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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最后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人”

    十月里的秋雨霏霏,带着蚀骨锥心的寒意,光秃秃的孤山找不到一棵能遮风挡雨的绿树,凛冽的秋风挟裹着绵密的雨丝,席卷着漫山遍野的枯草,燕雀于风雨飘摇中并排而行,辗转飞往浓云翻涌的天空。

    我身上依旧穿着秋末单薄的云杉,怀中紧紧抱着我爹生前的衣冠,任由凶猛的狂风将我的衣摆拍得猎猎作响,只无动于衷地站在枯山上,垂头怔楞地望着地上污浊的泥地,像一尊被狂风暴雨打湿的泥像。

    这世上的每一片土地都有污泥,任人践踏似乎成了它们与生俱来的宿命,在这般屈辱难忍的摧折下,它们却能柔韧地化作任何一种形状。从不破碎,永不言弃,兴许这就是属于污泥的无声的抗争。

    这样想来,它们倒是比我要坚强许多。

    我冷得浑身都在哆嗦,直到有厚重的狐裘从身后笼罩了上来,周身才开始感觉到暖和,不停打战的嘴唇终于消停下来,头顶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撑开的油纸伞,怀信的声音自身后慢悠悠地响起,“公子,你上一旁去休息吧,其他的事儿都交给我。”

    “不必,我自己来。”我不同意,将父亲的衣物揽在了一条手臂上,又伸出手想要接过怀信手上的铁锹,“让我来吧。”

    “公子,您现下都冷成什么样子了,嘴唇都冻得发紫了,就到一旁去休息吧,其他的事儿就让怀信来帮您吧,这等粗重的活儿,怀信是干惯了的,公子这细胳膊细腿,哪里能干这些又脏又累的活儿。”

    怀信苦口婆心地劝我,手上死死地抓着铁锹不放,暗地里跟我较劲,虚虚避开了几步,便要开始往土里挖坑。

    此处是我准备给我爹建衣冠冢的地方,清冷孤高的荒山,不会有旁人的惊扰,我爹在地下长眠,定能安息。山下有个破旧的茅草屋,我准备日后在那处生活,以后时不时能上来同我爹说说话,排解下寂寞。

    我知道怀信一心只是为了我好,他不想我|操劳受累,更不想我受寒受苦,就连今日外出,他也是忧心忡忡的,生怕我又发起病来。

    那日从天牢回来后,我便接连病了好几日,不断地发起不退的高热,更为惊骇的是,属于封九月的喘疾来势汹汹,将仇云清的这副身体折腾得卧榻不起。

    前几日我从昏迷的状态中苏醒过来,才赫然发现,原来时间已经过了三日。

    谢行他这段时间被我吓得够呛,怀信说我昏迷的时候他每日都会抽空过来看看我,后来我醒了,他只要是在府里,便要看着我,不让我下榻,让我能使唤奴仆的事情就不要亲自做。

    我被他步步紧盯得无可奈何,但心里又一直记挂着我父亲的衣冠冢,他是三年前就被斩首示众,身首异处,那时没人为他收敛尸首,而如今我在了,自然不想让他继续苦等。

    我曾听人说过,若是死后没有立碑,飘散的亡灵会在人世间四处游荡,永远不得入轮回,没人供奉祭祀,游魂会过得饥肠辘辘,饱经恶鬼的欺凌。

    我一想到这里,便觉得一刻都不能再等。

    今日正好是谢行正式查封太子府的日子,他一早便出了门,忙得根本没有时间来看顾我,我便带着怀信几经寻觅,辗转来到了此处。

    “怀信,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有时候,有很多事,只能由我来做。”因为我是我爹的儿子,所以

    只能由我来做这件事。

    我并未将后半句话说出口,只是认真地看着怀信,慎重地将怀中的衣冠递给他,径自撸起了袖子。

    怀信并未接过我递过去的东西,而是目光怔忪地落在我露出来的纤细手腕上,因为我的皮肤比寻常人要白上许多,又加上这段时间病了,露出来的皮肉便褪去了粉晕,透着病态的白。

    我以为是这般的病弱疲态将怀信吓到了,又开口安抚他道,“我今日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你若是真的担心,就在一旁看着我。”

    听了我这些话,怀信才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睛,十分不自在地撇开眼神,有些慌乱地接过我的东西,又将铁锹递给我,不忘提醒我。

    “那公子你慢点,若是累了,就叫我。”

    他抱着我爹的衣物,撑着油纸伞站在我身后,为我挡去落在我面上的雨水。

    我将铁锹深深地扎入地面,挖出大块的泥土,又将它们堆在一旁,不过是这样往复来回了三次,我便开始急促地喘息,薄薄的一层冷汗覆盖在我的额上,我的脸因为极度的不适而染上陀红,整个人几乎要站不住,直直地朝挖出来的泥坑栽倒了进去。

    “公子,你没事吧?”

    幸而怀信眼明手快地及时扶住了我,才避免了我掉进泥坑里的厄运。

    我摆了摆手,想继续干活,却发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喧嚣的喘疾咆哮着汹涌而至,我就连简单的呼吸都接不上气。

    这一定是上天给我的报应,我狠心地伤害了我深爱的人,所以老天爷在惩罚我,失去意识前的我这般想着。

    我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对上了怀信担忧的脸。

    他见我醒了,才收起满脸的忧虑,咧开嘴冲我笑笑,又小声控诉道,“公子,你刚才真的吓死我了,我差点就要将你带回王府了。”

    这般说便是我还在那座荒山附近。

    我拢紧了身上的狐裘,脚步迟缓地下了马车,才发现马车正停在山脚处,怀信果断地在我面前蹲下,回过头与我说,“公子,你上来吧,我背你上去。”

    我有些犹豫,局促到手指都蜷缩起来。

    从山脚攀爬到山上去,是一段不远的距离,若是让怀信背着我上山,他会很累,我会很愧疚。

    但我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怀信便看出了我的顾虑,拧着眉劝道。

    “公子,怀信身体壮得跟头牛似的,别说是一个公子,就算是两个,背上山也照样不是问题。”

    他见我还在犹豫,又开口道,“公子,你若是继续耽误,这一来二去,就要到晚上了,这一天下来,什么事都办不成。”

    “我背着你,是担心公子的安危,万一又像刚刚那样突然昏迷,从山上滚下来呢?”

    “好。”

    我没有再犹豫,任由怀信背着我,慢慢往山上赶。我重生之后,便一直都跟怀信在一处,他忠诚可靠,对我倾尽了所有的耐心与温柔。

    我私心里将他当做我的哥哥,强壮靠谱的兄长。

    怀信的话点醒了我,既然我身体不行,就不要再给他添乱,我静静地看着他挖出一个浅浅的泥坑,将我爹的衣冠都埋了进去,又在上边弄了一个小土包,将我早就写好的墓碑竖着放了上去。

    做完这些,怀信擦擦额上的汗,偏过头来跟我说,“公子,都弄好了。”

    “谢谢你,怀信。”我认真又郑重地朝他折腰,想给他行礼道谢,但立刻被阻止。

    怀信满脸胀得通红,挠着自己的脑袋,神色不自在道,“公子,你这是干什么?怀信做的都是一些小事,只要能让公子满意,就是我最大的回报了,你若是再这样,我真的无地自容了。”

    “公子,我先到那边去等你,你好好与他说说话吧,说完了再叫我,不着急。”

    怀信话里的“他”指的是我爹,我明着暗着做了这么多事,好的坏的都有,害人害己的都有,但怀信却从未质问过我什么,对我寄予了最大程度的包容,又在我悲痛欲绝时,让我好好与我爹道别。

    我何德何能能得此挚友。

    怀信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不见,我才将注意力放回我爹的墓碑上,此时的夜晚静谧,没有月亮,却有璀璨的繁星,像无数双慈爱的眼睛。

    墓碑上的字体飘逸,有种淡淡的风流之感,我闭着眼睛,任由泪水从脸庞悄悄滑落,指尖触摸着我爹的名字,喉头像是被悲痛哽住,声音暗哑,“爹爹,我现在写的字还不错吧,你看见了一定会夸我。”

    “我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中秋之夜,那时候你叫我要懂事成熟一些,对旁人说的话不要往心里去,我当时并未将这些放在心上,只对着你拼命地撒娇耍赖。”

    “如今想想真的很后悔,那时候我应该多抱抱您,向你保证我会好好生活的,这样你走的时候也可以安心一些,没有牵挂。”

    “爹爹,我现在很懂事,也很听话。你能看得到吗?”

    “你能看到娘亲吗?能代我跟她问声好吗?”

    “爹爹,最后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好想你啊,爹爹。”

    我慢慢跪下,双手颤抖地抱住那冰冷的石碑,只将脸轻轻地贴上去,感受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又坚定地开口道,“爹,我已经给你报仇了。”

    “您可以安息了。”

    于泪眼朦胧中,我轻轻地触摸那些凹陷的字迹,滚烫的泪花纷纷凋落,打湿了黑灰色的墓碑,我掏出手帕轻轻擦拭上边的水渍,又低声与我爹说悄悄话。

    “爹爹,山下有个空房子,我今后就住在那边,以后每天都能上来陪陪你。”

    我直呆到月儿从遮蔽的浓云中探出头来,月辉照耀大地,才依依不舍地从山上离开。

    下山的路比上山总是要好走许多,我与怀信走走停停,总算也是快到山脚下。

    “公子,你看马车旁边那个,是不是八皇子?”

    怀信的眼力比我要好,轻声地提醒我。

    我从怀信的背脊上探出头,果然看到姿容昳丽的少年正焦急地在马车边转悠,时不时四处张望,一脸焦灼的神色见了我才终于放松了下来,朝着我挥动手臂,高声喊道,“漂亮哥哥,我在这里。”

    此处空山过于空旷宏远,他的尾音在静寂的高山处回荡,像深海里散开的一圈圈涟漪。

    怀信在山脚处将我放下,我面上有些局促,不知要开口说些什么,毕竟谢行与我有过约定,我答应在我病没有好全之前不会下榻,更不要说离开王府,我转眼就背弃了承诺,落得如今这个尴尬的下场。

    我以为谢行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但是瞧着又不像,他急哄哄地冲到我跟前,冰冷的手指抓住我的手,还有些发抖,漂亮的脸蛋立时就浮现出几分惊魂未定,郑重地与我说道,“漂亮哥哥,我在前太子府里发现了一些东西,我觉得有必要带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