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找来的妆娘手艺竟比我家小满的要好上许多分,仅仅是随意鼓捣了几下,便连谢行见了我这身装束,都啧啧称道,“漂亮哥哥,你这样真好看。”
“若不是我已经有了郁仇,我也想将你藏到我的府邸里,不让旁人瞧见你这般的美貌。”
我并未将他这番刻意调戏的话语放在心上,而是怔怔地望着昏黄的铜镜发呆。
只见镜中之人乌密的发丝被盘成了时下兴起的流云髻,其上装点的金步摇随着轻风摇曳,金辉夺目耀眼的光芒能将人照得神智昏聩。
他的秀眉如远山黛,眉间微蹙,似藏有万千愁绪。桃花眼含着粼粼的秋波,饱满又微翘的唇珠凝着殷红的胭脂,似是春日里艳艳的春桃,惹人采撷。
更过火的是,其身上穿着茶白的秋衫和妃色的襦裙,腰间的桃色细窄腰带勒着盈盈一握的腰肢,举手投足间,越发显得弱态纤纤,弱柳扶风。
若此时有人指认他不是个女人,恐怕旁人也只会嗤之以鼻,觉得那人纯粹是在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谢行,非这样不可吗?”
我眉头微拧,回身去看谢行,要与他打个商量,更想知道是否非要这身屈辱的装扮才能蒙混过关。
“哎呀,漂亮哥哥,我真的没有骗你。”
谢行面上的神色庄重不似作伪,对我苦口婆心道,“我们那般辛苦才将太子哥哥拉下了台,父皇虽是立刻将我封了太子,但背地里可是警惕机敏得很,我不想这位置还没坐热便被人拉了下来。”
“漂亮哥哥,你就忍忍吧。”他见我低着头不说话,又催促我道,“这天牢可不是什么寻常地方,你犹豫耽搁的风一样的男人这阵功夫,估计太子哥哥能被人卸下一条胳膊来,我们去看看吧。”
“你不想快点为你爹报仇了吗?如今纠结这些小事,又有什么用呢?”谢行情真意切地看着我,反复提及我未清算的父仇,提醒我若再是耽搁便不算是人了。
我与谢言从王府后门出来的时候,正是斜阳西下日暮时分,残阳胜血,远方的云雾染上绯色,晴明的橙黄天空裹着苍翠的群山,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我的心肝儿,我来扶你上轿。”谢行的话轻轻地落到我耳侧,我冷冷地抬眸看他,只见他为难地左右看,用此举提醒我身旁的耳目众多,我没有再僵持在原地,而是将手交付与他,施施然地上了轿子。
“漂亮哥哥,我不是故意要将你当做女人对待,但是现下这般特殊的情况,总要有一些特殊的伪装。你若是不高兴,日后我再扮做女人逗你开心好了。”
谢行很认真地与我这般说,昳丽的脸蛋上满是歉意与着急,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长得没有漂亮哥哥好看,扮起女人自然也不会像你那么美艳,到时候你可不要嫌弃我呀。”
他一边说,一边朝我笑得讨好又乖巧,长而尖的狐狸眼微微上挑,倒显出几分媚态来,但乌黑透亮的黑眼珠又格外澄澈,令人辨不出他话里的真假。
但我每次一见他这样笑,便会情不自禁地将他当成个少不更事的稚童,默默在心底便要将他原谅。
轿子里边的装饰皆为橙黄的布置,显得灵动又别致,我掀开窗帘,便见橙橙的日光投入轿内,将整个轿子照得暖烘烘的,微醺的日光将我的身影烙在轿内的壁上,娇美的流云髻,随着颠簸而轻轻颤动的金步摇,消瘦的肩颈,细瘦的腰肢,又哪里像个男人?
思及此,我气得连叹了好几口气。
几经颠簸之后,轿子终于慢慢停下,仆从的声音从帘子外响起,“主子,天牢到了。”
谢行先行下了轿,随后又伸出手来企图抱我。
我不喜与旁人这般亲昵,更不想被当成个女人对待,只倔强地坐在轿子里与他怒目而视,直看到他脸上浮现出几分委屈低落的情绪,才无奈地妥协。
虽然已是傍晚时分,但下轿那一瞬,夕阳余晖还是那般刺目逼人,我微微眯起双眼,才堪堪看清了天牢的真实面目。
外观是个类似巨型焚化炉的模样,黑灰色的铜铁看起来坚不可摧,其上用白色的粉末写了“天牢”两个大字。
旁边当差的护卫显得凶神恶煞,面露寒光,但又在见到谢行的那一瞬间开始伏低做小。
“参见太子殿下。”
“参见太子殿下。”
“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吧。”谢行将我轻轻放下,对着跪倒一地的狱卒慢慢开口,他与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但对着这些人,不过是寥寥数语,便已经透着无形的压力,“带我去见前太子,谢言。”
“诶,好好,太子殿下这边请。”那跪在最前头的狱卒头头忙不迭地抬头,他的目光在触到我的时候怔住,嘴巴微张,手上拿着的钥匙串也掉了一地。
他那样的眼神我曾在许多人身上见过,元夜,还有那些叫我小娘们的坏人,都时常对我露出这种露骨又贪婪的眼神,我心中感觉不适,只往谢行身后躲。
“你眼睛往哪儿看呢?”
“本太子的人,你也敢觊觎。”
谢行将我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立马飞起一脚踹在那个狱卒身上,将他踹翻在地后还不满意,又在他胸膛上连踩了几脚,直看到那人呕出几口鲜血,才满意道,“收起你们那些龌龊心思,这是本太子的人,谁再敢乱看,我就挖了谁的眼睛。”
这番话虽然是对着那个狱卒说的,但我知道谢行是在警告那些人,言语之中都是对我的维护之意,我不禁有些感动,轻声与他说,“好了,你再踢,谁来给我们开门。”
谢行分明瞧着也是一副文秀的样子,体魄看着也没比我强健几分,但几脚下去竟能将人活生生地踢到吐血,我心里不禁有些诧异,只感叹皇家子弟都是什么妖魔鬼怪扮的。
“太子殿下请恕罪,是小的冒犯了,小的给太子殿下磕头,请太子殿下消气。”
那被踢得发懵的狱卒头头终于是回过神来,不断用力地朝着地上磕头,只为求谢行一个原谅。
但谢行依旧是气鼓鼓的样子,双手叉在腰上,表情狠戾,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我只能去扯他的袖子,轻拽了几下,劝道,“好了,再不进去,天都要亮了。”
他听了我这话,才收起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势,转过头来,嗔怒地对我说,“我发这顿脾气还不是为了你,哼哼,不识好人心。”
我是第一次进来天牢这种地方,它比我想象当中还要阴森恐怖,冗长的走道只有几簇红火在熊熊燃烧,走道两旁皆是拥挤潮湿的牢房。
有的牢房比较大,里边关着数十个犯人,他们全都挤在一起,身上穿着破烂不堪的囚服,面上最不缺的就是血污和伤痕。
明明已经是落到了这般劣势的境地,他们的眼睛还都直勾勾地放在我脸上,发出淫邪罪恶的目光,口中的污言秽语说个不停。
“好久没看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了,是那个小白脸的宠妾吗?”
“那身皮肉白得能发光,比白花花的豆腐看着还要嫩,浑身香得要命,我闻着这香味,下边都硬得不行。”
“美人美人,那小白脸满足得了你吗?不如跟着好哥哥我,我带你爽一爽。”
“美人来啊,让哥哥疼一疼你,来啊。”
原本昏暗死寂的囚牢忽然变得沸腾,各种难以入耳的话语吵得震天响。那些可怕的囚犯竟开始托搡狱门,还伸出污浊腌臜的手试图来抓住我,我吓得立刻躲到谢行身后,他立时停住了脚步,狐狸眼扫视了周围一圈,忽然冷笑道,“太吵了。”
那些跟在我和谢行身后的影卫应了声“是”,便冲入了囚狱之中,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却听到谢行淡淡地对我说,“不要往回看,跟着我继续走。”
很快我便知道那些影卫都做了什么。
方才那些出言不逊的囚犯喉中都发出了痛苦嘶哑的吼声,像是忽然被连根拔去了舌头,浓重的血腥味灌入我的鼻腔,让我很想呕吐,但我看见谢行老神在在走在前头的样子,又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谢行年岁比我小,他都没有被吓到,我自然不能在他面前露怯。
后边的路便好走了许多,明显是影卫们的威慑行为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
整个天牢到了此时此刻,只有脚步声和浓重的呼吸声,再也没有那些令人嫌恶的污言秽语。
“前太子被关在何处?”谢行懒懒地询问身旁的狱卒。
那狱卒听了面上露出为难的神情,似是在判断这两兄弟之间的关系亲疏,后来他实在判断不出来,便只能老实说道,“前太子被关在最深处的死牢,是皇上的命令,他让我们好好伺候伺候他。”
“死牢?”谢行听了这话,脚步停住,眉头拧得死紧,只低声嘟囔道,“这不就是把活人活生生折腾成死人吗?对自己的儿子都能下这么狠的手。”
“伺候多久了?”他接着继续走,又问道。
那狱卒神色有些慌张,最后只说,“从送进来就伺候到了现在,您也知道前太子为人处事刚正不阿,之前便得罪了不少小人。”
“如今这些人都恨不得每人来踩上一脚,来抽上一鞭子,吐一口唾沫。”
我这才知道,这话里的“伺候”就是所谓的酷刑伺候,想到这一层,我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形神呆滞地跟着谢行亦步亦趋,直到我的头撞到了谢行的后背,他才不满地回头看我,让我好好看路。
“太子殿下,这里就是死牢了。”狱卒带着我们到了最深处的一间狱房。
这间狱房跟旁的囚室大有不同,普通的囚牢都是用铜制的钢铁栅栏围住,而这间狱房更像是个密不透风的铜炉,只有一扇门的开口,没有看到栅栏,只有牢不可破的坚硬钢铁隔绝了一切,但我还是闻到了空气中漂浮的很浓烈的血腥味。
“钥匙给我,你们的人都撤出去。”谢行淡声下了命令。
“可是...”狱卒头子面上很是为难,但他一抬头触到谢行森冷的眼神时,所有的犹豫都因为恐惧而散去,立刻将手中握着的钥匙呈了上来。
“我这就将里边的狱卒撤走。”
狱卒刚将门打开,我就闻到愈发浓烈刺鼻的血腥味,浓烈到几乎要贯穿我的鼻翼,引起我心脏处阵阵丝麻的痛意,我忍不住捂住胸口,不想让那喧嚣的刺痛太过于猖狂。
当所有的狱卒都被撤走,谢行望着黑黢黢的囚牢像看着诡异恐怖的黑洞,忽然很认真地告诉我,“漂亮哥哥,你要如何折磨谢言都可以,但是你得给他留一口气,父皇已经决定将他发配到蛮夷之地,此生不得回京,此次兴许会是你与他最后一次见面。”
“我知道漂亮哥哥你想要谢言的命,但是皇命难违,对不住,漂亮哥哥,我只能帮你到这里,是我对不住你,以后我会找机会弥补,希望你不要恨我。”
他这般说着,眼神殷切又坦诚,全然没有平日里的狡黠与戏谑,他是在认真诚恳地与我道歉。
我知道夺走一个皇子的性命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简单,又极力忽略心里那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只回视谢行,冷冰冰地开口,“你的意思是,只要给他留一口气就行,今夜随便我怎么折腾都好?”
“对。”谢行点点头,又愧疚地补充道,“漂亮哥哥,对不住,我也没想到父皇会对谢言网开一面,只是将他发配蛮夷。还是我太自信了,我答应你的时候,是真的以为此举能将谢言置于死地的。”
他说得这般情真意切,而我只是冲他摆了摆手,长而久地叹出一口气,“无须再多言。”
我让谢行与影卫在囚牢外等候,只身进了死牢之中,我刚走进去,那股子血腥味便冲得我几乎作呕。
这死牢里四面都是冷森森的铜墙铁壁,右侧放着一整排五花八门的刑具,那些刑具森森发着冷寒的光,沾染的血污模糊了它本来的面目。
牢里边只有一扇紧窄压抑的天窗,悠悠透入几缕月光,天窗下边便是十字邢架,谢言就这样被吊了起来,他并未发现我的到来,双眸紧闭着,彻底失去了意识,陷入昏迷当中。
我往前几步,借着月光将他整个人都看得仔细,他的剑眉因为疼痛而紧锁,面白如纸,凉薄的唇失了血色,凄惨得像一朵枯败凋零的纸花。
身上的囚服已经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和样式,我细细一思索,这应当是白色的囚服,不过是因为不断涌出来的鲜血将白色都染红,胸膛处的道道鞭痕让他整个人显得狼狈又虚弱。
我禁不住伸手碰了碰他胸口的位置,那处有无数道鞭痕,翻出的血肉带着白色的颗粒物。
那是盐粒。
我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明白了,那些狱卒应当是先将谢言周身的皮肉抽得皮开肉绽,之后便在伤口处抹上粗糙的盐粒,尔后又抽得皮开肉绽,又抹上盐粒,如今往返多次,才会让那些盐粒看着像是长在肉里。
这牢里只有刑具那处挂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方便施刑的狱卒能将各种刑具辨认清楚,随着心情挑选喜欢的刑具。除此之外,便只有天窗投下的冷冷月光,我踮起脚,借着月光,目光像是粘在谢言脸上。
他浓长的羽睫遮住下眼睑,鼻息微弱,素白俊逸的脸上挂着几道明晃晃的鞭痕,鞭痕凶狠地从他面中纵横而过,直延伸到右眼尾处,将那张堪比谪仙的脸毁了个大半,看着可怜兮兮的。
我不知受了什么蛊惑,竟伸手要去摸他右眼尾的伤痕,但我的指尖还未触到那处,就看到谢言眼皮颤动,紧接着他鸦羽般的眼睫慢慢掀开,我立时对上一双冰冷胜雪的灰瞳。
谢言的眼神冷酷又陌生,如在看一团死物,噙着鲜血的唇角微启,声音暗哑又冷沉,“好玩吗?”
“封,慕,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