受得住这种种情绪、观念的冲击,始终秉承着清正严明的品格,就算他们能做到,他们又能坚持多久,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阴神,是阴世天地的疏导之人,也是阳世、阴世两方天地的最后闸门。
倘若连阴神、连酆都都崩解都扭曲了,不独独是阴世天地,连阳世天地也不会有所幸免。
阴神
孟彰默然半饷,重又睁开眼睛。
他不去看那仍在欧阳晟魂体处拖拽着什么的锁链,而是看向了这审判殿中的所有人。
对面的王璇、庾迹、桓举、谢宴;坐在这几个世家栋梁后头的高门郎君;他这边厢的郁垒、神荼等一众阴神;玄洞道人等等道门各家法脉的栋梁弟子。
也包括上首的陆判和更上首的阎君平等王。
他一一看了过去,没有错过这些人面上的表情。
这个时候,绝大多数的人都关注着欧阳晟,关注着这一场审判的后半段结果,没多少人顾得上他。
他很轻易地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东西。
少顷后,他也收回目光。
王璇、庾迹等一众顶尖的世族郎君,并未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就连坐在他们后头的那些同族郎君,也多半都还能稳得住。
真正失态、显出几分动摇的,可谓是没有几个。
就似玄洞道人这些道门各家法脉的栋梁子弟一样,他们更多是在看着一件稀奇事,等待着这件事的落幕与变化。
或许
他们心里并不是没有触动,不是没有警觉与惊疑,但这一切,都被他们收敛了,哪怕是这个时候,也没有轻易暴露在旁人的耳目之中。
倒是郁垒、神荼、陆判、平等王这些阴神,面上眼底处,更多的竟然不是如愿,而是另一种更超然、更高远、更淡薄的悲悯。
他们悲悯着那些折损在欧阳晟手里的生灵,也悲悯着欧阳晟本人。
孟彰似乎能够明白,为什么如今在中原里还没有影子的佛家,后头竟然能够越过道门、越过天庭,在酆都、在阴世天地里稳稳扎下根来了。
因为众生皆苦,因为佛家能够共鸣这一种悲悯。
不是说道家就不能,也不是说道家里的那些仙神,就不会对沉沦在诸般因果与罪孽中的魂灵伸出手,而是
道家的善意更随意。
道家的仙神是站在高远处,站在清净处,向站在泥泞、沼泽与阴暗处的魂灵伸出手;但佛家,却是从高远处、从清净处,走入泥泞、沼泽与阴暗处,亲自将人给带出来,让他们也走到高远处,走入清净处。
他们终究是不一样。
而这种不一样,便生生从道家的地盘中、从同源同族的认同中抢出归属于佛家的位置。
孟彰扯了扯唇角,又扯了扯唇角。
他想这些干什么呢?
这些都是道家、佛家的事情,他一个阴灵,能做些什么?
只静看着就是了。
孟彰抬了抬眼,将隐隐发散的心神从那更遥远的地方收回,凝望着审判殿中如今这一场走到了尾声的判决。
欧阳晟魂灵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他眨了眨眼睛,那近乎呆滞的眼眸里,才终于又显出了几分灵光。
显然,他的心神也在回转。
那锁链似乎就在等待着这一刻。
待欧阳晟魂灵心神清醒以后,裹缠着他的锁链才又是一抖。
平等王身后的那一十六方小阴域里,豁然打开了一条通道。
“哗啦啦”
那锁链又抖动了一声,拖拽着欧阳晟,就要往那条打开的通道去。
欧阳晟的魂灵被锁链拖拽着走了几步,也似是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状况。
他站直了身体,冷声道:“不必尔等拖拽,我自己会走。”
锁链似乎也是听懂了欧阳晟的话。
它停住了动作,却并不是就顺从了欧阳晟,而是看向了坐在最上首的平等王,等待着平等王的意思。
平等王什么都没有说。
但锁链却已经明白了平等王的态度,它静默了下来。
欧阳晟伸出手,整理了自己有些凌乱的袍服。
他一身袍服其实材质极好。
倒也是,再如何,欧阳晟也是一位阳神道长。
他身上穿着的袍服,又怎么会是寻常黔首所穿的普通衣裳。
所以会在最开始时候,给予孟彰、王璇这些观者衣裳破旧的印象,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那袍服上一个个打满、叠加上去的补丁。
如今补丁已经被锁链抽取出去,他这一身衣袍也被退去所有特性,复归于它的本身材质,反倒是更显眼了。
孟彰的目光在欧阳晟这一身俨然焕然一新的袍服上停了停,便往上方瞥过,看见那簇拥着面具静静悬浮在审判殿上空的无数萤火一样的残魂,方才重新将目光落在欧阳晟身上。
欧阳晟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
他整理过自己的袍服后,又抿了抿唇,挺直腰背,径直走向了那条打开的通道。
通道前方,一十六方小阴域显化,有油锅,有铜柱
但他没有丝毫停顿,不紧不慢走了进去。
打开的通道随着欧阳晟的进入,轰隆一声闭合。
然而,孟彰、王璇、庾迹这一众观者,却似乎还是能够看见走入那一十六方小阴域里的欧阳晟。
有夜叉在小阴域中显化,狞笑着对欧阳晟举起了手中的锅铲。
“进去!”
一个夜叉上前,抬手一推欧阳晟,欧阳晟整个人一个踉跄,直接跌落在滚烫的油锅之中。
哪怕欧阳晟强行按捺,但孟彰、王璇等人还是能够看到那一瞬息间,他扭曲了的五官。
“原来是这样”
孟彰听到审判殿的某个角落,有人低低说道了一声。
是的,就是这样。
进入了那一十六方小阴域里的欧阳晟,再不是那摩弄日月的阳神道长,他只是一个寻常的魂灵。而那些守在油锅里看着他受刑的夜叉,其实也不是真的阴世天地里的阴卒,他们是曾经被欧阳晟祸害的生灵的怨气与恨意。
亦即是说,监管欧阳晟的,根本就是欧阳晟的怨主。
欧阳晟想要从那一十六方小阴域中解脱出来,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等到偿还去诸般因果,等到这些怨气与恨意消解。
唯有到得那时,他才能够迎来他真正的终局。
投胎,或是消煙。
目送走欧阳晟以后,孟彰的目光重又落在仍旧悬浮在审判殿上方的面具和那上千上万的萤火。
“合。”陆判低低喝了一声。
面具崩散开去,化作更细微的、带着薄光的尘埃,飞向那些簇拥着它的萤火之中。
那些萤火停了一停。在它们的火焰中央处,赫然有一张张面容浮现显化。
那些面容五官各异,细看却都还能找到些许生机。
这些许生机滋润着他们,延续、补足他们的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