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情是否有误?”
皇上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错愕与惊讶,满堂的礼乐声在此时戛然而止,大臣们极力屏住呼吸,大殿内立时安静得连一根针掉落都能听见。
皇上始终还是觉着不信,又接着质疑问道。
“这蛮夷之地都是一群有头无脑的莽夫,纵他谢言再怎么舌灿莲花,蛊惑人心,又如何能鼓动这些莽夫为他所用,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冷沉又阴森,饱含着恫吓之意,“今日是太子的大喜之日,若是尔等小辈谎报军情,罪当处斩,殃及九族,你可要思量清楚了再回答才好。”
这摆明了是不信谢言会造反,皇上他并非不信谢言有造反的心思,他不信的正是谢言就算包藏祸心,在那个贫瘠混乱的地方也无法成事,这也是他将谢言贬谪到蛮夷去的原因。
他就是看中了那处土地荒芜,悍匪横行,就连官员也不敢招惹当地的豪雄,而如今谢言不仅因为通敌卖国而名誉扫地,还断了一双腿,又怎么能造反呢?
所以皇上不信,但是来报的信使却没有因为他的威慑而有半分退却,而是坚持继续回禀道。
“回禀皇上,属下方才所言并非谎报军情,前太子谢言率领的两万兵马已经打到了瓮城,他们从蛮夷的云河一路长驱直下,势如破竹,幽州,元洲,石洲,这四州皆已沦陷,瓮城首府被围困数日,城中百姓危在旦夕,希望皇上能早做定夺,派兵支援。”
话音一落,满场哗然,满朝文武都开始高声议论起来,场面一度陷入焦灼。
“那蛮夷之地一直不是个安生地方,土匪流寇横行霸道,派了多少官员去镇压都不行,到了前太子谢言手里,居然不仅起死回生,还能带着一起冲锋陷阵,真乃天下第一奇事。”
“这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谢言就能连夺几个城池,此子果然不容小觑,若不早点打压他的气焰,恐怕日后会更加嚣张。”
“他先前便是智谋无双,举国上下无人能敌。我以为他折断了双腿,便会收敛锋芒,在蛮夷的方寸之地夹着尾巴做人,郁郁而终。”
“却不想,竟是在效仿吴王勾践,这是在卧薪尝胆呢。”
“是啊,这谢言多智近妖,自幼便极擅博弈,通读万卷,年长些便开始玩弄权术,此番竟找不出一个能在智谋上能胜过他的将军,看来只能用人头数将其压制,他率领的两万闲散土匪兵,总不能打得过正规管辖的军队吧。”
“这倒也是。”
“现在也只能如此了。”
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我藏在袖中的手指蜷在一起,紧咬住下唇,却只喃喃地想着,元洲元洲,元洲既然已经沦陷,那仇府上下还安好吗?仇云清的父亲只是一名小小的知府,谢言会放过他们一马吗?我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心慌。
“都给朕闭嘴。”皇上的声音里带着雷霆之怒,一瞬后便有瓷器砸在地上发出的尖锐的破空之声,周围吵闹的议论声终于告一段落,诸位大臣纷纷跪到了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皇上略显疲态的声音传入我耳朵里,他摔碎了瓷器之后终于冷静了许多,语气沉沉地开口道。
“行儿,你们这三拜且留到日后再拜,今日事态危急,不必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苏云儿太子妃的身份已经写入了族谱里,就算没有这三拜,依旧能享尽太子妃的无限荣光。”
这番话的意思就是,就算我与谢行今日没有行三拜礼,也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了,太子妃的头衔与殊荣并不会因为缺少了这三拜而有所剥离。
皇上很快就吩咐侍女将我带下去,我一路都盖着喜帕,并未掀开,回到王府后,我将浑身繁冗的装束都一一卸下,又仔细地清洗了一番,才换上了一身清雅素净的云衫,一直杵在门口等着谢行回来。
“公子,你说老爷他会有事吗?”怀信忧心忡忡地站在我身旁,他比我长得高壮,但到了如今生死攸关的关头,竟显出了几分脆弱,鼻尖和眼圈都很红。
怀信自幼就受了仇云清的恩惠,又从小在仇府长大,又怎会不挂心。别说他,就是我这个只在仇府呆了一段时日的人,都为仇府着急上火。但我不懂得朝堂之事,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边等谢行回来,向他打探消息。
我们二人就这样从日头灿灿的正午等到了漫天的星光闪耀,夜深时分,谢行才乘着轿子回来,他一脸的疲态,原本淡粉的肤色透着苍白,看着有些憔悴。
“谢行,你怎么了?怎么脸色看起来这么差?”
我见他行走间摇摇欲坠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带他朝着膳厅走去。
桌子上的菜肴散发着阵阵的香气,令人不禁食指大动,但谢行却表现得蔫蔫的,半个人都匐在桌上,头搁在双臂间,眼神也十分空洞,我看他这个样子急得不行,张口叫怀信道,“怀信,你去太医署把太医叫过来,太子殿下看着像是生病了。”
“不用了,漂亮哥哥,我没什么事。”谢眼神怔怔地望着远处的烛火,冲我摆了摆手,“你让怀信出去吧,我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
怀信出去之后,谢行才将腰杆挺了起来,狐狸眼认真专注地盯着我,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漂亮哥哥,你可是刚嫁给我,就要守一辈子活寡了,是我对不住你,早知道谢言他会造反,我就不应该娶你,这样你就不会被绑在太子妃这个名存实亡的位置上了。”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听了他这一番浑话,气得用力掐住他的脸,恶狠狠地质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让你有了这种错觉,你最好是立刻告诉我,不要自己在心里想那些有的没的。”
“你之前就说我,遇到什么事喜欢埋在心里,未来的事情还没发生就已经将自己吓得精神不振,那你现在又比我之前好得到哪里去呢?”
果然激将法对谢行还是很有用的。
他闻言立刻垮下脸,愤愤道,“我才没跟漂亮哥哥那样脆弱呢,我可是很坚强的。”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调皮地拨弄红烛里跳跃的火焰,橙暖的火光照在他面上,越发衬得他那张精致的脸蛋明艳动人,他身上还有惶惶的余悸,唇珠颤动间便给我传递了一个重磅消息。
“今日漂亮哥哥你退下之后,皇上便下令封我为兵马大将军,派我率领五万兵马,支援瓮城,明日早晨便要上校场点兵,随后出发。”
他说到这里,原本蒙着水雾的眼睛变得异常锋利,像是早已将所有的诡计都看破,咧开唇笑了。
“这狗皇帝明知我对打战之事一窍不通,却还叫我去和谢言死拼,无异于叫我去送死。”
“那可是谢言,只用区区两万土匪改制的散兵在半年内夺下数座城池,我怎么和他比,别说是我,就是纵横沙场几十年的老将军,都不是他的敌手。”
“他这摆明是要我去送死,等我死了,他就能光明正大地来府里慰问你这个守寡的儿媳了,想得还真是美。”谢行想到这里,便是气得龇牙咧嘴,“这死皇帝,真的是下作。”
我无奈地叹出一口气,轻轻拍拍他的头,又接着问道,“这皇上除了兵马,有派给你一些可用的聪明谋士和勇猛将军吗?”
若这些都没有派,就这样让毫无作战经验的谢行去前线,无异于就是让他去送死,皇上虽然好色,但应当不至于昏聩到这个地步。
“有是有,但我就这样告诉你吧,这些谋士的智慧加起来,可能连谢言的一根手指头都不如。”谢行表现得愈发丧气,又细细地与我解释,“漂亮哥哥,你认识谢言的时日太短,对他不太了解,但我却是从小就一直笼罩在谢言的阴影当中。”
“他不论做什么事,都是高人一等出类拔萃。”
“从前太傅考验我们背书,谢言只需要看过一遍,便过目不忘,对答如流,而我们这些没有他聪明的人,只有被太傅打手心的份。”
“我们本以为他能文,武应该不咋地。”
“谁知道骑射课上,这谢言一招百步穿杨,便将我们打得节节败退。”
“他总是这样锋芒毕露,出人意料。如今就算残废了,还能干出这般轰轰烈烈的大事,你说我能不害怕吗?我可不想死。”
“而且我一直觉得,要不是因为漂亮哥哥的出现,谢言是不可能被我那些小伎俩扳倒的,而如今他整出这么一出,更是验证了我之前的猜想。”
谢行说着说着,脑袋都耷拉下去,琥珀色的眼珠也显得惨淡,整个人像是彻底失去了光彩。这打仗不是玩过家家,而且还是面对这般强大的敌手,自然是会沮丧不少。
我忽然在心底下了决心,凑到他面前,用只有我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量说道,“我与你一同去。”
“真的?”谢行脸上快速闪过一丝欣喜,随后又苦着脸道,“算了吧,太危险了。这刀剑没眼,我可不想漂亮哥哥受伤。”
我自然知道这此间的凶险,但是我不能置仇府上下的性命于不顾,此行我是非去不可,不仅仅是为了谢行,更是为了仇府一家。
“谢言他已经攻占了元洲,而仇云清的父亲正是元洲的知府,我很担心仇府上下的安慰,就算不是为了陪着你,我也要去看看。”
“竟是如此。”
谢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突然从膳厅急冲冲地跑了出去,约莫过了一会儿,才抱着一卷画册跑进来,他将画册展开,那是姜国布防的军事舆图,指着上边标红的位置,纳闷地说道,“这谢言好像对元洲很执着,明明他绕过元洲,从中州取道会更快一些,他非要将元洲打下来,漂亮哥哥,你觉得呢?”
的确如此。
我观察舆图上的位置与路线图,绕开元洲的确可以大大地节省攻打城池的时间,谢言那么聪明,不可能没想到这一层,除非他是故意为之。
想到这里,我便觉脊背发凉,阵阵寒意涌上我的心头,我依旧记得谢言那种森冷的如同毒蛇一般的眼神,他留在我锁骨处的咬.痕未曾褪去,经年久月便成了一道不可磨灭的伤疤,到了此时,传来阵阵的刺痛。
“漂亮哥哥,我知道劝不了你,你今晚好好想想,明日我会在前门等你,若你反悔了,就让怀信来知会我一声便是。”谢行这般说完,连晚饭都没时间吃,又往书房那边去了。
他走后,一室静谧,只有红烛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
我怔怔地望着满目的红,原本今夜会是我与谢行的洞房之夜,不论谢言是出于刻意还是无心,终究是给我解了围,让我不至于陷入那般尴尬的境地。
窗外的月光被窗台分割成斜面,悠悠地落了我满身,外边的桃花树随着微风摇曳,舒展着柔嫩枝干。
这是我从谢言的太子府上移植出来的,蓝鲫夫人亲手种下的树。这桃花树娇贵得很,若是放任他在前太子府不管,很快就会枯死。看着它,我便忍不住要想起谢言。
他还好吗?我送过的香囊管用吗?
兴许我送的香囊都没递到他手上,他便已经揭竿而起,带着一群土匪造反了。
唉。
希望他能睡得好一些。
我如愿上了谢行讨伐叛军的队伍,他让我扮做谋士,与他同乘一轿。
五万精兵一路浩浩荡荡往瓮城而去,不过是刚逼近瓮城便已经闻到了浓烈的硝烟气息,遍地的尸骸血腥令人不敢再看,苦苦僵持了半月的瓮城已经被纳入谢言的麾下,而谢行此行便是要将丢失的瓮城收回。
这一日晴空万里,没有半片云朵,虽已经到了春日,但瓮城土地干涸,龟裂的大地被烈日曝晒后便冒着腾腾的热气,能将人烤得眼冒金花。
谢行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侧,我便没有了坐轿子的理由,而是同样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眼前就是瓮城了,浓黑破旧的城楼上叛军的旗帜飘扬,上边画着充满煞气的狼徽,并没有传闻中的军纪涣散,护卫城楼的叛军都穿着统一制式的军装,站得笔直挺拔,高大粗.壮的身躯看着像一座座巨型的山峰伫立,凶悍的眉眼透着凶煞狠戾。
“口于。”谢行在城楼前停下马匹,我也只能跟着一起停下,城楼上的哨兵见我们一大批兵马前来,半点也没有表现出惊慌的情绪,而是脚步矫健地下了楼,明显是报信去了。
我们在太阳底下等了约莫一刻钟,才见到城门缓缓打开,身着精锐铠甲的战士从城门处涌了出来,他们手持尖锐的弯刀,在日头的光线下闪出刺目的寒芒,那些战士自觉地分立成两派,步伐齐整丝毫不乱,等他们排成长列,便有滚滚的车轮声翩然而至。
众人皆是深吸一口气,只见城门处驶出了一辆轮椅,轮椅上的人并不需人推,便能自由来去,他寒着一张俊脸,长着一双稀有的灰瞳。
那双灰瞳我曾见过它笑意融融,似能融化冬日里的冰雪,但如今却只剩下锋利的杀意。
曾经那人白衣诀诀,月光下像一块透着月光的冷玉,而如今玄黑的衣袍肃杀凉薄,平添了几分狠戾与阴翳,抛弃了慈悲与怜悯,像是为了索命而来的玉面修罗。
虽双腿不能站立,但那人依旧坐得笔直挺拔,像高山上傲视风雪的劲松,又像一柄只插云天的锋刃,永不曲折。
我犹记得他在地牢里如困兽一般的凝视,像是在控诉我残忍地夺走了他的一切。但现下他幽幽眼波流转间,只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立时转开,如同我是什么不可直视的腌臜物件。
谢言他已经放下了。
没有放下的,只有我而已。
这是件好事不是吗?
我那般无端地伤害他,甚至都没有资格再跟他说一声喜欢,他放下了,就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为何我会这么难过呢。
“太子哥哥,我今日带了五万精兵,已经将你们这边重重包围了,你识相的话,就投降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
谢行的大放厥词明显没有吓到对方。
谢言只是唇角微微勾起,冷淡的眼神透出一股轻蔑,他姿态慵懒地伸出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向前勾了勾,他甚至都不用说话,便已经将人侮辱了个彻底,此举就像是主人在逗弄听话的小狗,暗示谢行跪着爬到他那边去。
“好啊,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行见好话说尽,也没得出个好结果,气得脸颊都胀红了,手臂向上一挥,便高声喊道,“给我杀,谁能活捉谢言,赏金万两。”
那一刻千军万马像奔涌的交错的河流,汩汩地朝着瓮城而去,试图破城而入,但很快,漫天遍野的箭矢如同密不通风的巨网,从天际笼罩下来,四面八方冲出来的叛军带着雷霆之力,汹涌而至,以一敌百,强悍的战斗力很快将我军打得溃不成军。
更令人感到惊惧的事,我军中还出现了叛党,那些身形较为庞大的士兵都发了疯一样地挥起屠刀,砍向自己的伙伴。
“不好,有诈,全军撤退,不要恋战。”
谢行的声音慌乱又颤抖,到了这时候他还不忘护着我往后撤退,郁仇挡在他身前,谢行护着我,一路往后退,我于慌乱中抬眸,便见谢言的身影出现在城楼之上,他的神色冷且淡,俯视我的模样像是在观察卑微的蝼蚁迁徙,那种陌生冰冷到彻底的眼神,令我的心脏疼到无法遏制,我死死地遏住胸口,回望过去,却发现城楼之上早已没有了谢言的踪影。
他不再在意。
此战大败,我们一路退守到郊外,谢行整个人都像是陷入了泥沼里,再也找不到一丝希望的光,我劝了他半宿,终于将他哄好,才回到自己的帐篷休息。
月明星稀,今夜是个极好的天气,篝火上跳跃的火星子像无数灿烂的萤火,微风卷着薄云,我被蚊虫蛰了大半夜,才沉沉睡去,可意识朦胧间,却听见有士兵在高声呐喊,“不好,还有残存的叛军没有清理干净。”
我挣扎着想要出帐篷外去看看,却被带着香气的毛巾蒙住口鼻,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