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山间白茫茫的雾气将整个清凉寺掩去了一大半。
伴随着悠远又含着沧桑之音的晨钟声,早上起来带着四个孙女们闻着新鲜空气绕着清凉寺遛了一大圈弯儿赶回来准备用早膳的皇太后,瞅见坐在饭桌前的康熙、皇贵妃,以及皇太子,各个都耷拉着脑袋,眼眶下挂着大大的青黑色眼圈,仿佛一夜没睡,疲惫至极的模样,不由诧异地开口询问道:
“玄烨,小赫舍里氏,保成,你们这是怎么啦?咋休息一晚上精气神儿看起来更不好了呢?”
听到皇太后的话,坐在椅子上的皇贵妃和皇太子都不由幽怨地瞟了皇上一眼。
康熙瞥见皇贵妃投来怨念满满的目光,忍不住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昨晚他实在是没控制住情绪,把皇贵妃当成树洞,拉着皇贵妃反反复复、絮絮叨叨地把他小时候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讲,讲得皇贵妃瞌睡得哈欠直连,眼里冒出水光还不罢休,生生睁着眼睛陪他一块儿挨到天明,可以说是把人家一晚上的美容觉尽数全部给搅和没了。
晴嫣看到康熙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借着起身从白露和梁九功的怀里接过刚刚洗漱完双胞胎的机会,没好气的大大翻了个白眼儿。
梁九功看见皇贵妃眼里的火气,赶忙讨好地对她笑了笑,昨晚他在厢房外面的软榻上给两位主子守夜时,也隐隐约约听到了里间皇上发出来的碎碎念。
无外乎就是他幼时用功读书时,有多期盼着能够听到自己汗阿玛的夸赞,可汗阿玛却独宠承乾宫的四弟,半点儿看不到他,他心里有多失落,以及在先帝末年,春寒料峭的正月里,穿着一身缟素的他,跪在冷冰冰的青石板上,看着先帝的棺材被侍卫们沿着一级一级台阶抬到高高的柴火堆上施行满洲旧俗——火葬时,他又哭得多么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说句实诚话,梁九功也觉得自家主子这事儿办得太惹人烦,你说你若是将以往不开心的事情说一遍就是了,保不准还能让皇贵妃心疼心疼幼时缺爱的小玄烨,可你将这点子事儿,连上七、八遍重复地讲,人家皇贵妃也爬山累了一天了,晚上还得被迫听你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梁九功深深觉得皇贵妃能够忍住脾气没把皇上一脚从床榻上踹下去,都只能归结于皇上的地位实在是太高了。
不知道站在一旁的心腹正在心底里对他发出来一句一句吐槽的康熙从椅子上站起来,扶着皇太后坐下后,本打算准备让人传素斋饭呢,又看到了自己宝贝儿子仍旧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望着自己。
他不禁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着坐在皇贵妃左手边的太子胤礽纳闷地询问道:
“保成,你是为何脸色这般差啊?”
进行了一晚上头脑风暴的胤礽,大清早就看到自己汗阿玛和姨母脸色双双这般差劲儿的样子,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啊!他所思所想皆是真的,行痴大和尚的确是他汗玛法!他汗阿玛此行就是专门为他汗玛法而来的,可偏偏不凑巧愿望落了空,因此才会悲伤地整夜难眠呢!
他将自己的视线从他汗阿玛身上收回来,又看见他大哥刚好转动着脖子,领着身后一大串的弟弟、堂弟、和准姐夫、准妹夫迈过门槛走进来,就忍不住嘴角勾起了一抹玩味儿的笑容,边伸手帮着姨母给小十三、小十四脖子上系大饭兜,边头也不抬地对康熙回答道:
“没什么汗阿玛,孤只是有些择床,再加上昨个儿听大哥解释完‘行痴大师’的法号,意思是‘边走边吃’后,一时之间被震撼得有些睡不着,觉得这般有造诣的佛家大师,能够起个这般接地气的法号,实在是有趣,只是遗憾于见不到他老人家,故而才在夜里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呢。”
刚刚才又坐回椅子上,伸手接过梁九功递来浓浓早茶提神的康熙,听到“边走边吃”四个字后,“噗”的就将一口温热的茶水朝外喷了出去,方向恰好正对着入门而来的胤禔等人。
走在兄弟们最前方的大阿哥,瞅见这一幕后,忙眼疾手快地往旁边闪了一下,看见他汗阿玛那口茶水吐在地下的砖块地上后,才好险地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略微带些嫌弃地说道:
“汗阿玛,幸好儿子动作灵敏,要不然您这一口茶水喷上来就把爷刚换的冬袍给弄脏了。”
本身就因为睡眠不足有些头疼,心情有些烦躁的康熙,前面刚听完胤礽转述的大儿子荒谬至极的“行痴”解释,后头又看出来大儿子脸上的嫌弃,一口心头血瞬间就堵在了喉咙眼儿里,等胤禔带着兄弟们挨个儿坐在椅子上,他直接气愤地抬起大手朝着坐在自己右侧的大儿子脑袋上来了一下。
“汗阿玛,你为什么又要打爷啊!”
胤禔一个不妨戴在脑袋上的青黑色暖帽又被他汗阿玛拍歪了,不由委屈地对着康熙大声控诉道。
“朕打得就是你,什么‘边走边吃’,行痴大师是应当受你们这些小辈尊重的,人家法号的意思是‘行痴,行痴’,‘醒迟,醒迟’,‘醒悟太迟’的意思,保清你莫要不懂装懂地胡乱解读里面的禅意!”
康熙瞪了一眼大儿子,没好气地解释道。
胤禔圆润的荔枝眼瞬间就瞪大了,心里更委屈了,边抬起手将自己的暖帽扶正,边小声嘟囔着:“爷哪知道那老和尚的法号是“醒迟”而非“行吃”啊,这俩词的发音不都听着差不多嘛!”
坐在胤禔身旁的胤禛看到大哥又贡献笑料了,细长的丹凤眼中快速滑过一抹笑意,随后又突然一顿,觉得似乎有些不太对啊,即便那老和尚佛法造诣再高,可终究和他们皇家没什么关系啊,汗阿玛为什么会说“他们是其小辈啊”?
想到这些,胤禛也不由对这个老和尚产生了一丝好奇。
年龄最大,辈分最高的皇太后看着这大清早的饭桌上空就没来由地怨气满满的,忙乐呵呵地笑道:
“哀家看着这人都到齐了,玄烨要不就让人传早膳吧,刚刚哀家带着佛拉娜她们几个人去散步时,还听到洒扫庭院的小沙弥们说,他们寺庙前几日刚刚从后山里收回来了一亩地的新鲜食材,最近的斋饭好吃得紧呢,咱也赶紧入乡随俗,好好尝一尝这斋饭的味道。”
胤礽也没想到自己汗阿玛竟然会因为他的话,拍他大哥的脑袋,心里也有些愧意,听到自己皇玛嬷打圆场的话后,也忙出声说道:
“是啊,汗阿玛,咱赶紧用早膳吧,早些吃完咱也可以去前院里听早课。”
“次!”
紧挨着坐在一把椅子上,夹在皇贵妃和皇太子中央,脖子上系着大饭兜,嘴角挂着亮晶晶口水的双胞胎,也齐声奶呼呼地拍着身前的大饭桌开口喊道。
康熙收拾大儿子一通后,心情就舒畅了许多,觉得自己也的确饿了,索性大手一挥,候在一旁的白露和梁九功就忙抬脚出去传膳了。
少顷,一个个穿着僧袍的小沙弥就端着木托盘走了进来,梁九功和白露互相配合着将端放在上面一盘盘、一碗碗,全部用银针验过毒的素斋饭放到了大圆桌上。
这些金尊玉贵的少年、少女、小孩子们全都是头一回吃素斋饭,好奇的目光挨个儿扫视着这些盘子里的食物,发现大多都是用豆腐制作的,表面撒着黑芝麻的白花花甜豆腐脑、以及撒着咸菜丁的咸豆腐脑,豆筋、豆皮、豆浆、豆腐串,满眼望去,真是捅了黄豆一家子的老窝了!
喜爱吃肉食的满洲皇阿哥、公主和蒙古贵族少年们脸色“唰”的一下子就变成了菜色,有些没胃口了。
等最后一大盆冒着白色水蒸气的甜粥和一大盆表面黑乎乎但却能看见里面黄色偏红褐色果肉的植物块茎被端上来后,闻到空气中飘出来甜滋滋的味道,少年、少女们不由眼前一亮,双胞胎也“咻”的一下直起了小身子,小脑袋上点缀在金黄色虎头帽两侧的毛茸茸圆耳朵都跟着颤了两下。
晴嫣也双眼难掩惊讶地望着大盘子里的食物。
“咦?这个黑块块儿是什么东西呀?闻着还蛮甜嘞。”
与八哥、九哥坐在一起的小胤俄鼻子动了几下,朝着空气里闻了闻,用手指着饭桌上从未见过的食物,好奇地奶声奶气询问道。
康熙也正打量着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怎么连他都没有见过呢?
站在饭桌旁准备带头领着师弟们退下去的小沙弥闻言,就恭敬地双手合十打了个佛号,笑着开口解释道:
“众位贵施主们,这个黑东西名为‘烤番薯’,也可以叫做‘烤地瓜’,是前不久贫僧们才从后山的菜地里挖回来的。这盆甜粥里也加入了番薯块,喝起来身体暖呼呼的,还非常容易饱腹,施主们若是喜欢的话,膳房里还有,贫僧可以再拿过来些。”
“番薯”
康熙听到这话,也回想起来去年春天他过万寿节的时候,索额图就在太和殿当着群臣的面进献给他一竹筐这种食物,他还记得表皮是红色的,因为没太在意,后来就顺手让梁九功送到皇庄上试种了,皇庄上没消息,他忙着忙着也将这茬子事情抛到脑后了,哪成想竟然会在这清凉寺里看到烹饪好的番薯,他也不禁提起精神,想要试试这种食物的味道。
小胤禟看到白露姑姑给他打了一小碗甜粥放在了面前,就用右手捏着白瓷勺拨弄了几下甜粥,看到在粘稠的白米里冒出来了几块儿约莫和他手指头那般大的黄色、白色番薯块儿。
小九用勺子舀起一块黄色番薯,试探性地放进嘴巴里咀嚼着,一瞬间甜丝丝的味道就在舌尖上蔓延开来,番薯块儿吃起来又香甜又软糯的,还不粘牙,简直比皇额娘宫里的麦芽糖都好吃!
小胤禟霎时间就爱上了这个独特的味道,赶忙又咬了一块儿白色的番薯放进嘴里,发现同样很甜,但口感却没有黄色的细腻,因为粥熬得时间长,大米粒儿都爆开了花儿,染上了番薯的甜味儿,小九一口气喝了好几勺子甜粥,才腾出嘴,对着身侧的小胤俄喊道:
“小十,小十,你快尝尝这个粥,可好喝了,比御膳房里的银耳桂花莲子粥还要好喝呢!”
在场众人都知道小九的嘴有多刁,有时候连御膳都嫌弃,能让他说好吃的东西必定口味差不了,康熙等人也都用勺子舀了一勺粥,放进了嘴里,感受到空空荡荡的胃瞬间就变得暖了起来,像是坐在暖阳下面般,浑身都热了起来。
康熙细品着嘴里的番薯块儿,觉得这粥肯定是比不上他御膳精细的,可口味确实不错,而且番薯的滋味也超出了他的预想,他不禁觉得索额图去年的礼物的确是献得不错,倒是真得差了一份儿对这糟老头子的奖赏。
“哇!这个甜块块儿真好吃呀,白露姑姑,小十还要喝粥!”
小胤俄尝到甜粥的味道后,睡凤眼里亮晶晶的,觉得用勺子喝着不过瘾,干脆把白瓷勺子给拿出来搭在一旁的白瓷盘里,用双手抱起小碗,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将粥全部喝尽,边用舌头舔着嘴角的汤水,边将手中的小碗递给白露,奶声奶气地说道。
白露笑着从十阿哥手里接过他的小碗,伸长胳膊用大公勺子给他碗里添粥。
小沙弥也知道这一群人的身份,看到他们喜欢吃番薯,心里也不由舒了口气,又指着大盘子里无人问津的烤番薯建议道:
“施主们,这烤番薯的味道也不错,只需要把外面的表皮给剥掉,直接吃里面的果肉就好。”
晴嫣挨个儿将小碗里的粥喂给双胞胎后,也腾出手从大盘子里拿起了一个和手掌差不多大的烤地瓜。
众人也都跟着皇贵妃的动作,伸长胳膊拿了一块儿烤番薯,将外面黑乎乎的表皮剥掉后,咬了一口里面又软又香的果肉,一时之间都不吭声了,大盘子中的烤地瓜则是越来越少,小沙弥看见这些人吃得尽兴,带着师弟们又微微俯了俯身就步子轻轻地躬身告退了。
待一群和尚离开厢房后,康熙就又伸长胳膊拿了一个小番薯从中间分成两半儿,将上面的表皮都给剥掉,用手绢包着下端未剥皮的部分,身子前倾递给了坐在皇贵妃左侧的双胞胎,让小哥俩握着手绢吃烤地瓜,这样既不会脏手,也不会烫手。
看着一大家子们都在头也不抬地吃烤地瓜,喝地瓜粥,其余的豆制品却几乎不怎么碰,康熙不由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寻思着,索额图在折子上写,他进献的番薯是好不容易从南边的西洋人手里得到的。那这五台山的番薯是从哪儿来的?是这山里野生的,还是哪个和尚特意寻来块根种的?
这种食物还真得挺容易饱腹的,也适合这大冷天吃,若是真得像索额图说得那般是高产粮种,等回宫后就得让皇庄上的人先停止琢磨土豆增产的法子,全力研究这番薯了。
康熙的脑海中思绪万分,等到大半个时辰后,一大家子才全部填饱肚子,用完早膳。
因为用手剥番薯皮,手上和嘴角都被染得黑乎乎的,一大群人又重新洗漱,整理了一番后,才跟着皇上一道离开后院往前院里听和尚们上早课。
当康熙一行人抬脚进入前院的大雄宝殿后,入眼就看到一个身材消瘦、约莫已经进入古稀之年,下颌胡子都变白了的老和尚,正披着红色的袈裟盘腿坐在最前方的蒲团上,闭着眼睛手里敲着木鱼,领着小和尚们念经。
康熙也没出声打扰,和皇太后、皇贵妃一起领着孩子们坐在了靠边儿给他们皇家一行人留得蒲团上。
小胤祥和小胤祯怀里都抱着昨个儿傍晚安悟主持给他们小哥俩的藤球,前者岔开两条小短腿儿坐在额娘面前的蒲团上,后者则像是个小老虎般肚子下面顶着藤球,撅着小屁股趴在汗阿玛面前的蒲团上。
胤礽则坐在他汗阿玛的左手边,强自抵抗着脑袋里涌起来的一阵阵困意,听着前面的老和尚像是催眠般念着的一串串经文。
胤禔坐在胤禛身旁,听了一刻钟经文就开始犯困,两刻钟后晃了晃晕晕乎乎的脑袋,打了个哈欠,从自己蒲团上爬起来,捏手捏脚地挪到了最后面肩并着肩坐在一起的三位准额驸身旁,随手拉过一个空蒲团,一屁股坐在班第身边就开始低下脑袋,睡觉了。
班第也不喜欢这佛经,而且他和巫|尔|衮、噶尔臧一样,目前的汉语水平还只限于听懂常用语,哪能知道这老和尚嘴里念叨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呀!
他本想像身旁低头打盹儿的大阿哥一样摆烂,可瞥见坐在斜前方带着三个妹妹一道认真听佛经的大公主姣好的侧脸后,又强自提起兴趣听着佛经,就是担心万一待会儿等早课散了后,大公主若是跟他交流佛经,他说不上一句话那不就尴尬了嘛!
巳时四刻,当外面的钟声敲响后,整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的早课总算是要结束了。
坐在最前方不喜欢吃斋念佛、汉语也不大能听懂的皇太后觉得听了一场无字天书,总算是不用再听了。
盘腿坐在她旁边的皇贵妃和皇上也因为昨晚没有休息好,精神不济没怎么听得进去早课的内容,瞅着他俩跟前被主持和尚说有佛缘的双胞胎,小十三靠在身后额娘怀里,睡得嘴角口水直流,小十四更是搂着藤球熟睡后,在蒲团上三百六十度地转了一圈儿,如果不是康熙时不时就将因为小儿子的动作而往一旁跑的蒲团拉回来,小胤祯就要怀里搂着个藤球,自己也缩成个球,像是扔保龄球般那撞,直接滚到前面将念经的老和尚给撞翻了。
整场早课里,皇家一行人认真听讲的人屈指可数,四阿哥胤禛就是其中最优秀的代表。
胤禛虽然对这佛经的内容不大能理解,但是却莫名能够感受到这里面浩大的禅意缠缠绕绕地对他扑面而来。
因此他细长的丹凤眼越听越亮,恨不得自己也搞来一件袈裟,一个木鱼来闭上眼睛好好敲一敲,倒是误打误撞地开启了未来雍亲王后半生的信佛之路。
在众人的期待下,当老和尚终于将最后一句经文念完后,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小沙弥们就纷纷站起身子,一脸受教地对着坐在最前方的老和尚,双手合十打佛号,出声说道:
“多谢行森师伯祖领着弟子们诵读佛经。”
皇家一行人也都跟着陆陆续续站起身子,听着佛经睡得正香的胤禔被班第给推醒后,还一脸懵逼得四周望了望,发现早课结束了,才忙抬起手擦掉嘴角流出的口水,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行了,你们都下去忙活吧。”
慈眉善目的行森老和尚,即使年逾七十,但仍旧精神矍铄,待睁开眼睛后就无需旁人搀扶,自己按着地面从蒲团上站起了身子。
等满殿的小沙弥如潮水般尽数退去,康熙才抱着怀里的小胤祯走到行森跟前,举起单手放在跟前打了个佛号,淡声开口喊道:
“见过行森大师。”
“老衲拜见皇上。”
行森先是低头看了看,康熙怀里搂着藤球,仰着小脑袋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白胡子瞅的小十四,在他的大耳垂下扫视了几眼,才笑着对康熙双手合十打佛号,微微俯身回礼。
皇贵妃和皇太后也忙带着身后一大群孩子们跟着走了过来,双手合十打了个佛号。
行森大师看着这么大一群人,心中不禁叹了口气,赶在康熙开口询问前,就低声说道:
“老衲知道皇上前来清凉寺的目的,皇上无需多言。”
康熙听到这话,凤目里瞬间就滑过一抹锐利的光芒,看着眼前老和尚浑身由内到外散发出来的沉静之意,搂着怀里小儿子的胳膊紧了紧。
行森像是没看到康熙拧眉的样子似的,含笑看了他一眼,就又开口继续往下道:
“皇上无需防备老衲,老衲是黄土已经埋到脖子处的人,估计用不了几年也会跟着前任的主持师弟,圆寂了。”
“当年师父他老人家收行痴师弟,以及圆寂前一个月收顺江而来、包在襁褓里的智空小师弟时,两位师弟的剃度都是老衲来做的。如今时隔多年,早已物是人非,老衲奉劝皇上莫要强求,去后山看看吧,或许有机会碰上想见之人。后山的番薯熟了,估计他也要回来了。”
行森老和尚云里雾里地说完这番话后,就从怀里掏出来了两个挂着红绳的平安符,一脸慈爱地挂在了双胞胎的脖子上。
看着在皇贵妃怀里目光清亮的小胤祥,歪着小脑袋,用胖乎乎的白嫩小手握着手心里的红色绣着金字的平安府上下摇晃着。
行森忍不住含笑道:“两位小施主是有福气之人。”
“皇上请便,老衲就先行告退不打扰您和家人了。”
说完这话后,行森老和尚就又朝着众人双手合十打了个佛号,而后弯腰拿起他放在地上的木鱼,自顾自地朝着大殿门口走去。
康熙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头就皱得更厉害了,看着怀里将平安符往藤球上贴贴的傻儿子,他不由转过头朝着靠在墙边,一脸庄严的佛祖看了几眼。
“玄烨,这大师的话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啊?”
皇太后听得似懂非懂的,不由看着康熙疑惑地询问道。
是兄弟姐妹们唯一知道此次祈福真相的胤礽也微微仰头看向康熙。
皇贵妃虽然没有出声说话,但也不由在心中猜测着,莫不是这寺庙后山里暗藏玄机,还是说顺治其实没有外出云游,藏身在后山里?
康熙默然沉思了一会儿后,才对着皇太后和皇贵妃开口说道:
“皇额娘,嫣儿,我们去后山看看也好,兴许那里的景致颇为不错,行森大师才让我们前去一观呢。”
胤禔听到这话,忙从兄弟们中走出来,满眼都是要去后山大玩特玩儿的兴奋,愉快地大声喊道:
“汗阿玛,那咱快些去吧。”
他的话音刚落,一群孩子们也都高兴了起来,显然都是不想再听和尚们念经了。
康熙点了点头领着一大家子走出大殿,随便喊了一个扫地的小沙弥让其带领着他们往后山走去。
当一群人跟着小沙弥,穿过前院、后院,径直走出寺庙后门,站在门口往远处眺望时,就看到天空上的太阳已经渐渐移到头顶了。
在太阳光的照耀下,远处的群山连绵不绝,甚至有的山头上还挂着白皑皑的雪,他们将视线收回离他们最近的后山,就瞅见一群群手里拿着农具、肩上背着竹篓、竹筐,穿着僧袍的年轻和尚们在开垦出来的菜地里,弯着腰辛勤地劳作着。
若不是这些人都是光溜溜脑袋上点着戒疤的寺庙和尚,众人还以为这是误入农场了呢。
“这,这些都是你们开垦出来的菜地?”
康熙看着离他最近的和尚用手里沾着泥土的菜刀,“咔嚓”一下将水灵灵的大白菜根部全部切掉,而后就一脸喜色地将长得非常好的大白菜整理好放进身旁的竹筐里,在隔壁的另一片地里,另一个和尚正在弯腰拨萝卜、薅花生秧子。
这一幕出现在寺庙里属实是有些难得,康熙就满脸难掩震惊地转头对着身旁的小沙弥询问道。
小沙弥点了点头,笑着对着康熙解释道:
“施主,这些都是行痴师叔祖带着弟子们开垦出来的荒地,师叔祖他老人家心系百姓,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百姓们能够填饱肚子,说天下间若无饿死的黎民,那就是佛祖在人世间最乐意看到的善事。故而他老人家就十年如一日的,在这后山里勤勤恳恳尝试着改良菜种和粮种,每一年都会将长势最好的作物留作种子,无偿送给山脚下的贫寒农户们栽种,我们这些和尚也都能靠着自己寺庙内的菜地自给自足,用攒下来的香火钱一点点给寺庙内的佛像重塑金身。”
康熙听完这话,心中就像是打翻了调料罐子一样,在极短的时间里酸甜苦辣咸尽数过了一遍。
胤礽也不由抿了抿唇,对他素未蒙面的汗玛法心中更好奇了,寻思着这位即便出家当和尚了,但心中还是怀有天下黎民百姓们的。
晴嫣也没想到顺治还会默默地做这些事情,转头往东面望,当看见有一个和尚将一串红皮番薯给挖出来后,还细致地蹲在地上整理藤曼,不禁腾出一只手指着东面的菜地出声询问道:
“小师傅,那边种得可是番薯?”
小沙弥循着皇贵妃手指的方向望去,笑呵呵地答道:
“女施主说得没错,那里就是番薯地,是行痴师叔祖意外发现的好食材。”
康熙闻声也转过脸望向番薯地,当看到这约莫七、八亩土地上都种得密密麻麻的番薯藤后,他将怀里的小儿子往上抱了抱,有些不解地问道:
“小师傅,那这番薯是山里野生的吗?只是碰巧被行痴大师给发现了,因此才会开始栽种?”
“非也非也。”
小沙弥忙摇摇头,用手指着番薯地耐心解释道:
“施主有所不知,行痴师叔祖是我们清凉寺里唯一一个懂西学、会说西洋话的高僧,这番薯是行痴师叔祖去年春天在山脚下从偶然路过的洋人手里拿到的,因为师叔祖这些年积累了不少种地的经验,故而去年就用一布袋子的番薯种出来了小半亩地的番薯,没吃一个全部留种,今年我们这些弟子在师叔祖的指导下,用番薯块儿和后来长出来的番薯苗,一点点移栽青嫩的番薯苗,才将这些土地全部种满了。”
“原来是这样啊。”
康熙听到一布袋子番薯竟然能够种出来小半亩地的番薯时,眼里又是激动又是后悔的,心想若是他去年重视索额图的生辰礼物,让皇庄上的人也下大功夫研究番薯,是不是今年冬天他也能收获好几亩地的番薯了?
可人生没有后悔这一说,康熙搂着怀里的小儿子,正打算去东面的番薯地里仔细看看呢,谁知他的大手不慎就将小胤祯抱在怀里的藤球给蹭掉了。
“呀!球球~”
小胤祯瞅见自己这两天最喜欢的新玩具从手里掉下去了,立刻就懵了,一双小手“啪啪啪”地拍着康熙揽着他小身子的胳膊,小奶音急促地叫喊道。
众人听到他的声音也忙低头看,就见那圆润的藤球一落地就顺着斜坡快速往下面滚去,滚动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人的脚步跟都跟不上。
“球球~”
小胤祯伸出小肉手想要亲自去抓,大眼睛里都急出了小泪花。
康熙本想说等去前院里再找主持拿个藤球就行,但也想到小儿子可恋旧了,被他戳破的拨浪鼓都不让宫人扔掉,非得让人用绳子将它拴起来系在自己的摇篮床栏杆上,就无奈对着一旁跑得最快、跃跃欲试的胤禔吩咐道:
“保清,你顺着坡道下去找找,看看小十四的藤球掉在哪儿了。”
“哎,好!”
胤禔等得就是这句话,忙应和了一声,就撒欢似的沿着山道一溜烟儿往下跑,谁知才跑了没多远就看到一个穿着红袈裟、头上戴着竹篾斗笠的老和尚。
老和尚正左手拎着一个蓝色的布兜,胸前斜挎了一个褐色的包袱,右手里拿着小十四沾了不少草根儿和泥土的藤球,而在老和尚的旁边,则跟了一个同样头上戴着斗笠,胸前系了个小包袱,左手拎着小布兜,右手握着一串红彤彤冰糖葫芦的小和尚。
胤禔看着老和尚手里的藤球,忙笑呵呵地走上前开口说道:
“老和尚,多谢你了,你把你手里的藤球给爷吧,那是爷小弟弟的玩具。”
老和尚闻言也笑着将手里的藤球递给胤禔,还开口说道:“给你小施主,拿好了,这山间的枯草多,藤球一滚进去就会没影子了。”
胤禔同样笑得一脸灿烂,赞同地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藤球正想转身回去呢,谁知恰好看见站在老和尚左手边抬起头好奇地望向他,比他矮了一个肩膀,眉心间长了一颗熟悉的胭脂红痣、面容俊秀的小和尚。
幼时遥远的记忆在这一刻瞬间被打通,胤禔不禁双手捧着藤球,双眼里迸发出惊人的喜意,像是看见小神仙了一样,出声大喊道:
“你是,你是小时候那个出现在京郊的小唐僧对不对?”
没有读过《西游记》的智空小和尚不知道去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四人,忙将嘴里的冰糖葫芦咽下去。
虽然也觉得面前的少年有些脸熟,但他当年带着徒孙们出现在陈家庄上时才两岁多,早就记不清保清他们了,还是笑着开口纠正道:
“施主,小僧不姓‘唐’,小僧名叫‘江流儿’,法号叫‘智空’。”
“哎呀,爷知道你叫江流儿,唐僧的本名嘛!”
胤禔的声音更响亮了,笑得也更高兴了,声音之大惊飞了一树的鸟雀,站在上方菜地里的康熙等人闻声,还以为胤禔遇到危险了,都忙沿着山道往下跑。
康熙也莫名心慌慌的,觉得不应该啊,暗地里有那么多暗卫们看着呢,胤禔怎么都不会遇险的呀!
当他领着家人们,以及刚刚给他带路的小沙弥急急忙忙赶到半山腰处时,远远就看到胤禔像是见到老熟人了一般,拉着一个戴着斗笠的小和尚难掩激动地叫喊着。
康熙看到大儿子没有遇险后,就平复了下混乱的呼吸,搂着怀里的小十四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谁知这时跟在他身后的小沙弥突然从他身侧快速跑了过去,边跑还边惊喜地大声喊道:
“行痴师叔祖,智空小师叔祖回寺里了!”
康熙听到这话,步子瞬间就僵在了原地,怔愣住了。
紧跟在他后面的皇太后、皇贵妃、皇太子也都齐齐停下步子,难掩震惊地望着不远处的老和尚。
胤禛扭头往后看,就看到一大群原本在山头上挖番薯的年轻和尚们,听到小沙弥的声音,也都一窝蜂地喜悦往这边跑。
他不禁伸出手摸了摸下巴,也望向了前方紧挨着站在一块儿大哥和俩和尚,寻思着看来这老和尚和小和尚在寺庙内的人缘很好啊。
这时老和尚也循着动静,朝着康熙等人望了过来。
当皇太后将老和尚已经苍老的脸庞与记忆里的那张年轻的脸重合在一起时,垂在身侧的手指都不由发颤。
康熙的鼻头也不禁一酸,他记忆里对他汗阿玛最深的印象,还停留在承乾宫的四弟刚刚出生时,自己汗阿玛欣喜若狂地向天下臣民公开颁布四弟才是他‘第一子’的诏书,那道诏书发出来后,额娘就难受得捂着心口在景仁宫里用手绢抹眼泪,皇玛嬷则在慈宁宫里当着他和二哥福全的面,趁着汗阿玛去慈宁宫请安的机会,当众给他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把自己和二哥都吓得哭了出来,而他汗阿玛则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冷淡地用手指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就顶着红肿的侧脸,甩袖离开了。
以及后来那千娇万宠的四弟连三个月都没有活到,就夭折了。
汗阿玛不顾皇玛嬷的反对,公然找来了许多喇嘛、和尚进宫里给四弟超度,怀里搂着哭得险些断气儿的董鄂妃,两人双双跪在小棺材跟前痛哭。
那时他还以为汗阿玛最悲痛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可没曾想两年后,当董鄂妃病逝后,汗阿玛就喜怒无常地彻底疯魔了,不但嚷嚷着要出家,还拿起剪刀“咔嚓”一下子自行剪去了一半的辫子,顶着满头的半长头发泪流满面、光着脚在乾清宫里乱跑,连皇玛嬷跪在地上哭着哀求他都不行,满宫上下只有传教士汤若望,这个汗阿玛亲切地喊“玛法”的白胡子老头能让痴狂的汗阿玛冷静下来。
那时他七岁,在一旁看着自己汗阿玛堂堂一个帝王竟然在董鄂妃死后,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要死要活的,心里就觉得自己汗阿玛真是又不孝顺,又没有威严,对他打心眼儿里失望极了。
等后来这人脸上长着天花痘疹,脸色惨白地躺在龙床上,拉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将他的身子拽到面前,在他耳畔边断断续续嘱托自己:“蒙古可亲不可信,要当好满汉的皇帝,防备北面的沙俄和南边的三藩”后,就彻底撒手人寰,咽了气时,自己也是惊骇不已,跪倒在他汗阿玛的龙床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昏厥的。
如今一晃眼二十多年就过去了,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康熙看着不远处面容平和,浑身沉静的老和尚,半点儿都找不到当年疯癫青年天子的痕迹,不禁心中一空,才终于明白自己皇玛嬷为什么不愿意前来五台山,为什么非说自己的儿子早已驾崩,活着的佛家大师与她无关的话,以及不久前在大雄宝殿里,行森老和尚为何要告诉他“物是人非,往事不可追”。
看着前方正领着不认识他,却嘴巴开开合合,喜悦的得啵嘚啵不停嘴的大孙子和长得聪慧灵光的小师弟正朝着自己慢步走过来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和尚,康熙觉得自己的喉咙发紧的厉害,眼眶也不由红了,恭恭敬敬、又略微带上些哽咽,磕磕绊绊地俯身低头对着来人出声低喊道:
“玄烨,拜见,拜见,汗阿,行痴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