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历经数朝,周围有着数个陵墓群,安葬着数家王朝的帝王、宗室与名臣。
王朝更替时,战乱纷起,因皇室厚葬的习惯,坟墓被挖掘偷盗是常有的事。
每一个接替新朝的帝王都会将被掘过的皇陵重新修缮,派人加以祭祀。
哪怕是名声不佳的前朝末帝,他也是在任内做成了许多功绩的,比如科举,比如运河……值得香火祭祀。
因此,当景帝要选择修建皇陵的时候,包括陆云在内的数个风水堪舆大师全都认真卜选了许久,才定下了如今的皇陵位置。
而自太-祖起,大齐就摒弃了厚葬,皇陵修建也以风水格局为主,大气却不奢靡,建得很快。
从选址、修建到迁徙,历经一年多的时间,如今已经到了要封陵的时候了。
皇陵边上临时搭建的宅邸,就是陆云等人的办公场所。
这一年多时间,除了在旧陵,陆云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在这里。
今日来到皇陵,同往常一样,陆云处理了一些昨日遗留的问题。
随后,又去巡查了皇陵外围的一部分,然后就回到了自己办公的地方等待。
作为主官,他一人独占一间房。
关于皇陵修建的过程,底下的人有任何问题都会进来汇报,请示该如何做。
从他回京城开始,除了接连不断地收到恐吓威胁,见到最多的就是底下的官员小吏在汇报的文书里夹带进来的贿赂。
贿赂的类型有银票、有商铺、有田契……层出不穷。
而每一次带着它们来的人也不同。
若非如此,陆云也不会知道,除了死去的那名同僚,整个负责皇陵修建的队伍都已经被渗透。
一开始,带着这些来找他的人迎上他的怒目,还会不敢与他对视。
可越到后来,他们从他眼底的青黑、眼中的红血丝看出他的濒临崩溃,也就越发无所谓起来。
今日来找他的是一个小吏。
陆云不记得他的名字,但记得他负责的地方。
“卑职见过陆大人。”
小吏拿着一叠文书进来,看到端坐在桌后的陆云,先同他行了一礼,然后走过来。
陆云今日没有伏案工作,没有再反复确定那些数值,而是从他出现开始,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这令小吏觉得有些反常,又觉得有些稀奇。
他把手里的文书放在了陆云的桌上,迎着这位主官的目光,试探着夸了一句:“大人今天的气色不错。”
没有得到回应,他便束手站在桌前,等着陆大人同前两次一样,翻开文书,发现里面夹带的银票,然后把文书一起砸回来,让自己出去。
像他这样的小吏,被这样砸一下不痛不痒。
何况他也只是拿了银子就替人办事。
不过他羡慕陆大人,坐在这样的高位,有这样的风骨,对这些钱财不屑一顾。
他来过两次,看过自己带进来的东西,陆大人每拒绝一次,里面夹带的钱财就会翻一倍。
光是在他手里,银票数额就已经翻了三倍。
这些钱要是给他该多好……
小吏胡乱地想着,见陆大人翻开了文书。
那修长的手指像是长了眼睛一样,一翻就翻到了里面夹带的巨额银票。
然后,陆云就在他的目光下,将这几张巨额银票从里面抽了出来。
折了一折,放入袖中。
已经做好准备再次被他砸出去的小吏看着这一幕,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等到陆云把那叠文书合起,放在一旁,他才反应过来——
这是……成了?
陆云坐在桌后,淡然地看着他:“告诉他们,本官答应了。”
“啊,大人终于想通了!”小吏一喜,立刻作揖,“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陆云看着他的表情,自嘲一笑,道:“你的主人手眼通天,将整个皇陵的人都收买了,本官势单力薄,不屈服又能如何?”
小吏放下手,干笑着不敢接话,最后才道:“总之,大人退这一步,以后就是海阔天空,前程似锦。卑职这就先回去禀报这个好消息,后面要怎么安排,很快会有人来通知大人。”
他就是底下干活的,只负责送东西跟传话。
“去吧。”陆云一副萧索的样子,仿佛从云端坠入了污泥里。
小吏也没有在他这里停留,脚下生风地离开,心想总算到这一天了。
等这差事一了,自己就能拿到所有报酬,过个丰厚的好年。
……
相国寺。
打扮低调的钱夫人背对着刚才热闹发生的方向,不安地喝着茶。
她年纪刚过三十,生得很有福相,一看就是生活无忧。
后宅安静,没有什么勾心斗角,过得十分舒心。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她出身不高,只是县丞之女,嫁的夫君官职也不高,在京城砸不出个水花来。
但她的夫君却有个极好的义父。
义父他老人家深得陛下信任,就连派枢密使付大人去江南调查那桩大案,都任义父为副使。
不错,钱夫人的公爹,她夫君的义父,正是景帝身边的大太监钱忠。
在马元清权倾朝野,其他宦党飞扬跋扈的时候,钱忠也一直保持着低调。
他忠于景帝,从不因自己对帝王的救命之功而矜傲,只跟在景帝身边为他办事。
他对景帝忠心,对大齐也忠心。
在好几位名臣落难的时候,他与刘相一起在暗中斡旋,保全了他们的性命。
景帝为了制衡世家、培养自己的臂膀而提拔起来的宦官一派,无论在朝堂还是民间,名声都可以说是恶劣至极,钱忠是少有的还能得到正面评价的一个。
身为宫人,他注定无后,所以收养了一个义子。
这个义子是他出宫办事时救起的流民孤儿,起名钱勇。
钱勇长大以后,他也没有刻意安排,只是让儿子凭本事做了一个小官,给他娶了个贤惠的妻子,在京城安家。
等到钱忠年老体衰,不能再侍奉帝王,这个家就是他的归宿。
他也能出宫荣养,含饴弄孙,享受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钱勇是个踏实的人,同他的义父一样忠君。
大概是看中这一点,所以今年冬天,他的上官让他领了一件差事,负责西郊的煤炭运输。
确保煤炭运送入京的总量,这是一件不容易出错,还容易在三皇子面前长脸的差事。
钱勇很是用心,上回西郊的煤矿发生坍塌,他也跟在三皇子身边,很尽职地处理了事况。
可就是煤矿那日一乱,结果就出了问题,他手上用来调动煤炭的信物不见了。
那是一块令牌,没有就不能调动从西山运来的煤入京。
钱勇不敢声张,发现以后独自一个人折回去找了很久,却没有找回来。
回到家中,他失魂落魄。
看着丈夫这魂不守舍的样子,钱夫人再三追问之下,才从他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
钱勇苦涩地道:“令牌丢失就不能调动……差事办砸,三皇子不会放过我的。”
而且,如果令牌落在有心人的手上,他们直接把这一批用来稳定京城煤价的煤炭调走了,那这个后果他承担不起,不光这个官职要丢,说不定还要被判流放。
义父年纪大了,或许不会遭到牵连。
可是等他从皇宫出来以后,在京城也就没了保障。
钱夫人闻言很害怕,但她更担心自己的夫君。
她想了想,试探着道:“能不能同掌管煤矿的那几家说一说,叫他们通融通融……”
她的父亲虽然只是县丞,却是京城万年县的县丞,知道西山煤矿背后的那几家不是寻常商人。
如果他们愿意松口,那这一环节不用信物,也可以把足量的煤炭调出来。
“夫人……只怕求他们帮忙容易,这个人情却难还。”
钱勇虽然心慌,但脑子清楚,没有忘记凡事都有代价。
那些人要是肯帮忙,绝对不是冲着他这个小官,而是冲着义父去的。
这个代价,他们怕是付不起。
再说了,若是去求他们,不就等于将把柄递到了人家手里?
与其这样病急乱投医,还不如先想办法跟宫里的义父递个消息,让他老人家来拿主意。
可钱忠与马元清等人不同,他在宫外没有府邸,所以要传递消息给他不容易。
钱夫人看着丈夫这两天寝食难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还是听说相国寺这里有个书生非常厉害,旁人查不清的事情他能查,旁人找不到的东西他能找,所以今天才带着丫鬟来了相国寺。
她坐在这里,还怕被人认出来。
虽然很想去后面看看他的本事,也不敢去,只敢让丫鬟偷偷去找他。
听见后面的人群散去,钱夫人紧张得手都在抖。
她不知道自己的丫鬟能不能把人找过来,这个姓裴的书生又有没有本事帮自己的丈夫找回令牌。
她用颤抖的手在桌上轻轻放下了茶钱,然后抬手习惯性的扶了扶发髻。
一摸之下,就发现头上的钗子不见了。
钱夫人心里一突,慌忙起身,低头四处去找。
这只钗子是她跟夫君成亲的时候,公爹送的。
虽然人人都笑话她做了太监的儿媳,但是公爹人很好。
她嫁过来之后,上无婆母要侍奉,直接就是自己当家,生活比她大多数的姊妹都要好。
她不知道这只钗子掉哪里去了,是不是刚刚人群挤的时候被挂到哪里不见了。
这一刻,她又想到夫君丢失的信物,只急得差点掉起泪来。
就在她擦了擦眼泪,想要转身去另一个方向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
“不好意思——”钱夫人连忙道歉,“我……”
“没关系。”那被撞到的姑娘扶住了她,声音响起,问道,“夫人在找什么?”
钱夫人抬起头,见到面前站着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穿着平民的衣服,看着很是沉稳利落。
在她的注视中,钱夫人不由地就开口说了自己在找钗子,还描述了一下钗子的样式。
面前的少女松开了她:“原来如此,夫人稍安,我替你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