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遥示意在屋内弹琴的琴女退下去请叶蓁蓁,将煮好的茶舀了一勺倒在了昭庆公主面前的茶碗中,神色平淡,声音却有些微颤。
“公主……是如何看的?”
“我要见了人才能下结论,在此之前,不能妄言。”说着,昭庆公主又道,“这两份医案,是否由同一人书写?”
“不是。”宁遥摇头道,“是两个人所写。。”
“难怪前后相差如此之大。”
“我不在长安时,由云姨替蓁蓁调理。”宁遥亦为自己舀了一碗茶,捧起茶碗浅啜一口,平定了自己的情绪,“无论如何,烦请公主救其性命。”
“能让将军如此紧张,此人对将军来说想必意义非凡。怎么,将军就不怕我抓住了你的弱点,从而对你不利吗?”
“我既然选择了这样做,自然是早便下定了决心。公主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我若是畏手畏脚,连试也不试,便真的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
“也罢,终归南国和越国是要结亲的,这是我日后要长期生活的地方,不如就顺水推舟送个人情给你。此人的病情,我自当尽力。”
说罢,她便又看起了药方,拿起茶碗饮了一口碗中的茶。
谈话间,叶蓁蓁敲响了雅间,在宁遥身旁坐定,低首不语,宁遥则轻声向她介绍昭庆公主的身份。
“蓁蓁,这位是南国来的昭庆公主。”
叶蓁蓁听到“南国”二字时明显的身子一僵,但下一瞬由恢复如初,淡定自若的同昭庆公主问礼。
昭庆公主将诊籍和药方放在了一边,无视叶蓁蓁的异常同她交流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叫她伸手开始为其诊脉。诊完脉后,昭庆公主又问了她一些其他的问题,最后在心里有了结论。
“你的病情我大概有了结论,你若想听,可以留下。”
“我想听,请公主告诉我。”
“我的结论与诊籍上所写的差不了多少。”昭庆公主看了宁遥一眼,最后对上了叶蓁蓁的眼眸,“诊籍上写,你自幼体弱,患有心疾。数年前,你中过毒,只是因为你身体的原因,一直无法根除,导致体内余毒未清。”
“这几日,你是否越发嗜睡,精神不济?偶有心悸,刺痛难忍?”
“是。”叶蓁蓁暗中握紧了衣裙,“是不是,我的情况又严重了?”
“这些情况对现在的你来说还只是正常情况。”昭庆公主皱起了眉头,“因为你当初根本不是中了毒,而是中了蛊。”
“什么蛊?”
一直沉默的宁遥忽然开了口,话音刚落,“碰”的一声,茶碗应声碎裂,茶水溅湿了衣裙,晕开了一片片深色。宁遥的语气依旧是淡漠的,却满是寒意,叫人胆寒。
“这种蛊虫很是难活,及其稀有,没有名字,但有的人会以彼岸花这个名字来称呼它。这种蛊,你应该有所耳闻。”
“是,不过我只在古籍上见过此蛊的名字。”宁遥冷静了些,“可有解法?”
“自是有的。”昭庆公主将叶蓁蓁的诊籍药方都收整好了随后递给了宁遥,“只是这位如娇似玉的美人需要吃些苦头罢了。”
“我不怕。”叶蓁蓁握紧了双手,语气坚定。
“寻常蛊毒的解法都足以让人痛不欲生,何况是彼岸花?你若挺过来了,那便皆大欢喜,若是挺不过来,这一生,也就到头了。”昭庆公主对上了叶蓁蓁的眸子,“如此,你也还要尝试吗?”
“不管哪种结果,都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不是吗?”叶蓁蓁浅笑道,“我可以。”
“蓁蓁……”
“我能做到的,阿姊,你相信我。”
你相信我。
叶蓁蓁的语气神态,叫宁遥一时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她十四岁那一年。
彼时,她还年少,刚同薛丞订下婚约,虽然什么也没说,可内心里却是隐隐期待着的。她不知情爱,却是见过的。那时,她也曾向往过同薛丞成亲后的生活,同无数少女一样,亲手制作婚服。
后来北越向越国开战,薛丞领命随军出征,宁遥在收到消息之后,忙去庙里求了一枚平安福,最后终究是在大军开拔之前送给了他。那时,薛丞手中紧握着那枚平安福,满眼赤诚。
——阿萱,我一定会回来的,你相信我。
薛丞一字一字,无比真诚的道。
宁遥至今仍能记忆薛丞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态。当时,她信了。她日日斋戒,参拜神佛,乞求天神垂怜。她信了日日苍白的神佛,也信了薛丞的话,可现实却叫人心寒失望。
那一年,薛丞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有他的一件血衣。
薛丞死讯传回的同年深冬,齐国大举进攻,她求神佛,保父兄平安,可神佛依旧高高在上,听不见她的祈祷。在她孤立无援,万念俱灰,无比希望神佛临世救她亲人性命,可神佛没有出现。
一次次的诚心祈求,换来的却是一次次的绝望。后来,宁遥再未信过神佛。
所以后来,蔡筱云说,这世间求谁都无用,只能靠自己的时候,她无比赞同。也就是那时候她坚信,蔡筱云能懂她。
还要再选择相信吗?宁遥挣扎了许久,终于是妥协了。为今之计,她除了相信叶蓁蓁和昭庆公主,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彼岸花蛊毒难解,昭庆公主与宁遥、蔡筱云多次商议,最终是在三日后定下了一个方案。定下方案的那一日,宁遥的府上终于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待客的前厅外站满了内侍,厅内站着宫婢,一位华服妇人坐在主座悠闲的喝着茶。宁遥在厅前站定,示意急忙走过来的管家退下,独自一人走进了前厅。
宁遥无视众人,自顾在次座坐下,立刻便有人奉上了茶碗,茶水温度正好,显然是早便备好的了。捧着茶碗浅啜了一口茶,齿颊留香。不得不承认,太后手下的宫婢煮茶的手艺也算一绝。
“想不到我这寒舍,也能让太后屈尊。”
“客套的话便不必说了。”太后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挥手示意众人推下,端正了身子,用手绢拭了嘴角,边整理着衣裳便抬眸看着宁遥,“哀家来此,只有一个目的。”
“哦?”
“哀家先前,倒是小瞧了你。东宫那傻小子着了你的道,皇后便在你的掌握之中,自修亦受你蛊惑。你真是好手段,治住了太子,便治住了皇后,拿捏住了子固、自修的性命,便是握住了张家的命门。”
“你如此隐秘的布下棋局,逼我来此,说罢,你要什么?”
“只怕我要的,太后给不起。”宁遥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悠闲的喝着手中的茶,淡定的样子叫太后一时有些警觉。
“……”死一般的沉寂。无声的博弈,暗藏杀机,宁遥淡定自若,太后久久未语。沉思良久,端起茶碗又放下,大抵已经猜到了些许宁遥的意图,终于是败下阵来,妥协开口,“不管你要什么,哀家只有一个条件。”
“太后请说。”
“你的目的哀家也猜到了个大概,不论最后结果如何,自修什么都不知道,既如此,这些腌臜事便不要让他知道了。”
“这些事情何须我说,自修何等聪明,早便知道了。”宁遥浅笑道,“他是你们张家最得意的作品,你们真的将他教得很好。”
“宁遥,你到京都搅弄风云,如今可得到你想要的了?”
“太后安心,在我达成目的之前,定会想方设法保住你的命。若是不让你亲眼看见那一天,叫我如何安心?”
“天地为局,世人皆棋子,你我亦然。”太后似是想明白了什么,眸中的执念散了不少,可到底还是想看看宁遥能做到什么地步,随即又开了口。
“你便不怕我与你同归于尽?”
“你若真想破釜沉舟早便做了,如今来找我,不过是为家族所累想保住你张家的荣耀,又怎会与我同归于尽?”宁遥终于对上了太后的眸子,审视着这个命不久矣的老妇人,“只是,我没想到,当年名声显赫的张听云,传说一般的人物,张家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你当真不明白吗?。”
“陈年旧事又何必再提?”太后再次端起了茶碗,热气蒙住了她的眼眸遮住了她的情绪,声音冷肃,却不像是说给宁遥听的,反倒是像说给自己听的。
“张家百年声誉,决不能毁在哀家手中。这世间又有谁不为家族所累?”
她如此说道,眸中满是坚决。
宁遥没有反驳太后的话,她想她也是明白的。像张听云这样的人,生来便为家族所累,深陷漩涡,即使向往自由也脱不得身。她忽然惊醒,似乎这世间除了蔡筱云,所有人都逃不开这样的命运,包括她自己。
她还记得世人对蔡筱云的评价:离经叛道,不忠不孝。可他们这样的所作所为就一定是正确的吗?蔡筱云的想法就一定是错的吗?
也就是这一刻,宁遥也才幡然醒悟。她曾道世人心盲,其实她自己,亦是一个盲心人。可自己执念与复仇,就是为家族所累吗?宁遥想,镇南镇北两军的惨案历历在目,那漫天的哀嚎尤在耳边。她背负着那么多人的性命,若不替他们讨个公道,则她妄为人矣!
就快了,太后大限将至,张家如今的走向也在计划之中,只要她再添上一把火,便足以达到她的目的。
太后还欲再说些什么,她身边的贴身女婢便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太后瞬间脸色大变,随即看向了宁遥。
“宁大将军,请你记住你我之间的承诺,告辞。”
太后匆匆离去,宁遥想,或许,她已经猜到了太后离去的原由。
太子与周颖婚期将近,皇后越发沉不住气,周颖深居庭院闺中,竟然莫名遇到了数次暗杀,不是投毒便是刺杀,若非太子留了心思拨了一位心腹暗卫暗中保护,只怕世间早已传出了周颖福薄,韶华早夭的消息。
这些事情,太子自然是知道的。派去的是他的心腹暗卫,从来只听他的命令,自然将周颖的遭遇事无巨细的都告诉了他。虽然太子不知道是谁派的人去刺杀周颖,可他好歹位居东宫数载,又自幼在宫中长大,又怎会猜不出来呢?
可他隐忍不发,却叫宁遥有些意外。
东宫这位,绝对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这般无知,相反有些事他其实看得很透彻。可宁遥知道,隐忍不发,并不代表他不会出手。至今还未出手,不过是他在等待时机。
宁遥后来看过谢红叶的手札。手札上说,谢红叶和她的胞妹,是自幼便被选进了宫的,后来太后为东宫培养暗卫,选取了一波幼童。她和胞妹就是其中之一。
要成为一名暗卫很难,要成为东宫的暗卫更难。可十二岁那年,谢红叶穿着一身宫婢的衣裳在做任务,偶然遇见了年仅十五的太子,自此,她们之间便纠缠再了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后来,谢红叶和胞妹成功存活了下来,而她则被调到东宫,成了太子的侍女。再后来,他们一起经历了无数的生死,可曾许她自由之身的人,后面却为了留住她而背弃诺言。
谢红叶在太子心中无比之重,虽说谢红叶的死太子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可说到底,一切也都是皇后造成的。如今来了一个同谢红叶如此相似的人,太子又怎能忍受在一次失去呢?
一时间,宁遥忽然便有些好奇太子接下来的举动。
槐月十三,立夏,是个吉日。历年的今日,需天子皇后一同祭拜天地龙神,祈求一年的五谷丰登,而今年,这还是太子娶太子妃的日子,所以这一年的槐月十三格外的热闹,百姓们纷纷挤在长街上,想一睹太子与太子妃的容貌。
迎娶太子妃,按礼,需太子在明德门前迎接轿辇,可他却不顾皇后的反对,亲自到了周府,将周颖迎出了闺房,执着她的手将她送上了轿辇,并按着寻常百姓的习俗,轿辇绕城三周,才进了明德门,一路抬至太庙。
迎娶太子妃,行册封礼,礼节繁琐,待一切结束,太阳已落。周颖被众人送入东宫,待侍女们都退下,她则扔了遮面的扇子。她面上并无成为太子妃的喜悦,反而冷着一张脸环顾着四周的布局,最后看着某个方向,声音清冷。
“你来了。”
“你若后悔,我可助你假死出宫。”宁遥的身影出现在周颖的视线里,少见的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衣裳,更衬得她神色清冷,同周颖一样,眼神里透着寒光。
“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后悔。太子误我姐姐一生,又害她丢了性命,我岂能饶他?”周颖话语中满是恨意,“还有皇后。她容不下我姐姐,如今也容不下我,她欠我们的,我岂能不一一讨回来?”
“那便记住你今天的话,不要等到头来叫一切成空。”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我的心早在我姐姐死的时候就跟着她一起死了,如今支撑着我活下去的,不过是为她复仇。”
“如此,我便静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