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此时已接近二更天,古老而沉闷的打更之声离得甚远,似铮铮鸣响的暮鼓晨钟,屋外的月儿倾斜得很是厉害,如薄雾般的月光铺散在窗边的贵妃榻上。
我怔怔地望着一地的白霜,诸多往事浮上心头,我也曾与谢言一同度过无数个良夜,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夜晚,耳鬓厮磨,相拥而眠,如今想起,却只觉得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爱到了极致,又化作了无尽的恨。
我额角疼痛,忍不住又去看谢言那张祸水一般的脸,他此时安静地躺在床榻上,睡得宁静又祥和,双颊的红意已经褪去,他的双手乖乖地放在锦被上,乌密的发丝堪堪掩住消瘦苍白的脸颊,温顺得像一朵在暗处悄然盛放的芍药,令我的心跳不可遏制地乱了。
谢言,你也曾如我一般,深深地将那些静谧又甜蜜的夜晚刻在脑海之中吗?
我没有得到答案。
谢言睡得很沉,精致秾丽的五官在此时褪去了平日里的冰冷肃穆,有一种温柔的空灵之感,像是不经意堕入凡尘的精灵,并未受过任何俗物的侵染。
他浓密的眼睫遮住眼下,鼻息清浅恬淡,薄唇微微翘起,唇角还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沉浸在无尽的美梦之中。
清醒时候的谢言总是锋利尖锐,永远冷静自持,永远高人一等,而如今被病痛折磨后的他,却给了我一种众生平等的顿悟感。
窥视谢言的旧物并未给我带来刻|章的有效线索,反而带来了种种不该有的悸动,这些悸动挟着卷土重来的妄念,令我忽然感觉很累。
我时常游走在爱与恨的边缘,上一瞬我恨不得将谢言剥皮拆骨,挖心挖肺,下一瞬又觉得他甚是可爱,想重重地拥抱他,又想恶狠狠质问他,为何那般残酷地对我。
可是现在的我已经无法回头,我已经做出了决定,也曾给过谢言机会。
想来也是可叹,自出生一来,我的人生便从来都不由我主宰,我不想害死我的母亲,也没想过会爱上谢言,自戕之后没想过要重生,可我却还是站在了这里。
老天爷疼惜怜悯我,也爱作弄我,终究还是爱难平,恨难消,我艰难地将落在谢言身上的目光收回。
若可以选择的话,谢言,我希望我们二人,从不曾走入那个良夜。
次日我醒来的时候,却看见头顶靛青色的纱幔,才惊觉这并不是我的床,昨夜伺候完谢言已经二更天了,我累得不想动弹,便在窗边的贵妃榻上裹着毛毯睡着了,吹了几个时辰的冷风,现在头还有些嗡嗡响。
我抚着疼痛的额将身体撑起,才发现我正睡在谢言的床上,鼻尖萦绕的皆是谢言身上惯有的那种若有似无的冷香。
我昨夜好端端的在贵妃榻上,怎么会跑到谢言床上来了,难不成是谢言抱我过来的?我想到这里,便将眉头拧得死紧,那种被谢言触碰过身体的厌恶感又升腾了起来。
管家带着侍从进来的时候,我还在傻傻地发愣,直到侍从将洗脸漱口的水端到我面前,我才回过神来,便看到管家笑盈盈地盯着我。
“谢谢仇公子的仗义相助,老身实在无以为报。”
他这般说着,还要给我行礼,我连忙将他扶起,宽慰道,“管家,您这大礼,云清可受不起,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必这般见外。”
我对管家并无半分怨恨,相反的,我觉得他尽职认真,对谢言是倾尽一切的慈爱之心,很难不令人动容。
“太子殿下他人呢?现在好点了吗?”
我并非真的关心谢言,不过是想要换个话题,尽量让管家的注意力从跟我道谢行礼这件事上边移开。
果然管家听了这话,面上的表情放松了很多,没有刚刚与我道谢那般的凝重,开口与我说道,“这还是得多谢仇公子的照顾,太子殿下今日已经没有大碍了,一大早吃完了早膳,又到书房忙去了。”
可能是谢言的康复让他感到由衷的欣喜,管家无关紧要的话也多了不少。
“早上我进来的时候,刚好瞧见太子殿下将您抱到床上去休息,也是老身想得不够周到,没有给仇公子多安排一床被褥,昨夜没有冻着吧?”
果然是谢言将我从贵妃榻抱到床上来的,我原本只是猜想,如今得到了管家的证实,便更觉得周身不自在了起来,只感觉浑身粘腻像被蛇信舔舐过一般,令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是我在管家面前,还是敷衍地浅笑着说道,“那便好,既然太子殿下没事了,那我也能回房去休息会儿。”
“是的,”管家颇为赞成地点点头,接过我的话茬道,“太子殿下也吩咐说,让仇公子您今天好好休息,不用过去伺候了。”
“嗯。”我随意地应了一声后,便步履匆匆地从谢言的房间离开,拼命地往自己的房里赶,太恶心了,我要将谢言触碰过的地方都好好洗干净。
怀信得了我的命令,赶忙给我准备了满满一桶热水,我将一身的皮肤都搓洗得微红才稍微满意地离开了浴桶。
我从浴室穿戴整齐出来的时候,便看到怀信眼巴巴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心怜惜以及难以言明的尴尬情绪,他张着嘴巴,犹豫了半天,屁都没蹦出来一个。
“有话便说。”我等他的下文等得实在不耐烦,便对着他冷冷开口。
“啊,公子,你昨晚还好吗?身体可有哪里不舒服?可要怀信帮您叫大夫过来看看?”
怀信将我上下一番打量,乌黑的眼瞳里满是赤诚的关切与自责,说道,“公子,您若是有什么委屈,可以跟怀信说,怀信定然不会把公子的秘密泄露出去的。”
这到底什么跟什么?对他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有这番意有所指的言语,我只感觉头疼,又加上昨夜睡得并不好,便彻底冷下脸。
“你若是再跟本公子打哑谜,便给我回元洲去。”
其他的利诱或许对怀信不管用,但这般的威胁却是正中他的下怀,怀信几乎是立刻直直地跪了下去,眼睛急得都红了。
“公子,别赶怀信走,怀信只是以为公子昨夜被太子殿下欺负了,所以想安慰一下公子罢了。”
“公子不要生气了,大不了我以后都不说便是。”
这下我算是终于明白过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了,不过也不怪他,我伺候了太子一夜,回来便立刻让他打水来给我清理,他有所误会是正常的。
但是我光是想到这样的误会便只觉得恶心难堪,恨不得将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再搓一遍,喉中有种作呕之感。
过了许久,我才将情绪平复下来,只淡淡与怀信说,“我并无事,你想象中的事情并未发生,但我日后不想再听到这些话,若再犯,你便回元洲去。”
怀信甚少见我这般声色俱厉的模样,都快哭了,忙不迭地与我保证日后一定不会再犯。
我却心烦意燥地根本听不进去,只冷冷地撂下一句“不准跟着”便出了门去。
其实我平日里对怀信还是宽宏大量的,我俩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兄弟相称,我话说出了口,出来转悠之后,又觉得自己过于严厉了。
哪怕怀信的怀疑并不属实,但他也是因为过分担心我才会那样小题大做,我确实把话说重了,可我无法接受他话里的那种可能性,光是想起,我便觉得浑身如被毒蛇爬过,只觉得恶心脏乱。
谢言是我的杀父仇人,我若是与他媾.和,如何对得起我九泉之下的爹爹。
心绪是越来越乱,我只得到处走走转转,最后在府内的凉亭处停住脚步,望着凉亭前的荷叶田田,嗅着空气中那种清凉的水汽,如缠绕成一团毛线的思绪终于冷静了一些。
我满眼都被美景夺去注意力,却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人悄悄接近,一时不察,一双温热的手忽然将我的双眼蒙住,身后之人的声音又轻又柔,话语里透着狐狸般的狡黠,“请你猜猜我是谁?”
“还能是谁?”我没好气地说话,又有些做贼心虚地担心我与谢行之间的交流会被旁人看了去,便着急地将他的手扯了下来,果然一回头便见到谢行那张漂亮精致的脸蛋。
他俏皮地朝我眨眨眼睛,狐狸眼微微上钩,甜笑着露出犬齿,瞬时便卸下我的戒心,他这般模样,总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天真无邪的乖巧少年,而忽略了他皮相下的阴狠毒辣。
我紧张地东张西望,语气里带着责备,“你怎么来了?若是让旁人看见了,可怎么办?”
兴许是我慌乱的神情取悦了谢行的恶作剧心理,他朝我笑得更欢,唇角的笑容怎么也无法收敛。
“漂亮哥哥,你这做贼心虚的表情也太可爱了吧。你看,若是你不把自己当成贼,我与你之间便是凑巧碰上了寒暄几句罢了,没有你想象中那般严重。”
谢行说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是我太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思及此,我又想起谢行说我很笨这件事,便只是闭上了嘴巴,不再言语,以免又被抓住什么蠢笨如猪的把柄。
“漂亮哥哥,怎么不高兴了?”
谢行的性子还是带着孩子的浪漫无辜,他眨巴着褐色的眼眸朝我靠近,抬起白皙的指尖落在我右眼下,他凑得很近,说话也很轻,像是在特意安慰我。
“漂亮哥哥,你不用担心,我这次来,不是特意来找你的,我刚去找太子哥哥,他正在忙,我便出来转转,刚好碰上你,便想着逗一逗你而已。”
原来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心虚的了。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只点了点头,又听见谢行懒洋洋地问我,“不过,我还是想问,漂亮哥哥找到刻|章了没?其他的事情都好办,万事俱备,只差刻|章了呀。”
分明是在说诬陷他人之事,谢行的唇角依旧勾着甜蜜纯真的笑,但那些笑意却未透到他琥珀色的眼底,我与他离得很近,只看到其中冷酷残忍的杀意。
谢行他果然与我想象中是两副面孔,我有些害怕话语被旁人听到,便压低了声量,慢慢开口,“我还在找,找到了自然会给你。”
“嗯,漂亮哥哥按照你的路子来,不必着急。”谢行轻声地安抚我,纤长的手指忽然从我的眼下落在了下颌处。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离我这般近,近到呼吸都落在我鼻尖上,只抬头去看他,便见他目光悠悠地望着远处,笑得眉眼弯弯,淡粉的嘴唇勾起,话语里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喜悦。
“怎么办啊,漂亮哥哥,我好像给你惹麻烦了。”
我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狡猾的眼神里藏着得意,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坏小孩试图通过卖乖来逃脱罪责,澄澈的眼神一直望着我身后。
我如梦初醒地转过身,才看到谢言正笔直地立在不远处,他一身单薄的白衣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有种灰败枯槁的空洞之感,单薄羸弱的身躯似下一瞬便要咳出血来。
我看见他寂寂的灰瞳燃起火星,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成拳,就连脸色也异常诡谲阴晦,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他足足看了我三秒,才咬牙切齿地问我,声音冷得像冰,又怒得像火。
“你们刚刚在做什么!”
我一时并未反应过来,只傻傻地怔楞在原处,还以为我和谢行的计划败露了。
谁知谢行忽然朝我脸上吹气,我才恍然大悟,从谢言的角度来看,我刚刚跟谢行不正是像在亲昵地接吻?
难怪他此时此刻的表现,反常得像个被戴了绿帽后捉奸在床的丈夫。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小谢是绿色的!
对了,改了上章的结尾处,大家记得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