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松意知道,景帝会这样问自己,是因为自己的“师父”不在。
当帝王提出要以国师之位请她的“师父”辅佐大齐,相助萧氏开启太平盛世的时候,她以不能替师父做主为理由,暂时拒绝了景帝的招揽。
景帝没有放弃,毕竟经过这一次,他知道了有高人守护国祚的重要性。
草原王庭背后有那样一个国师,就可以在战败之后想到这么多的办法,布置这么多的棋子,来让大齐内乱。
若大齐也能得同等的高人守护,就会有更多的实力、更多的把握去向草原王庭宣战,甚至能更快结束战争,所以他不愿意错失这个机会。
帝王在期待她的回答,文武百官也在等待。
这是大齐开国以来第一个能站到庙堂之上、得帝王青眼胜过所有男子的女子。
他们也想知道,得能力挽天倾,坐在幕后就与那么多方势力斗法、挫败了世家与草原阴谋的高人教出来的弟子,究竟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站在金銮殿上,被这样看着,这无形的压力,不亚于万钧。
不过在这其中,陈松意感到一道跟旁人都不同的目光。
她的目光往旁边稍微一移,就看到胡绩先生也在充满期许地看着自己。
只是这宽厚长者的目光并不给她压力,而是充满鼓励,让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终于,朝堂上的众人听她开口道:“回陛下,在下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在下相信,陛下定会如天命所言,成为大齐的中兴之主。”
这句“高人批命”虽然令景帝展颜,但却不是他所期望的。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对帝王没有所求的人,也就意味着朝堂很难留住她。
如果连她都留不住,那又何论留住她的师父呢?
随即,在众人的目光下,陈松意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锦囊。
一看到这锦囊,所有人的注意力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上面。
尤其是站在陈松意身边的游天,他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难道不是她,又是师兄已经提前算到了今天?师兄已经这么厉害了?
景帝也是一样,目光完全停在了那只锦囊上。
上一次他问她大齐之后的事,陈松意没有回答,而是说很快他就会知道。
这里面装的难道是他所想的东西吗?
果然,站在下首的少女道:“在下没有什么要向陛下索要的,但是有一点东西想要赠与陛下。”
她用双手捧起了锦囊,景帝立刻让钱忠过去把锦囊接过来。
陈松意奉上锦囊,才继续道,“这是师父交给我的,里面的东西或许能一解陛下的疑惑。”
“陛下。”钱忠已经飞快地来到了龙椅前,将锦囊呈上。
景帝接过,在下方众人都好奇得挠心挠肺的注视中打开锦囊。
包括站在最前面的刘相在内,所有人都见到景帝从里面抽出了一卷纸条,展开看了一眼,神色中既有激动又有困惑。
这令他们更加想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可是景帝却没有说。
那锦囊里仿佛还有东西,他也没有拿出来。
只是看过纸条之后,就将纸条放回了锦囊中,然后轻轻地握在了手里。
陈松意这才低下了头,拱手行礼道:“我与师父唯愿山河永固,国泰民安。”
景帝握着她所赠的锦囊,他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没有,反过来赠与了坐拥天下的帝王想要的东西。
“老师。”他唤站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上的胡绩。
“臣在。”胡绩先生侧过了身,向着坐在龙椅上的帝王行礼。
景帝询问:“朕记得,秦汉之际,河内有位神相许负?因预言天子之母而闻名。”
“不错,时人誉之为天下第一女神相。”胡绩点头,道,“汉高祖开国后,封她为鸣雌亭侯。”
“好。”景帝说完,重新看向陈松意,“汉之许负,今之陈卿,朕今日便引汉初之典,封你为永安亭侯!食邑一千户,食禄二千石,再将云康坊的那座府邸赐予你。厉王府就在那座宅子后面,以后你跟朕的皇弟就做邻居吧。”
这——!
群臣猜到景帝会厚封陈松意,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依照汉制,封她为亭侯。
大齐是有一套封爵制度的,以陈松意的大功,封她一个县主不为过。
但景帝却选择了一个更具军功制意味的亭侯。
而且看胡绩先生跟他的一唱一和,帝王明显是已经跟他商议过了。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大齐的军功爵制再启,景帝要开战了!
朝中的议和派已经被清理干净,剩下的都是在大部分时间跟立场上与景帝一致的官员。
草原人如此狼子野心,想要趁地动炸毁京城的军工坊,让京城元气大伤,不跟他们死战到底,那都显得大齐怕了他们!
短暂的怔忪之后,群臣的心情都澎湃起来,心中充满了战意。
唯有最近一直在忙的户部跟兵部两位尚书差点没站稳。
陛下要开战,钱从哪里来?
江南跟沂州的消息还没传回来,他们不知道国库将丰,只想着京畿还要重建,国库哪里支撑得起这般穷兵黩武?
“永安侯,还不谢恩?”
钱忠善意地提醒这个年轻的永安侯。
鸣雌亭侯许负,十九岁受封。
而她十七岁,比许负还要再早两年,真是英雄出少年。
况且,钱忠也从陛下口中知道了,自己的义子这次祸患能够避过去,当中也有她的相助。
女子封侯,这在秦汉之后是多么难得的事啊。
但她在朝中是不会受到任何阻力的。
因为不管文官武将,甚至像他这样的内侍,都有因她而受惠,免去一场劫难的。
陛下只是给她食邑千户,而没有更多,就是因为她还是厉王殿下的军师。
她更能领兵作战,来日是要去边关的。
同草原一开战,她的军功累积只会越来越多,起点低一些,不至于以后封无可封。
就让她自己去边关,挣个万户侯回来!
“臣谢主隆恩!”
景帝跟胡绩先生商议之后定下的加封果然冲击在了陈松意的心坎上,令她根本无法拒绝。
不管是亭侯这样充满军功意味的爵位也好,还是为了开大齐女子封侯先河所找的鸣雌亭侯这个汉初依据也好,全都熨帖至极。
——就好像第二世朝堂亏欠她父兄的,现在一次性都补到她身上了。
见她领旨谢恩,景帝脸上的笑容扩大了。
胡绩先生亦是欣慰地看着她。
朝中大员都看着这个能当他们女儿的新同僚,唏嘘地想道:“今日之后,她就要名动天下了。”
大齐的女儿家中,不知有多少会因为她而生出与过往十数年都不一样的信念来。
站在户部尚书身后的谢谦更是想到自己的老母亲。
她在西郊重遇了这个孩子一回,又好几次提起想要重提婚事。
自己的儿子还没登阁拜相,她却先封了侯。
母亲的眼光怎么能神准至此?
“完了完了……”王遮原本也在唏嘘地看着这一幕,却听见身旁的刘相在盯着人家小姑娘,很不合时宜地嘀咕着。
嗯?王遮不由地看向刘相,他记得自己去江南会馆那次,刘相明明跟人家的师长相谈甚欢,而且这位深得圣心的新贵又是他们江南的人,他怎么反而不高兴?
刘相心里的苦没有人懂。
他本来以为自己提前接触,看好了女婿人选,动作已经够快了。
可没想到准女婿的妹妹甚至在兄长登科之前就封了侯。
现在他看中的女婿不只是农门贵子,江南贡院杀出的第一,更是永安亭侯的兄长。
名声之好,潜力之大,已经不是他能捂住的了,被提前下注的可能更高了。
怎么办?难道要现在就去定下,不让别人捷足先登?
在一众心情各不相同的人当中,只有游天心中有些担忧。
你看,他没说错吧?
萧家人叫人给他们卖命的手段那是无比高杆,现在更是套牢了自己的师侄。
谁都看得出,她现在是对朝堂死心塌地了。
当然,对视世间权贵为粪土的游天来说,别说是食邑千户的亭侯,就算是万户侯也束缚不了他。
不过他可以感到陈松意的开心,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发自内心地开心、仿佛一偿抱负的时候。
因此,他也就没有煞风景,暂时把这点担忧抛开了。
“游天。”就在这时,坐在上首的景帝再次开口道,“这一次挫败草原与沂州王氏等人的图谋,你同样功不可没。你医术高明,又有济世之心,朕封你为太医院院判,从五品,不必长留京城跟宫内,太医院的医书对你全部开放,只要你在京中、住在永安侯府,朕就会每个月换一名御厨去永安侯府轮值。”
游天:“……”
他说什么,他说什么来着?他就说萧家的人最会收买人心、让人给他们卖命了!
太医院的医书那是很不错的。
他在宫中两日,偶尔看过几眼都被吸引。
皇宫的御厨更是什么菜都会做。
他不用自己亲自搭船几个月到南地去,都能吃到最正宗的南地菜肴。
而且领了这个官职,他还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有俸禄,却不用点卯轮值,世间去哪里找这样好的事?
“游院判,还不快谢恩?”出言提醒的又是钱忠。
他的旧伤也由游天调理了一番,哪怕今日看着要下雪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到冬天就难受得很。
游天看着一副拿捏了自己、吃准了自己不会拒旨的景帝。
动摇再三,他还是跟着接受了:“臣谢主隆恩。”
他半跪在地上,侧头去看陈松意。
正好陈松意也朝他看来,对他露出了一个很大的、很不像她的笑容。
小师叔被感染了。
他也傻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