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牧府里,一片寂静。
自从孙策入城回府之后,不仅仅是城牧府里,就连整个湛英城里都充满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与肃杀氛围。
孙策不在城中的这些日子,整个湛英城里可谓是彻底乱了套了了。
孙素借城牧府之名发下号令,列举盐商买凶杀人、违法圈地、贩卖私盐等十七条罪状,每一条在大乾律法上都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在发布号令之后,未经过府衙会审,孙素便直接命巡防营左路军开始在城中大肆抓捕湛英城盐商,不到一日时间,湛英城大牢里面便人满为患,湛英城之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关于这湛英城大牢,如今还流传着一件趣事:其实孙素总共抓了不到二十名盐商,大牢里的其他犯人都是那些盐商的护院、随从。
湛英城盐商喜好争阔斗富,又多是泥腿子爆发出身,更别提什么识文断字、遵纪守法了,出行便喜前呼后拥、招摇过市。
更何况湛英城外的盐场那是盐商的命根子,拥有盐场数量多少,便决定了每家盐商每年能产出多少盐量,每每争盐场之际,每家盐商都会派出少则数十多则数百的护院打手来抢夺盐场,每次争夺都会死掉数十名护院打手,死掉之人一般都会给家属足够的抚恤,然后盐商便将尸体扔至海里,民不告官不纠,不了了之。
所以这些盐商手下的护院,明面上是随从,其实就是打手,平时喝酒吃肉,足够饷银伺候着,一旦主家出事,便要不惜性命的顶上去。而且这些打手多是北巷里面走夜路、捞偏门出身,除了东家,谁也治不住这些泼皮无赖。
一听说主家锒铛入狱,这还得了?
前脚那二十多名盐商刚刚入狱,后脚湛英城里就乱套了。
不计其数的打手蜂拥上街,违法乱纪、打砸商铺、甚至殴打行人,只是为了能被抓进大牢,去保护自己的主家。
所以这湛英城大牢里就出现了极其戏剧性的一幕,整个大牢里一共关押了二十多名盐商,但是每个盐商周围的牢房里,却至少关押着三四十名的护院随从。
所谓猫有猫路、鼠有鼠道,这些泼皮无赖出身的护院随从虽然身无长技,但是却也有自己的门道,前脚刚进大牢,后脚便与大牢里那些看守称兄道弟,不出两个时辰的功夫,便有外面的兄弟送进来好酒好菜。
一时之间,大牢里面其乐融融,看守与犯人一块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一副与民同乐的景象。
但是自从孙策回来之后,城牧府里便与这湛英城大牢,是截然相反的两个天下了。
孙策书房里,此时摆着一桌上好的酒席,菜肴八冷八热,俱是美味珍馐;烫好的美酒两壶,俱是三十年份的女儿红。
孙策今年刚刚不惑之年,身着一青色长袍,丰神俊朗肤色白皙,两鬓霜白,举手投足之间,便有一副儒雅气息扑面而来。
坐在孙策对面的,是一略显寒酸的老者,一头白发蓬松杂乱,皮肤之上全是古铜色的褶皱,此老者身材极其瘦小,身上裹着一件不满补丁的羊皮袄,看着成色模样,恐怕年龄和这老者不相上下。
但就算这老者再邋遢,再穷酸,就凭他能与城牧孙策平起平坐,就没有一人敢小瞧于他。
孙策左手挽住右臂袍袖下摆以免扫到菜肴,右手挟了一筷爆炒海鱼放入嘴中,一边缓缓咀嚼一边轻声说道:“要说这海鱼,还是咱湛英城做得地道,别看那罗云城是咱道平郡首府,那里厨子做得海鱼,比咱这差远了,我出门在外这些日子,最想的还是咱湛英城里的海鱼啊。”
“狗屁!”那老者眼皮都未抬,却直接吐出一句脏话,看那神态对这城牧却是丝毫无一点敬意,“只不过是那罗云城里的名厨,比不上你孙城牧自己家里的私厨会做菜罢了。”
孙策笑了笑,不仅对这老者脏话视而不见,反而亲自起身替那老者斟了一杯女儿红,轻笑道:“陈老不愧是咱湛英城的学问巨擘,一眼便看出我这无病呻吟了。”
陈云峰,原本是一京官,因得罪某位实权大人物之后八年之前便被贬谪出京,之后无官无爵,一直穷困潦倒,但是在湛英城里却没有一人敢轻视这邋遢老者,因为这老者虽身无分文,但却是居住在这城牧府之中,他不仅仅是一个儒学的学问巨擘,更是城牧孙策的心腹智囊!
陈云峰扔掉筷子,直接伸出枯瘦如鸡爪的右手拣起盘子里的一只香辣兔头,一边有滋有味大快朵颐着,一边含糊不清说道:“前些日子那京兆尹右扶风之子死于咱湛英城之事,你可打点好了?”
孙策挟了一筷羊肉慢慢咀嚼着,低声说道:“唉,你说这纨绔好死不死地,偏偏死在咱这湛英城之中,他那父亲怎么说也是一个京官,据说他已经上书陛下,在朝堂之上痛哭流涕,要彻查……”
“别抱怨了,说正事!”陈云峰瞪了孙策一眼,吐出嘴里的兔骨。
孙策也是好脾气,微微点头之后沉声说道:“我在罗云城之中,撒出去了四万两银子,能搬动的关系全部搬动,这才把这事儿算是勉强压了下来。”
陈云峰用饭的动作微微一滞,抬头疑问道:“压下来?没解决?”
孙策苦笑:“不仅没解决,反而越陷越深了。”
陈云峰扔掉手里的半块兔头,拿起一旁的丝绸手帕擦了擦手,正襟危坐:“怎么回事儿?”
“陈老可知道肖岳肖大人?”
陈云峰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慢斯条理说道:“肖岳,两广织造总办,总管两广织造十三年,长安城赵家心腹,织造局明面上是为长安那边置办丝绸用品,实际上是为长安城那边搜集地方情报,这一点众人皆知,肖岳人老成精,不过两广离咱们湛英城千里之遥,你提他作甚?”
孙策目光炯炯:“肖大人六个月前便致仕了,现在……居住在罗云城。”
陈云峰双眉紧皱,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看样子,这事儿麻烦了啊……”
“何尝不是呢!”孙策满脸无奈苦笑,“长安城与东陵道这边平静了十七年,也接近长安城那边的极限了,但是我却没想到,那边……会拿我做开刀石啊。”
“肖岳找你了?”
“我在罗云城里,主动拜访过肖岳,不过他只与我谈诗词歌赋和长安的风土人情,并未与我深入交谈。”孙策端起酒盏,以袖袍掩面一饮而尽,“但是在我离开罗云城之后的路上,肖岳派贴身小妾拦住我,与我交谈了几句话。”
“老奸巨猾、做事无痕,这确实是肖岳那老头儿的风格。”陈云峰略一沉吟,继续说道,“那小妾也没与你说什么实际的话语吧。”
孙策放下酒盏,点头道:“陈老所料分毫不差,那小妾只是告诉我,若是日后在湛英城有什么麻烦,大可不必如此麻烦来罗云城活动,直接修书一封寄到罗云城肖大人府邸,肖大人虽然年迈,但是在朝廷好歹有些门生弟子,有些事情,还是可以解决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看样子,他们是想以阮锦园横死这一件事儿,来使你倒向长安那边,从而打破东陵道这一块铁板的突破口啊。”
孙策意味深长地看了对面陈云峰一眼:“我看过杵祚的验尸文作,那阮锦园虽然身受重伤,但是在其不远处的小路上,有新鲜车辙印经过,但是那马车在拐到阮锦园身边不远处的那条岔路之上,却又立即调转车头,看那周围凌乱脚印,似乎……不只一个人。”
陈云峰摇摇头:“不管怎么说,那阮锦园确实死了,既然死了,不管是谁让他死的,已经不重要了,这个事儿,怎么把损失降到最低,才是你这个湛英城城牧应该考虑的问题。”
孙策咬了咬牙,低声道:“我能搬动地最大的佛,是咱东陵道道尹刘大人,刘大人给我准话了,只要咱这边能咬死了不出大问题,他能上书商王爷,有四成把握,把咱们湛英城,从这事儿里给摘出去,毕竟这事儿虽然是自咱湛英城里起的,但是他死的地方,可不是湛英城。”
“东陵道的四把手……姓孙的,你竟然能请动这尊大佛,看来你还真不简单啊。”陈云峰端起酒盏晃了晃,表情玩味,“站在长安那一边,此事肯定能圆满解决,你甚至还可能在埋到土里之前,屁股底下的位子都能往上挪一挪;站在东陵这一边,解决的把握不大,但是却胜在稳定,就算有事儿,最多也就伤筋动骨,整不出什么大的幺蛾子,但是这个队伍不好站,不论站哪一边,你都会得罪另一边,处理不好,这就是掉脑袋、灭九族的事情。”
孙策笑了笑:“看来长安与东陵,是真的想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烤你你有什么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形势比人强,咱就老老实实受着呗。”
“那你可是想好了,要站哪一队?”
孙策站起身来,从容笑了笑:“要站哪一队,得看我那懂事的侄子,替我把事情做到哪一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