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晟愣了愣,方才意识到,原来他曾经所学所修的秘术,在这光影里其实没有更具体的内容。
他沉默一阵,旋即又扯了扯嘴角,不知是满意还是自嘲。
倘若他曾经一身所学所修,能在今日诸多人的旁观下展示,于他、于傩戏一脉而言,未必不是好事。
不论他这一场审判后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傩戏一脉,大抵不必等他在阳世、阴世天地里布置的后手启动,也能传承下去。
光影不曾在意欧阳晟那复杂的心绪,它在欧阳晟激动、兴奋的面容上略一停顿,便又往下继续。
参悟采补秘术,到最后
那位青年傩戏法师用扁担挑着傩戏行头,遵循着先辈的脚步,行走四方。
但他与傩戏一脉的诸位法师不大相同,他除了在节庆时日于庙会、大圩间表演傩戏,祭祀神明及天地以外,他还会在暗地里留心观察所见之人的资质与灵粹。
若有卓绝者,便以秘术采摘,以补益己身根基。
在修行这一份采补秘术以前,欧阳晟就已经是元神境界的真人,更兼之他时常在田野、村镇间活动,少有招惹高门、贵胄子弟,倒是让他又安安稳稳修行了数十年。
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人被抽去灵粹与先天元气,化作一点本源,落入欧阳晟的根骨里。
当时欧阳晟已经是元神真人,被他选中的受害人不过都是凡俗,少有修行者,便是一身资质完好无损被抽取,又能给欧阳晟多少提升?
其质不够纯粹,欧阳晟很自然地走上了另一条路。
用数量,来填补质量的差距。
是以从欧阳晟得到采补秘术到他事发被打杀的那数十年间,被他抽取去灵粹与先天元气的生人,已近万人。
这近万人中,最多的,便是年岁不大的孩童。
看着光影中映照出来的那一张张失去灵光与生机的稚嫩面容,他们的面容定格,目光黯淡,浑身上下被由内而外的死气浸染
孟彰的眸色越渐暗沉。
到光影演化至欧阳晟身死败亡,哪怕是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都开始琢磨要怎么将孟彰拦下来了。
不过,出乎他们的意料,虽然孟彰一身气势摄人得可怖,但他仍然稳稳地坐在席间,没有真的冲出去。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面面相觑得一阵,最后索性就不费心琢磨了,他们直接询问孟彰。
“阿彰,你现在可还好?”
孟彰缓缓掀开眼睑。
他却没有去看那殿中仍自不减桀骜的欧阳晟,目光直接落在两位门神身上。
“不必担心,”他道,“我很好。”
真的吗?
两位门神险些问出口,但他们控制住了。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再看得他们一眼,收回目光来:“如今,他就在这审判殿中接受酆都审判,又哪里再需要我来出手?”
他只需要静等着,就会有一个结果作为交代。
就算他真的要再有旁的动作,那也该是这个交代不能令他、令一众婴灵鬼童满意之后的事情,而不是现在。
也不能是现在。
“你能这样想就好”两位门神又一次道。
孟彰对两位门神的这种说法没有任何表示,只仍自在席间安坐,等待着这一场审判的结果。
光影的流动仍在继续。
得那一份采补秘术相助,欧阳晟的资质提升,到他被打杀,从阳世天地落入阴世天地时候,俨然已经修至阳神境界。
阳神境界的修为,哪怕是落到了阴世天地里,在阴神未曾正位、阴世酆都未出之前,已经足够支持欧阳晟快活自在了。
看着光影中逍遥自在的欧阳晟,饶是两位门神也沉默了。
“唉”郁垒长叹一声,“是我们失职失责了。”
神荼也是无声颌首。
孟彰摇头:“这其实也怪不得你们。”
一身因果、业力,却仍能逍遥快活,没有任何讨还的又岂止有这欧阳晟一个?
想了想,孟彰又道:“待酆都正式掌控阴世天地以后,就不会有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郑重点头,似是在承诺。
无人审判、无人梳理、无人报还,欧阳晟又在阴世天地里快活了足有数百年。
这数百年间,他重又将那份采补秘术翻了出来,不断揣摩调整,想要让这一份采补秘术能够契合阴灵之身的他。
他成功了。
孟彰没有抬眼去看那流动的光影,所以他并不清楚落在阴世天地里这数百年间,欧阳晟又以多少阴灵怨鬼作代价,才终于将契合阴世天地的采补秘术给调整出来。
他也不必细看,便已经能够想见在这一份改头换面的采补秘术背后,到底消散了多少阴灵怨鬼。
欧阳晟那一身袍服的所有补丁,都镇压、收容着数不清的阴灵怨鬼。
那是他们最后在这天地间存留的痕迹了。
孟彰闭了闭眼睛,重又睁开来。
他看定了欧阳晟,平静地、漠然地。
他在等待。
等待欧阳晟真正的结局。
欧阳晟也偏了偏视线,看向了坐在他右手侧第一列的小郎君。
定定看得孟彰半饷,他忽然咧开嘴笑了笑。
你很生气?
他在无声询问。
孟彰仍只凝望着他,心绪未有分毫波动。
欧阳晟等了一阵,没等到孟彰情绪的变化,他撇了撇嘴,无趣地收回目光。
陆判抬手拿起惊堂木,干脆在案头一拍。
“欧阳晟,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欧阳晟笑了笑,站直了身体。
“没有了。”他道,“成王败寇,我那一生过往,你们都已经看过了。”
欧阳晟面色也出奇地平静。
“你们待要如何,便如何吧。谁让我落在了你们手里呢。”
陆判看了他一眼,抬手招了招。
那面演化光幕的纸张,当即缩小缩小再缩小,恢复成最初时候的那漆黑纸张模样。
陆判轻轻一拂。
纸张平平整整地落在案头。
他拿起了判官笔。
判官笔毫端处,有红芒摇曳,隐隐可见诸般命理因果。
“今有阴灵欧阳晟,过往已明,因果梳理,当有报还。着,判一身修为散化,换作本源,还予各人;其神魂,当入无间幻境,复历诸般旧事,唯当众受害者怨气消解、恶气吐尽,方可脱出幻境,偿还众人因果。”
孟彰将这一份判决听得明明白白。
亦即是说,欧阳晟这一身阳神道果的根基与底蕴,都会被剥夺。
被剥夺的这份道果,会经酆都道则,换作生灵本源,分还给被欧阳晟用采补秘术采补的那些受害者们。
同时,被剥夺了阳神道果以后的欧阳晟神魂,还要被投入无间环境之中,以那些受害者的身份,一次次经历被采补灵粹与先天元气的经历,直到那些受害者余留的怨气、恶气全部消解,他才可以从无间幻境中出来。
可是从无间幻境中出来,并不代表欧阳晟就算是刑满了。
他还需要偿还曾经亏欠下的诸般因果。
毕竟他的事情,并不是只将曾经夺走的灵粹、先天元气还回去,再经受同样的痛苦,就能够清账的。
如果没有撞上他,即便是在东汉末年那个时代,人家也未必就没有活路,未必就不能闯出一番家业来,更未必不能在修行道路上有所成就。
但就是因为他,那些生人早早就因为灵粹和先天元气的流失断送一条性命,又谈何活路可言?
活路没有,那家业、那修行,就更无从提起。
这如何不是欧阳晟亏欠了人家的?
又怎么能轻飘飘让他将这些亏欠揭过?自然是要一一偿还。
然而,这里头又有一个问题
欧阳晟是个修行者,还是个修到阳神境界的大修士。
无论是阳寿还是阴寿,他的寿元都很是悠长。但那些被欧阳晟祸害了的人,却都不似他那样长寿。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耗尽了阳寿、阴寿,等不到他的偿还了。
陆判的判官笔停在半空。
祂抬眼,看向殿中的欧阳晟。
欧阳晟就似他所认定的那样“成王败寇”,不论陆判到底给他一个怎样的判罚,他也只听着,不恨不怨。
这审判殿中坐着的一众人等,不论是孟彰、王璇这些世族郎君,还是玄洞道人这些道门法脉的栋梁子弟,尽都抬了目光看定祂,等待着祂的下文。
判官笔终于又开始动了。
“所有被欧阳晟夺去灵粹、先天元气之人,当显真灵,合归还的灵粹及先天元气,复还往生,再续命数。”
这个判决一出,王璇、庾迹、玄洞等一众人等的瞳孔都是缩了缩。
酆都,又或者说阴神们,居然有这般能耐?
明明阳寿、阴寿尽数耗尽,真灵沉没天地不知多少年,这些阴神们居然还能够将真灵牵引出来,再送他们去阳世天地转生一遭?!
当下之间,这一座大殿中可谓是思虑百变,玄妙繁复得很。
陆判压根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待到完整的判决全数在漆黑纸张上落笔。祂便将判官笔放在案头笔上,自己捧起案前纸张,转身向殿中更上首的平等王躬身一拜。
“欧阳晟的判决已然拟定,请阎君裁决。”
平等王目光扫过那一页书纸,也不如何彰显自己,轻易便点头。
“可。”
话音落下的同时,祂手往袖袋中一摸,便自捧出那枚阎君大印来。
阎君大印落下,在那漆黑纸张处轻轻一按。
一个繁复而威严的符印在漆黑纸张处显出。
漆黑纸张先是默然一阵,旋即急剧震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