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东郊,相国寺。
这是京城最大的佛寺。
寺中佛塔林立,碑刻众多。
因为寺庙中有棵护国神木,也称护国寺。
在京城,除了东市、西市,还有横渠书院门口的集市,就属这里最热闹。
每逢庙会,寺里更是人山人海。
而住在城东的百姓更为富裕,因此相国寺的集市里琳琅满目,东西更多,更为精致。
茶摊、药摊、山货摊、杂品摊、书画摊……应有尽有。
再加上相国寺的禅房多,住的费用比京城便宜,且离京城也不算远,所以很多上京赶考或者前次科举失利,打算再留京三年好参加下次科举的举子,都会选择住在这里。
一年到头,寺里基本也就没有什么冷落的时候了。
离开厉王府去东市坐了马车的陈松意,此刻已经置身在这里。
跟昨日北郊的清冷相比,这里简直称得上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一点也不像个佛门清净地。
但这也是相国寺的经营之道,寺庙积累的财富十分可观,经营也不局限于这一项。
像寺里的明远大师,就十分擅长观测天象。
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
相国寺便有一项业务,只要每月向他们交付一定的钱,每日清晨都会有僧人去预报天气。
城中富户便由此来确定今日是否适宜出行。
陈松意一来到这里,想到明远大师在京城民众中的名望和太后对他的信任,便联想到如果地动的事能由他来佐证,必定能够增添更多的可信度。
她穿过了中院大殿,来到了那棵护国神木所在的院子。
今日依旧是个大晴天,风从高大的神木枝叶间门穿过,令阳光细细碎碎地从顶上照下来。
陈松意抬头,这遮天蔽日的神木高大得望不到顶,几乎将整个院子的天空都挡住了。
只有细碎的蓝色会在枝叶的抖动间门露出来。
从她靠近相国寺,那种她在另外三个方位曾经感应到的气机就越来越强烈。
等穿过中院来到这里的时候,这种感应就攀升到了极致。
京中很多人认为神木已经有了灵性,能够庇佑他们,所以神木前同样香火鼎盛。
有很多人跪在树下许愿,然后把写有愿望的红绸往上抛。
低枝上已经挂满了红色绸带,而高处空落,只有一些褪了色的。
显然是随着神木的生长,在上面挂了很长时间门,取不下来。
周围抛舞的红绸下,少女走到了神木前。
她抬起手掌,去触碰这引发了她强烈感应的高大树木。
在她的掌心接触到神木粗糙的树干那一瞬间门,一人一木身上的气运仿佛产生了共鸣。
晴天的院子里一下子起了风,将树上的红绸跟枝叶吹动。
树下,许多原本抛出的力道不够,看着要错过枝干落下的红绸被这风一吹,都奇迹般地挂稳了。
这令树下顿时响起一阵欢呼。
陈松意睁开眼睛。
这就是除了书院石碑之外,跟她呼应了几天的气运所在。
虽然有些不想切断跟神木气息的交融,但她还是把手从树干上收了回来,转身离开了这里,登上左侧的高塔去画完阵法。
阳光下的京城在她的视野中一览无余。
已经画过了三个方向的阵法,很快,最后一部分也被她记录在了白纸上。
画完之后,等到纸上墨迹干透,陈松意就把纸张卷起,收回竹筒中。
等今日回了会馆,将四部分拼在一起,再配合厉王殿下给她的京城地图,就可以看出端倪了。
底下传来热闹的声音,想到这个时候回去,厉王殿下应该还没从宫里出来,她于是决定在久违的相国寺里转一转:“或许有机会遇到明远大师。”
打定主意,她便从有不少游人登上来的高塔上下来,又回到了前院广场的热闹中。
像这样人多的地方,最容易触发她的被动。
不过走了一会儿,陈松意就捡到了玉佩、金钗、银票、钱袋若干。
玉佩、金钗、钱袋这样有着明显标志的,她都交给了寺院的僧人。
每日在这里丢东西的人太多了,相国寺专门设立了一个失物招领处。
捡到东西的上交这里,发现丢了东西的也可以过来找。
至于银票,她就留下了。
前面的集市卖的东西很多,陈松意随手买了两样小吃,同其他人一样,一边吃一边往前走,感受着这晴天的热闹跟放松。
直到经过一个摊子的时候,有人叫她——
“好朋友!”
这个声音,这西域的音调……
陈松意停下脚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就见到在自己左侧身后的两个摊子上,停雪第一天她出门,给他们指了路的那几个西域商人正待在那里后,四人都认出了她,在高兴地向她笑着,同她招手。
他们在这里摆摊,受到的待遇就比第一次进城要好多了。
来相国寺逛的城东居民全都见多识广,知道他们是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的西域商人,知道他们是来做买卖的,不是来当祸害的。
见她显然也记得他们,还朝着这边走来,那个送了她貂帽、还在里头藏了一块蓝宝石的大胡子笑得更开心了。
他站起了身,看着陈松意来到自己面前。
见她头上戴着他们送给的帽子,他于是指了指自己头上这顶,问道:“帽子,喜欢吗?”
“喜欢。”陈松意点了点头,“非常喜欢,每天出来我都戴着。”
“喜欢就好,好朋友。”西域商人哈哈笑道,“那天多亏了你,我们最后找到了地方,跟我们的同伴也见到了,还顺利出手了货物。”
难怪看他们现在的摊子上没有任何的皮草,摆放的只有一些种子跟香料。
她对种子感兴趣,于是蹲下来看了看,然后指了几样,问他们这是什么。
西域商人们都很热情,七嘴八舌地回答了她。
虽然找回了会说中原话的同伴以后,他们在京城的交流就不成问题了。
可是像这样能够直接用他们的语言跟他们交流的中原人却不多。
中原人的相貌生得比他们显年轻,在几个壮汉看来,陈松意还是个半大孩子。
他们很乐意满足她的好奇心。
大齐跟西域的商路打通以后,西域已经有很多东西都传到大齐来了。
现在没有的,到了一十年后,陈松意也见到了,比如这些无人问津的香料跟种子。
她掏出了银票:“这些种子都给我一些吧——这些钱够吗?”
大胡子看了她给出的银票面额一眼,要推回来:“不用。”
虽然他们的种子跟香料少,带过来卖的价格高,但她想要,他们怎么会收她的钱呢?
他豪爽地抓过了袋子,把她要的种子都装给她,说道,“不用钱,喜欢就拿去吧。”
“这不行。”陈松意执意要把钱给他。
上一次收了他送的貂帽,里面还有一颗蓝宝石,她就已经够占他们便宜了。
见他还要推辞,她索性把银票塞到了他手里:“我今天出门没有带银票,这是我捡的,不算花我的钱。当我是朋友的话,就收下它。”
听她这样说,西域商人才没有再推辞:“好。”
他收下了这张面额不小的银票,夸赞陈松意,“出门捡钱,我们的朋友运气真好。”
陈松意心下一动,问他们住在哪里。
得到答案之后,她看了看他们摊上的货物。
把皮草都出干净了,就剩下这些,说明他们来京城的目的已经完成了一半。
剩下的就是要把钱换成新的货物带回去。
她于是看向他们,说道:“我看你们的货物很快就要卖掉了,收回银钱,去买了你们要带回西域的东西就启程回去吧,不要在京城停留。”
“为什么?”大胡子问,然后想到今日出城的时候看到的草原使团,“因为草原人来了?”
草原人到了?陈松意这才知道。
她出城太早了,都没有遇见。
“这算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她说,“有这些豺狼在的地方都不会太太平,你们快离开吧。”
几个西域商人显得有些动摇。
他们在这里用胡语交谈,大多数京城的居民都听不懂,因此没有引来什么注意。
陈松意想起一件事,道:“还有,我想跟你们做一笔生意。你们西域有种植物,我们叫白叠,记载说它‘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纩’……”
“有。”为首的西域商人精神一振,问道,“你要买?”
“我要它的种子。”陈松意道,“也要它的果实。”
棉花,又称白叠子,在此之前只在西域种植流通,并没有推广到中原来。
直到她在第一世,从师父口中知道这种来自西域的植物,这才在跟西域商人交易时同他们大量购买。
现在的中原,大多数人穿的冬袄里面填充的并不是棉花,保暖性差。
皮裘保暖,却不是所有人都能买得起。
但有了棉花,填充在衣服跟被子里,不管是边关的将士还是大齐的百姓,就全都能提高在寒冷冬天的生存率。
本来这几个西域商人来京城就是为了寻找新的商机,皮草卖完以后,他们在京城这几天并没有找到适合倒卖一波的东西。
陈松意劝他们离开京城,如果只是这样一说,几人或许还会犹豫。
但她跟他们谈生意,要棉花跟棉花的种子,还给了他们身上所有的银票当定金,这几个西域商人立刻便决定动身走了。
“京城太远,等你们回去之后,运送了货物不要来京城,直接去西北边关。”
她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了一个锦囊,然后又取出一张符纸,在上面写了一个“意”字。
她让他们送棉花跟种子去边关,到时候她人不一定在边关,所以要给他们一件信物。
军师既然坐镇边关,身体又已经没有大碍,等他们把棉花送去了以后,他肯定在。
“到时候我要是不在,你们就将这个交给裴军师。”
少女说着,把写上了“意”字的符纸放进了锦囊里,交给了面前的人。
“他看到这个,自然就会见你们。
“放心,他也懂你们的语言,如果我不在,他会完成跟你们的交易。”
“好!”
西域商人接过她给的锦囊,放入怀中,心跳有些加速。
大齐边军。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能跟大齐边军做上生意。
这可比他们几个带着皮草前来京城的时候所设下的目标要大多了。
一下子就不知实现了几个层级的跨越。
陈松意也没有想到,先前的指路会有这样的后续。
她站起身,正要和他们再说点什么,就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阵骚动。
她转头看去,见到那个地方人群聚集,仿佛有什么人起了争执。
她原本没有太在意,但在收回目光的时候,心中却有灵机触动。
这种感觉她一点也不陌生。
因此,她立刻便和跟自己谈好了生意,准备今天回去就用手里的银钱买下茶叶、丝绸回西域的几个壮汉告别,然后快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争执的声音越是大。
而来相国寺的人都是有钱有闲,见到有人闹开了,第一反应都是凑过去看热闹,所以越往里走越是难挤。
陈松意往旁边看了看,找到了一个看热闹的好位置,于是转头朝着那个方向去。
她飞快地绕了一圈,来到了争执的包围圈后方,从高处的栏杆后看着底下的动静。
跟她一样,很快也有不少人发现了这个看戏的好位置,也纷纷跑了上来——
“这里好这里好!快上来!”
撑着栏杆,陈松意看向下方,想看究竟是什么触动了自己的灵机。
只见底下是两个商贩,穿得不怎么好。
来相国寺的游人确实有钱,但来这里的商贩却有很多是住在城北。
他们特意挑着货物早早过来,想多赚一点钱,底下这两个,显然就是后者。
陈松意站在这里,凝神听了片刻,发现他们是在为一个箩筐而争执。
两人一人卖粮食,另一人卖鸡蛋,本来摆摊的位置在两隔壁,几天下来都算是相安无事。
可是今天,当卖粮食的离开一下去解手,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少了一个箩筐。
再一看,那个箩筐竟然去了隔壁,卖鸡蛋的硬说是他的。
于是两人便争执起来,甚至要大打出手。
可这是在相国寺,允许他们交钱进来摆摊,绝不允许他们在这里公然斗殴。
负责维持秩序的僧人很快就过来了。
两人架虽然没打成,但都一口咬定这个箩筐是自己的:
“大师,你可要为我做主!我不过是离开一会儿,托他给我看一下摊子,结果他就偷了我的箩筐——”
“你别血口喷人,我好心好意给你看顾摊子,你回来却想抢我的箩筐,还污蔑我偷盗!你这是恩将仇报!”
“大师——”
“大师!”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面露兴奋。
这种热闹,当然是闹得越大越好。
有人道:“嘿嘿,虽然一个箩筐不值钱,可是双方都说是自己的,而且上面又没有明显的标记,这下有得闹了。”
护国寺的僧人能维持秩序,可以分开他们、不让他们打起来,却没有本领断出这个箩筐是谁的。
他一时间门为难地僵住了。
正在他额头上的汗都要流下来的时候,一个穿着书生袍、外罩了一件半旧不新的薄裘的身影走了出来,看到他,陈松意一下子站直了身体。
这个青年生得很好,可是脸上却有种倦怠的、厌世的神情。
这种样子,同在去漕帮的路上遇到“游大”兄妹的军师有某种程度的相似。
只不过裴植是知道自己身患重疾,不久于人世,所以纵情声色,哪怕一直咳嗽不停也是酒不离手,而眼前这个就是单纯地厌倦世界,觉得一切都很无趣。
更巧合的是,他的眉眼也跟裴植有着几分相似。
在他出现的时候,觉得情况苦手、正一筹莫展的僧人立刻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周围也有人认得这个书生,纷纷叫道:
“裴公子,是裴公子来了!”
“哈哈哈,真是哪里有好戏,哪里就有裴兄你。”
“诸位,这个箩筐主人是谁,很快就能揭晓了!”
“阿弥陀佛,裴施主——”相国寺的僧人一见他就像是立刻见到了救星,正要同他说这两个商贩是什么情况,裴云升的目光就已经从这两个商贩身上扫过。
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人只觉得身上像被某种无机质的东西扫过,两人都是一僵。
裴云升没有问他们任何话,就截断了相国寺僧人的话,道:“要知道这箩筐是谁的,打几棍就知道了。”
打几棍?
听到这话,不光是那相国寺僧人骇了一下,周围的人也吓了一跳。
人群中,同样是住在相国寺、与他交好,又是凑过来看热闹的人高声提醒道:“裴兄!这几棍打下去,先不说能不能逼问出是谁在说谎,这可是私设公堂,违反大齐律法的!”
那僧人也连忙道:“是啊,裴施主,我们相国寺是没有这个权利打人审问的……”
已经认出了底下这人是谁,也想起了这是他的哪则逸闻的陈松意却看向了地上放着的那个箩筐。
果然,裴云升厌倦地道:“我哪有叫你打他们?打箩筐。”
打箩筐?
众人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个箩筐上,连两个自称是箩筐主人的商贩都觉得离谱。
打一个死物,能够让它说出自己的主人是谁吗?
“还不快打?”见僧人没有动作,青年看向他,“难不成要我来?”
“不……不用,我来。”
虽然觉得离谱,但相国寺的僧人还相信他。
因为像这样的纠纷,住在这里的裴云升不知给他们解决过多少。
他还名声远扬,京师内外有人家有查不清的事,又不方便报上官府的,都会来相国寺找他。
只要他们给得出足够的钱,或者事情足够错综复杂,让他觉得有趣的,这位裴公子就会一改现在这样厌倦一切的模样。
他变得精神奕奕,哪怕要跑很远,也愿意坐着马车去一探究竟。
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了,让人担心他被这些事情分心,明年的春闱能不能考上。
周围的人群退开了一些。
他们让出空间门,让相国寺的僧人可以挥动手中的长棍,去打地上的箩筐。
“打十棍。”裴云升道。
僧人点了点头,然后便硬着头皮抡起棍子,一下一下地棒打箩筐。
“一,一,三……”
周围的人不由地跟着念了起来。
直到打够了十棍,僧人才停了下来。
那两个商贩看着地上的箩筐,生怕打坏了。
听见有人说道:“这箩筐的质量不错,打了十棍也没变形,待会儿问问他们哪里买的。”
两人:“……”
打完之后,裴云升走了过来,把挨了十棍的箩筐移开。
他用手指在地上抹了抹,又收回来捻动了一下,然后起了身,拍了拍手,往右边一指:“是他的。”
看着那指向自己的手指,卖粮食的商贩脸上一下子抑制不住地露出了笑容,向着他感激地作揖:“谢公子!谢公子给我证明!”
另一人却不干了。
他向着裴云升质问道:“你凭什么说这箩筐是他的?你打它棍子,它应了吗!”
裴云升觉得这纠纷无趣,都厌倦得要离去了。
听到这话,他转过身来,用一种“你蠢钝如猪”的眼神看他:“你自己不会看?还要我解释?”
负责打棍子的相国寺僧人却已经蹲在地上看了个明白,他兴奋地道:“我知道了!这箩筐用来装过粮食,乍一看看不出来,可是打了十棍下去,里面的麦麸就抖了出来!”
他站起身来,对着卖鸡蛋的商贩金刚怒目,“他今日卖的就是小麦,你卖的是鸡蛋,这难道还不能证明这箩筐是他的,而不是你的?”
“我——”卖鸡蛋的商贩还想狡辩,却听到人群当中有人说:“你要是不服气我们裴兄的断案,我们就送你去衙门,让县太爷来断这个案子。”
“对!让县太爷来断哈哈哈哈,看能不能给你断出个清白来。”
听到要去衙门,这商贩立刻不敢说话了,灰溜溜地低了头,抱起自己的东西就走。
“散了散了,都散了。”
“嘿嘿嘿,没想到还有这么个热闹看,真过瘾啊。”
裴云升断了个无聊的案子,脸上的厌倦又重了几分。
正要回自己刚刚喝茶的地方去,前面却有个丫鬟走了出来,低声叫住了他。
“裴公子。”
丫鬟紧张地看着左右,低声道,“我家夫人有桩事想要找你……”
看到她紧张的样子,裴云升停住脚步,来了点兴致:“什么事?”
丫鬟小声道:“找一件东西。”
在高处看了个清楚的陈松意抬手掐算了一番,目光转向远处的茶摊。
然后,在裴云升答应之前,她就先一个翻身跳了下来,朝着茶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