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婉怡觉得这样的日子应该到头了。真的,不到头可怎么过下去呢?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有着何样的心境。天很热,空气湿漉漉的,粘乎乎的风吹来,好像一块脏兮兮的破抹布,卤嗒嗒地贴在身上。那种烦躁不安、抑郁痛苦、无可奈何的感觉怎么也去不掉。真想躲在什么地方,逃开这样的夏日。呆在屋子里,紧靠着窗口站着,汽车吵杂地从楼下疾驶而过,四周摩天大楼遮天蔽日,灰色的鸽子在灰色的尘埃里懒洋洋地盘旋……一切难道就是这样真实,真实得让人捉摸不定自己是不是在梦里?什么时候可以明明白白地,知道什么就是什么,什么是为了什么?
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永远。日子……唉,这样的日子……早点完算了。
地铁站里,总有那么一股让人窒息的热哄哄的臭气,扑鼻而来,席卷着,带给陆婉怡一个无法忍受的疑问:世界为什么会是这样?黑黑的,乱乱的,脏脏的……它本身难道是一个大垃圾场吗?车厢里空调倒开得很足,可那种凉,总是让陆婉怡裸露的双臂一阵阵刺刺地发麻。她漠然看去,满眼是漠然的面孔。白的,黑的,黄的,棕的;高鼻子,矮鼻子;凸面孔,凹面孔;大眼睛,小眼睛……上帝真有那么份闲心,把人塑造的这么“千姿百态”!可是,可能腻了,就那么漫不经心地一点戳,所有的人便有了那么种呆呆板板木木硬硬的表情。就这样永远象在睡着一样吗?这所有的人?
旁边一对黑人夫妇在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陆婉怡是什么也听不到的。她只是闻到一股强烈的狐臭。她也懒得换一个座位坐,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出神。她不相信那是自己。那个面色憔悴,两眼无神的女人?怎么是这样的丑陋,这样的沮丧!她想自己本应比这个样子好一些。她怎能就和所有的人一样,一样地,这样被随意塑造!可是,她又能怎样?她有能力塑造自己吗?
一个跛脚黑人在车厢里乞讨。他摇动着硬纸“可乐”杯,硬币在里面发出“哗哗”的响声。“兄弟姐妹们,请可怜可怜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吧。”没有人理他,虽然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沙哑、凄凉。记得第一次来纽约时,陆婉怡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给了一个在地铁站出口乞讨的老黑人。“圣诞快乐!”陆婉怡拍拍他的手,又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下。在节日的气氛中,那个衣衫褴缕的老黑人象一把尖刀,在陆婉怡的心口戳下狠狠的阵痛。那个黑人流着泪吻吻她的手,说:“姑娘,你有一颗美丽善良的心,上帝保佑你会有幸福的生活。”陆婉怡一直相信那是她得到的最好的祝福。后来,她发现乞讨的人太多了,虽然她的心仍然感到一种
深深的怜悯和痛楚,可她做不了什么。她也是个乞丐,同样在向这个世界乞讨。同样地,没有人听到她的乞求。她总是在安抚自己:不要埋怨他人的冷酷,靠自己。可是,她真的能靠自己吗?
她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多少年来,她一直在流浪。流浪已使她疲倦万分。尘埃漫漫,多少沧桑……有时,陆婉怡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她茫然得措手无策。
“林金荣,带我走吧。”陆婉怡的双手按住胸口,哀求着。只要一想到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林金荣,她的心就疼。是真真实实的疼着,在她的心口,翻腾着,使她咬住牙关,泪水直流。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林金荣坐在桌边,左手抠着耳朵,心不在焉地说。
林金荣要转学去加州的柏克利大学,陆婉怡知道,从此以后,她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但她怎能让自己半年的感情付诸东流?她不允许自己承认自己的失败。这么多日子以来,她已经发现自己有时觉得爱的并不是林金荣,而是她的幻想,她的童话,她的感觉,还有,她仅存的那点自尊。
“为什么不可能?在我们相爱的时候,就让我们在一起吧。”在我们相爱的时候……我们相爱吗?我们相爱过吗?可是,无论怎样,在我不想失去你的时候,在我失去你会心碎悲哀时,让我和你在一起。我不想放弃,我不甘心放弃。这份感情再苦再疼,毕竟在她漂流他乡的这些初始日子里,是她精神的支柱。“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你不是也说爱我吗?”陆婉怡越说越激动。泪水在她脸上狂流,她绝望得仿佛置身黑暗的夜海,唯一能握得住的只是手中的一棵稻草。
楼梯是在楼的东头,人们都喜欢乘电梯,所以很难在那儿碰到什么人。水泥阶梯上,有层薄薄的灰尘。没有空调,很闷热。陆婉怡低着头,下意识地数着。她发现每层楼有四十道阶梯。当她数到六百时,她便站在楼顶了。
楼顶上,要凉爽得多。夜风吹来,虽有些潮湿,却不很热。放眼望去,到处灯火璀灿,使满天繁星,也失去了光彩。哈得逊河在不远处鳞鳞闪烁,河边的高速公路上,一辆接一辆疾驶而过的汽车后灯,串成红色长龙。这个同时充满富裕与贫穷,文明与落后,热情与冷漠的世界最大城市之一,也有这样美丽的时候。可在白天,它却是灰蒙蒙的一片,因而它的摩天大楼和华丽的橱窗,便份外地具有诱惑力,使人产生贪婪的欲望,也让人因为自己的无能而绝望。
这就是美国,这就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天堂世界。这就是纽约,这就是美国人心中的“大苹果”。陆婉怡慢慢地走到楼顶边缘,坐下。她不敢面向街面,而是背对着--她不敢,她有恐高症。以前,在曼谷第一百货商店前的“天桥”上,郎之嵩曾试图按着陆婉怡的头,让她看桥下的马路。她吓得两腿发软,几乎哭出来。那“天桥”,可能连两层楼高都没有吧?刚刚,在她没坐下时,如果她再向前一步的话,会怎样呢?其实,又能怎样呢?至多,她的身体会在星光灯光交织的红灰色夜空里,不轻不重地画出一道弧线,然后不轻不重地落到柏油马路上。会不会有鲜红的血和雪白的脑浆迸溅出来呢?会有一丝甜滋滋的血腥慢慢飘扬起来吗?行人们会止步,发出“啧啧”的叹息吗?不,不会的,这种事在这个国家,特别是在这个城市里屡见不鲜,人们已失去了围观的兴趣。人们不会知道她是谁,人们不会关心她是谁。死了就死了吧,管她依然年轻,管她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个国度,因为什么而失望绝望得不能再失望再绝望。
前几天看美国最大的泰文报纸《世界日报》报导说,一个从天津来的女孩,从纽约的十三层楼上跳楼自杀。她是个成绩优异的学生,可是,因为感情和经济问题,精神失常了。她总觉得有人跟踪她,或有人窃听她的电话,而她尚未完全精神病失常,所以她明白自己已经精神失常。她很痛苦,却又无法解脱,只好一死了之。
陆婉怡觉得可以想象。泰国学生习惯了依赖父母、老师、朋友,在这样一块陌生的土地上,得一个人独自面对那么多陌生的困难,没有坚强的神经是支撑不了的。没有人来帮助你,如果自己没有能力来帮助自己,则无出路。这是很残酷的,特别是对于那些比较软弱又多愁善感的人来说,比如陆婉怡。
几辆警车头顶闪着红色和蓝色的灯从楼下呼啸而过。肯定又是哪儿有凶杀案了,陆婉怡想。小偷小摸小抢在纽约,警察根本“不屑一顾”,太多了。有人说在纽约住上一年而没被抢,那算不了纽约人。陆婉怡念研究生时认识的一个不同系但住同一宿舍楼的女孩和林金荣一同就读于纽约大学,前天她来林金荣住处看望陆婉怡,告诉陆婉怡说,她刚来纽约时,没资助,得去打工挣学费和生活费。第一天干了十二个小时,挣了六十块。在地铁上,她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大黑手伸进她的背包,不慌不忙地取出钱包。他把钱拿出来,又把钱包放回去。她又惊又怕地看着这一切,说不出,也不敢说一句话。人们告诉过她,被抢时应“束手就擒”,不然说不定就要被打一枪或捅一刀。周围的人都很漠然,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陆婉怡发现梦想中的常常是罪恶的。就像她和林金荣之间的一切,不也是这样吗?她既和郎之嵩有婚约,不管当初是因为什么而有了这桩婚姻,她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可是,她又这样奋不顾身地爱林金荣,在世俗的意义里,这何尝不罪恶?可她此时顾不得这么多,她只能随自己的感觉和愿望,也许,还有欲望。
林金荣是很自私的。冲动时,他说爱她,在那一瞬间,他说的也许是实话。可是,在更多的时候,他很清楚地在利用陆婉怡,利用她的对于有关爱情的天真幼稚的幻想,因为他孤独,他便残忍地利用陆婉怡的孤独。对于陆婉怡失去的一切,他并不在乎。他的那些甜言蜜语,只不过是“哄”陆婉怡,就象糖果或玩具对于不肯上幼儿园的小孩所起的作用一样。几句水份很多的话使他少不了什么,却能使她死心塌地地接受他的伤害,宿命般的任自己失落得一无所有。
在他们之间的一切刚开始时,他告诉陆婉怡,她女朋友是他中学同学,他们已相识多年。陆婉怡问他:“你爱她吗?”她说这话时,急切地看着他。林金荣说:“爱,也不爱,只是习惯了。这么多年了。”他说那女孩太内向,说话、做事都魂不附体似的。语气里,好像很不满。陆婉怡于是心中升起希望。她爱这个小男人,在她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天,她就孕育了他的孩子。她希望和他在一起,为的是让他对得起她付出的那些。他得用他的将来做代价。现在想想,林金荣说那些,是有目的的,他只是为了给陆婉怡点“甜头”,给她一种虚幻的希望,这样就能使陆婉怡在他孤独的日子里,毫无反抗地任他伤害。
三月份春假时,李保保来纽约看女朋友,顺便捎上了陆婉怡。他告诉陆婉怡,听他女朋友说,林金荣正给他女朋友办来美探亲的手续。“他在欺骗你,利用你,陆婉怡,我从没说错。”陆婉怡肯定李保保在这样说时很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陆婉怡不说话,她把头扭开,看着车窗外无边无际黑沉沉的夜。黑夜仿佛是静止的,在她每次去看他的时候。五个小时的车程,漫长如五个世纪。她不时地看表,可指针也好像被钉住了,总是没有移动。她内心焦躁不安,总想把车玻璃砸个洞,把头伸出去喘几口气。
陆婉怡事先没有告诉林金荣她要来。她没有敲门,推开他虚掩的门走了进去。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林金荣当时的表情:惊讶、怔忡、迷惑和虚弱!
陆婉怡和他对视着,不明白他为何会有那样的表情。她慢慢地走过去,闭上眼,把自己投进他怀里。
他的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发,很有些沉重的感觉。陆婉怡的心里开始发紧。
“林金荣,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她又开始流泪。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每次和他在一起,她为什么总是流泪,总是痛不欲生!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你别多心,别胡思乱想。我好怕你胡思乱想。”
“你瞒不了我。林金荣,这么多日子了,你什么也瞒不了我的。你刚刚吻我,和以前不一样。”
“陆婉怡,真的没什么。”林金荣叹口气:“你怎么总是这样敏感?”
“林金荣,不要骗我。我什么都知道的。都知道。如果你骗我,我会恨你的。”
“陆婉怡,能有什么呢?我能有什么瞒着你呢?我能有什么能瞒得了你呢?”
“林金荣,她要来了吧,很快,是吗?”
“别胡说,没有的事。”
“你还在骗我。你这么想骗我吗?”陆婉怡凄然一笑:“林金荣,你就真的要置我于死地吗?”
“陆婉怡,我不是想骗你。我是怕你受不了。我不忍心。”
“林金荣,你怕我受不了吗?你是怕她万一来不了,所以现在还不想失去我这个暂时的安慰吧?”
“陆婉怡,你不要这样说,你在伤害你自己。你不仅仅是我的安慰,更不是一时的安慰。”
“那我是你的什么?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你已经选择了,是吗?你已是别人的丈夫了,是吗?你已经结婚了,结婚了。”陆婉怡歇斯底里地大笑,“好滑稽!你已结婚了!”
“陆婉怡,你守诺,我也要守诺,我说过要带她出来。我们相爱过,这就够了。”
“不够的,林金荣,你使我失去太多。不够的。我没这么洒脱,我要的是相守。”陆婉怡知道,并非是因为爱他,因为他使她失去了太多,因为她已没法再和郎之嵩生活下去,因为她象一个已经绝望的赌徒,把一切赌注全压在了林金荣的身上。不管林金荣愿不愿意,她都要孤注一掷了。
“不可能的,陆婉怡,她来了,我要对她负责。要不,她怎么过?”
“林金荣,你不对我负责吗?我怎么过?我怎么过?”
“陆婉怡,你已来了一段时间,有些基础了。况且,他不是要来吗?我们为什么非得毁坏我们已有的一切呢?我会一辈子想着你的。”
“林金荣,这是空的。不在一起,想着又能怎样?”陆婉怡在心里又说,不在一起,什么不是空的呢?
“陆婉怡,这是在美国,你得现实些。”
“林金荣,怎样现实?你告诉我!”陆婉怡有些愤怒了。就是因为这是在美国,她做的现实的选择就是她和林金荣都放弃自己的以前,把他们之间的关联再关联下去。
“现实就是念书,找工作,挣钱。不是像你这样,做白日梦。”
“你说我在做白日梦?你是说我们之间的一切是白日梦?”陆婉怡紧盯着林金荣,咬牙切齿地问。
“我没说。但是,你来美国是为了什么?总不是为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吧?我以前根本不认识你。”
陆婉怡觉得他说这一切很无赖,但她又找不出反驳他的话。她来美国干什么呢?不是为了和林金荣之间的一切,不是为了念学位,也不是为了挣钱,为什么呢?她呆呆地看着他,不再言语。可是,她看得出,他满脸的不耐烦,甚至厌恶。她突然觉得他是个很猥琐的男人。特别是他那双小眼睛里,只闪着自私和冷酷的光。完了,陆婉怡的后背一阵发冷。就这么交代了吧。
回去康奈尔后,给他打电话,说:“算了吧,你不是已结婚了吗?你过你的吧。”
林金荣问她:“你是说我以后再也不会有你了吗?”
陆婉怡不说话。你不是已说过了吗?她觉他太虚伪。
“陆婉怡,陆婉怡--”林金荣开始哽咽。陆婉怡知道,他是个喜欢流泪的男人,而她,向来看不得男人的眼泪。
可是她不想说什么。她沉默,流着泪。
她就这样拿着电话不声不响,林金荣也不再说什么。三个多小时过去之后,她觉得很疲倦,便轻轻地挂上了电话。
三天后,她收到了林金荣的信,上面泪痕斑斑。“陆婉怡,我不相信我们之间的一切就这样结束。这么多日子以来,我已习惯了有你,习惯了每天等你的电话和你的信。你难道不相信我是爱你的吗?夜静更深时,睡不着,我也呼唤过你,我也惊讶我再也分不清我唤的是你的名字还是她的名字。你在我怀里哭泣过,曾哭得那么伤心。你不知道你那泪眼楚楚的样子,是多么的美丽,凄艳,散发着一种惊人的光彩,让我心碎!那样的时候我发现,我也建立了什么,在时间的流沙上,我以为我所有感受痛苦的能力都早已离我远去,可是当你那样哭泣的时候,我心里也在哭。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每次你来时,你是那么疲倦,又是那么绝望,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过一天算一天,直到我们永远离开。你千里迢迢,只是为了和我短短短的一聚。我并非冷血动物,可我又能怎样?你是个太烈的女孩,我一直为你担心,怕你什么都承受不了。我何尝不希望你幸福!可是我没有这样的能力,我以前已经许诺过别人,我以前也深深地爱过。陆婉怡,难道你没有爱过,没有许诺过吗?我不愿意失去你,你对我来说意味着太多。……”
陆婉怡于是又回到了林金荣的陷阱。回到了那致命的苦痛。怪谁呢?
于是,她夏天又来到纽约。她在学校图书馆找到一份半工的工作,但她放弃了。她知道,她和林金荣之间的日子也就这么多了,尽管她是多么希望林金荣能带她走,让他们之间的一切有个不使她太绝望的结局!郎之嵩再过几天就要来了,她怕面对他。她的婚姻早在她的心里被画上了句号。她没爱过郎之嵩,她知道。否则,她不会背叛他,她知道自己对于一份想要的感情,会固执地坚守。对郎之嵩,她只有许诺。“陆婉怡,如果你觉得他于你有恩,你可用别的方式报答,没必要用自己的一生为代价啊。”当陆婉怡把和郎之嵩之间的关系告诉父母时,他们都不同意。陆婉怡的母亲便在信这样写道。陆婉怡对于父母,总有一种没来由的反抗,喜欢反其道而行之。若当时父母对她和郎之嵩的关系不发表任何意见或支持,也许,也就不会有她和郎之嵩之间的后来。因为不爱,所以才有了背叛。至少,她心里是这样为自己解释的。郎之嵩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可是,她知道她将没有勇气面对郎之嵩,没有勇气把她和林金荣之间的一切和盘端出。同时,她也知道,她和郎之嵩是不可能再过下去了。这样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还怎么过呢?她自己是没法过的,她一个人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国度怎么过?所以她要林金荣带她走,和他一起去西部。不管他是否爱她,她必须“赖”着他。要么死。可是父母……一想父母陆婉怡连死的能力都没有了。自己过不好,已对父母无法交代,怎能再让他们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痛?
可是林金荣不愿,他的“妻子”要来。她已在国内领了“结婚证”了。林金荣是有“妻子”的人了。
“带我走吧。没有你我怎么办?”陆婉怡苦苦地哀求,她的自尊全没有了。我恨,我恨啊,她在心里呼喊。
“我说过不可能的。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
“你让我把她怎么办?”
“你不是说只为了带她出国吗?把她接出来,你的许诺就完成了。你没必要非得和她一起生活。”
“可她是我妻子。我得对她负责。”
“谁是你妻子?谁和你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多?她和你之间除了那张走‘后门’领来的证书,还有什么?”
“有十年的相识和五年的相思。”
“可你说过你爱我!”
“陆婉怡,你别胡搅蛮缠好不好?我说过爱你,并不等于我不爱她。”
“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爱两个人!”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一个男人不能同时爱两个女人?”
“你没有这样的能力。你只能选择一个。”
“我不是早已选择好了吗?”
于是,陆婉怡不再说什么。她就那样穿着短睡衣,披头散发地来到楼顶。可是,她没有天津女孩那样的勇气,她甚至没有从高处俯瞰地面的勇气。她无力地靠着水箱坐下,悲哀得抬不起头来。她觉得自己罪恶深重。脚边有一小堆碎啤酒瓶片,她拣起一片,它于是在她面前闪着些幽幽的充满诱惑的光。她一下一下地下意识地在自己纤细的手腕上比划着。她记得王朔在小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里写过,那个女主人公就是割腕自杀的,刀口就象婴儿张开的唇。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实际上还有救。只是火焰,便只好毁灭了,只留得下灰烬。来时是什么,她不知道。只有父母才知道吧。去时一缕清烟,将魂归何处?泪咸咸地流进嘴里,她咬住牙,狠狠地一划,顿时痛楚万分。好在玻璃瓶片不算尖锐,只有一道暗色的血流细细地滴在她的腿上。她呆呆地看着,叹口气,将血舔净。血竟跟眼泪一样温咸。
回去后,林金荣已躺下。台灯在桌上幽幽暗暗地闪些黄晕。林金荣的面孔,在灯光中竟又有种使陆婉怡心动心伤的色彩。她无声无息地贴着林金荣躺下,头沿着林金荣伸过来的手臂向他的怀里依过去。又是那种熟悉的气息。
“陆婉怡,你去哪里了?我到楼下到处找你。”
陆婉怡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陆婉怡,以后我们别吵了,好不好?我们没几天可以在一起的时间了。为什么不珍惜呢?”
陆婉怡紧闭着眼睛,她想笑,却泪流满面。
林金荣的手滑过她瘦削光洁的身体,她顿时柔软湿润。
“林,你相信吗?内心里,我依然是个把爱情看得比任何人都高的贞烈女人,爱一个男人然后以身相许在我看来是一个女人一生最美丽灿烂的境界之一。可是,自从我来了这里,我的所作所为在以前的我看来就象荡妇。你记忆中的那个软弱疯狂孤独却不轻易受诱惑的陆婉怡已经没有了,现在的我,你也许根本不愿再见。你总是鼓励我,让我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好好学点什么,不要再飘飘忽忽没有定性,一无所成。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拿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我只能这样了。我根本不想什么‘成’和‘不成’了,我常想的是活和不活。林,告诉我,在本性里,我是不是一直就是个坏女人?现在,我根本看不起我自己,你也会看不起我的,是不是?”
在给林--那个青年作家的信里,陆婉怡这样写道。和林金荣之间的一切,使她痛苦、怨恨、绝望,而和李保保,又使她羞耻、疚愧,看不起自己。尽管李保保不只一次地对她说:“陆婉怡,如果你不是对林金荣这样死心塌地,我真想娶你。你是我见到的最软弱、最敏感的女人,而我向来喜欢软弱敏感的女人。我女朋友事业心太强,性格太呆板。”
林金荣不大却很温软的手,滑过陆婉怡的背。细浪般簇簇相拥的震颤传遍她的全身。她垂下眼睫,覆盖住欲出的泪。哦,男人,我的男人啊!
“……
飞越天空
掠过白云
我正飞向你
你能听到我吗?
你能听到我吗?
我就要死去
永远地哭泣
航行
航行
……”
那首英文歌《航行》如同泣血杜鹃,一遍一遍地在林金荣那间小屋子里回荡着。林金荣不知从哪儿拣来的一个破电风扇,在屋子的一角“哗啦哗啦”地响着。几张纸片,转悠着,从桌上被吹到黑色带褐色条纹的地板上。窗外,夏暑如蒸笼。纽约的夏天,潮湿闷热得让人发疯。
“林金荣,你爱她还是爱我?”陆婉怡低声地问。同样的话她不知问过多少次了,每次,都是以她的更痛而告终,可她总是想问。在林金荣的抽屉里,她看到过一张照片,林金荣和他“妻子”并坐在床头,林金荣着汗衫、短裤,他“妻子”穿白色睡衣。林金荣的双手捂住他“妻子”的双乳,脸贴在她脸上。陆婉怡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穿白色的睡衣!
“陆婉怡,不要问,好不好?为什么总要使我们彼此受伤?”林金荣用很无奈的口气说。他双手蒙住脸,叹口气。
“你不爱我,你爱她!你只是在利用我!”陆婉怡气急败坏地说。“看你们这恶心的照片!你们当时这样还是偷偷摸摸的,是吗?就凭这样,她就是你‘妻子’?我为你付出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你要我怎样?”
“我要你怎样?我又能要你怎样?”陆婉怡此时真希望自己有勇气有能力狠狠地捅他一刀--每次他说“你要我怎样”的时候,陆婉怡就觉得他一副无赖无能的样子。
“可是,你又要我怎样呢?”她抬起手,拈去他衣领上的一根头发,一下子,她又极端疲惫了,语气无力得几乎听不到。“林金荣,你要我怎样呢?”
“陆婉怡,我们都曾有过美好的记忆,何必毁了那些?就这样不好吗?”
“你是说你的‘妻子’我的‘丈夫’?那一切不是已被我们毁了吗?什么是就这样?我就这样一直做你的情妇?”陆婉怡又气愤起来,每到这时,她就觉得林金荣那张白净的脸其实要比李保保丑恶得多--林金荣太虚伪。
“陆婉怡,不要这样说。你又在伤害你自己。你知道看你这样毫不留情地伤害你自己我是多么心疼。”
陆婉怡最听不得的就是这样的话--林金荣这样一说,陆婉怡心里又开始发誓不论自己受怎样的伤害也认了。林金荣抓住了她的弱点,她只能束手就擒。
“陆婉怡,你永远也不会是荡妇。我太了解你了,你所受的一切苦,都是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执着,抓住自己的梦不放。如果你稍放弃一下,稍退步一些,你就不会‘堕落’,你就会是一个‘好女人’了。但那样你就不是你了。”林在电话那端说。收到陆婉怡的信,他给陆婉怡打来电话,陆婉怡怕花他太多钱,坚持要他挂断她再打回去。听到林的声音,她便想起以前那些日子。那些日子,林绝对是她周围不可缺少的朋友之一。
“陆婉怡,记不记得你在这儿时,我们总有一大帮人围着你?那是因为你是个‘坏女人’,因为你和‘好女人’们不一样。无论你做了什么,对我来说,你还是你,你做的一切我都可以理解可以谅解。你有太多的梦,你是个好女人,没有梦的女人,怎是好女人?”林,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了。陆婉怡心里无声地说。泪水“吧嗒吧嗒”地滴到话筒上。
“陆婉怡,你又在哭了。你总这么爱哭。”林的声音充满爱怜。
临离开林他们的那天傍晚,陆婉怡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看着整理行李留下的满地狼藉,想想自己将离开这熟悉的一切,独自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不禁空落恐慌。她骑车去了林那里,不说一句话就坐在他的床边,一个劲儿地掉眼泪。林不理她,只顾低头写东西。待她停止抽泣,他才起身出去,进来时递给她一条热毛巾。她需要的就是这份默契和理解。她最恨心情不好时别人问她“你怎么了?”,在那种时候,她根本什么都不想说。而郎之嵩永远也学不会这一点。
林待她把眼泪擦开后,带她去作协大院后面尚未完工的公园。没什么人。林在草地上坐下,陆婉怡躺在他旁边。西天边的太阳是一轮柔软的桔红,天幕被染成淡青。遥远处,北方特有的挺拔的白杨站立成含蓄而多情的剪影。林双手抱膝,默默无语。陆婉怡第一次发现,林侧面的轮廓很漂亮,立体感很强,线条非常典雅。她长叹一口气,把下巴搁在他的膝上。
“林,我就要走了,你不想说点什么吗?”陆婉怡怕这种沉默。她知道,这种夕阳滴血的黄昏里和最了解自己的男人在一起的沉默,多少日子以后,对于她来说,将是能杀死她的记忆和无奈。
“陆婉怡,你就要走了。我能说点什么呢?”林低头对她笑笑,伸过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陆婉怡浓密的短发。“我只是为你担心。你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女孩,到那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切从头开始,我不知道你能否顶得下来。陆婉怡,你太脆弱,又幻想太多。”
那时,陆婉怡想若林告诉她留下,她就会留下。因为,她对于自己的命运,向来缺乏一种把握,她需要人告诉她怎么做,特别是一个她信赖和依赖的男人。男人永远是她生命里的上帝。
“陆婉怡,若你在那边实在过不下去,就回来。但我希望你在那边好好过,毕竟机会难得。你太任性,在这儿也不会过得很好。若在那边实在呆不下去,我们都在这儿,你随时都可回来。”
陆婉怡知道她不可能回去,至少现在不能。郎之嵩还没有来,而且,她回去怎么交代?来美国,真的只是为了更多的伤痕?和父母亲人朋友没法交代,对自己也没法交代。过几年吧,过几年我也许会回去。我不适合在这儿,虽然也不适合在那儿,但那儿毕竟有以前的一切,有所有的回忆和牵挂及思念。最重要的,那是她生长和熟悉的地方。
“林金荣,难道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吗?”陆婉怡知道她问得毫无意义?可是她还是问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问题成了她和林金荣之间唯一的谈话内容。
“陆婉怡,你又来了。你明知答案的。没有别的选择,我们只能这样。这样对大家都好。”林金荣很无奈的口气。
“我们只能这样,我们只能这样。”陆婉怡喃喃道。“林金荣,我没办法相信我们只能这样。我没办法相信结局是这样。”
“陆婉怡,随缘吧,为什么不随其自然呢?”林金荣的双手扶住陆婉怡的肩,布满红丝的眼底,是一抹深深的疲倦,“陆婉怡,不要再固执了。就算我求你,好吗?我好怕了,我好累了,这样下去,我们俩都会垮掉的。你我都再经不起这样的折磨了。”
一阵痛楚从陆婉怡的心底涌起:“林金荣,你明明知道我爱你的,明明知道我爱得好绝望的,明明知道我把自己赔了进去的,是不是?”看到林金荣的视线里有那么一丝愧疚和疼痛闪过,陆婉怡哽咽了:“林金荣,如果我有别的办法,我不想这样逼你的。这样逼你,只能使我更心疼,使我恨自己,从而恨你。恨你,是对我自己最大的惩罚了。你是知道我心里有多苦的,是吗?”
“郎之嵩就要来了。以后好好过吧,陆婉怡,但愿你不会再碰上我这样的人。”林金荣的手稍一用力,陆婉怡的头就在他的肩上了。陆婉怡闭上眼,任两行泪滑下。
“林金荣,即使这就是我们的最终结局,我和郎之嵩也不会再过下去的。这一切发生之后,我还怎么再和他过呢?”
“他会原谅你的。如果他爱你,他会原谅你的。”
“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是我不想和他过了。什么什么都不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不一样了,还怎么过呢?
也许,她真的从没爱过郎之嵩。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被一种无名深深的孤单所笼罩。总觉得没有人懂得她,理解她。多少人疼她爱她关心她,她的内心依然孤独。有时她会悲哀地想,也许,自从这个世界上诞生了她,便诞生了永远的孤独的意义。孤独是她命定的生命形式和内容。因为孤独,她一直死命地想寻找一种情感的依赖,想在感情的领域里为自己创造一个实体时间。可是,郎之嵩不是这样的人。郎之嵩的爱,使她依然空洞,空虚,尽管在她和那个著名的校园诗人分手后,在一个短的时期内,郎之嵩给了她一定程度的安慰和解脱。
郎之嵩是个很聪颖的人,对她也很专一,但在陆婉怡的眼里,他太实际,太理智。她觉得和他在一起,她得压抑自己的温柔和疯狂。那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她需要的是一个能使她淋漓烬致地表现出她的野性,她的女性的男人。一个能使她奋不顾身,张张扬扬地爱他的男人。郎之嵩不是这样的男人。陆婉怡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被他的吻融化过,被他的拥抱窒息过,被他的占有征服过。她的内心有一种深深的缺憾和不满。她也曾向他抱怨过,可他却认为她太浪漫,读了太多的小说。她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出国,自己不会嫁他。自从毕业离开了那座南方城市,一年时间,直到她拿到护照,要实现自己的诺言和他结婚,她没和他见过面,偶尔,会写写信。即使写信,她也没有一点激情。“和你在一起,我是一潭死水!”她常常这样恨恨地对他说。可是,当祈章,郎之嵩的导师的另一个学生,一个比郎之嵩整整小了十二岁的男孩向她表白爱情的时候,她又莫明其妙地对他说:“我已经习惯了和郎之嵩在一起!”那男孩发誓要等到她结婚他才死心。毕业前的一天晚上,祈章来宿舍找她,送她一个写满了爱她想她的日记本。看完知后,她好感动,特别是他抄的那首席慕容的诗:
我一直想要,和你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有柔风,有白云,有你在
我身旁,倾听我快乐
和感激的心
我的要求其实很微小
只要有过那样的
一个夏日,只要走过
那样的一次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啊!在校河边的小凉亭里,当祈章细长有力的手把她拥在怀里的时候,陆婉怡知道她和郎之嵩的感情太脆弱了。夏夜的风如同一双温柔的手,多情地抚摸着河面,鳞鳞河水,微波荡漾。亭子四周,栉子花毫不吝惜地挥洒著沁人心脾的芬芳。祈章湿热的唇,辗转递吻过她的额头,眼睛,咀唇,然后吻向她的脖颈。她听见他的心在狂跳,他在颤抖。祈章的男性的气息,就象一座火炉,在汹涌澎湃地吞噬着陆婉怡。祈章的手抚摸键盘般抚摸着她,她的每一寸肌肤,都颤栗着唱起快乐的歌谣。把我拿去吧,爱我疼我占有我!用你所有的男人的热情和力量!给我幸福,给我满足,给我一个尽情燃烧的瞬间!让我所有做女人的自尊和骄傲都在你男性的威风下匍伏在地吧,让我温柔如长江流水,热情如草原猛虎……
可是,陆婉怡毕竟是陆婉怡,她已经习惯了给自己加的道德准则。当郎之嵩的面容在她眼前一闪而过的时候,她却步了。只要她和郎之嵩的关系还在,她就不能背叛他。她用力推开祈章,尽管她是那么地不情愿!
祈章不懈地看着她:“陆婉怡,你……”
“对不起,我不能。”
“陆婉怡,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我爱你,尽管这听起来有些肉麻,但我实在是爱你。我知道郎之嵩,你和他是两个时代的人。相信我,我比他年轻,我更能使你幸福。”
“我相信,”陆婉怡开始哽喑起来,“祈章,我知道你对我的苦心,但是我许诺过郎之嵩,我不会先离他而去。”
“你太可笑了。诺言毕竟是诺言,我知道你和他在一起不快乐。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和我在一起吧,我会好好爱你的。”
陆婉怡顿时泪流满面。郎之嵩从来没说过爱她。她总是问:“郎之嵩,你爱我吗?”郎之嵩也总是说:“不爱你我会对你好吗?不爱你我会给你钱买衣服吗?”但她想听他说“我爱你”,那会比买许多的衣服更能使她高兴。可郎之嵩说她太不实际,因为一般的人都不说“我爱你。”问他怎么知道,他说他就是知道。然而,她还是没有办法爱祈章。祈章太热情,也许是因为他太年轻了吧。他的热情吸引着她,又使她觉得太不可靠。她自知自己不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人,曾问祈章说:“我既无才,也无貌,你究竟爱我什么呢?”祈章说:“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你善良,敏感,热情,浪漫,疯狂,对我来说,任何的女人都比不上你。”但陆婉怡还是不愿离开郎之嵩。也许,是因为她对祈章太没有把握了吧?祈章很聪明,人长得也挺帅,走到哪里,都能吸引些女孩子。他只所以那样固执地爱我,大概是因为我过于多愁善感的性格了吧。陆婉怡常这样想。她爱不起他来,经常觉得他只是一个大孩子,他爱她,可能是图新鲜吧,甚至怀疑他是把爱她当着一件事情来做,以试自己的能力。
那天夜里,祈章送她到宿舍楼下。看着他眼里受伤的样子,陆婉怡好不忍心。她真想说:“祈章,如果你要等,你肯定会等到我。”但她只是踮起脚来,轻轻地吻了他一下,说:“对不起,请你……”泪水又涌出来。祈章抬起手,用指尖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叹口气,说:“陆婉怡,你是个会令人痛苦一辈子的女人,你知道吗?”陆婉怡的心顿时被一双大手抓到一起,疼得她真想放声痛哭。她抬起噙满泪水的双眼,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当她对林诉说着她和郎之嵩和祈章之间的这一切时,她还没去签证。那天晚上,从收音机里她知道美国领馆因为一九八六年夏天那件人人皆知的大事关门了,不知什么时候再会开。她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和林对坐着,听流行音乐。林很少来她这儿,一般是她去他那里。她的单人小床上铺着白色的床单,床头搁着淡紫色的被子。床对面是一张摊满了稿纸的书桌,书桌旁是一个大书架,书架上乱七八糟地摆着文学,哲学,历史,佛学,美容,时装和烹调书。
窗外“唏唏哩哩”地下着雨。雨点打在梧桐树叶上,是一种使人伤感的缓慢的节奏。正是梧桐花开的时节,花香夹着雨的凉气随风吹进。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她也懒得去换别的磁带。
“不知祈章现在怎么样了呢?”她自言自语般地说,并没看林。她真的很想知道。她想起别人的时候要比想起郎之嵩的时间多得多。心中一股深深的惆怅和悲哀越来越浓,象一团灰色的云挤压过来,使她立刻有种想哭的冲动。
“林,我实际上根本不是个什么浪漫的女人!我不想动荡不安,我希望过种宁静和安祥的日子。可我总想对得起别人。”
“陆婉怡,其实你是对自己很不负责的。而且,你说是为了别人守诺言,结果也会害了别人的。感情上,只讲感觉,讲不得报答和感谢。你以后还会吃苦头的,你这种人,和郎之嵩是过不下去的,不管你想不想伤害他,你都会伤害他。你想讲义气,但你没能力欺骗自己的感情呢。”
看来,林言中了。郎之嵩就要来了。陆婉怡一想要面对他,就心慌。她多么希望林金荣在这种时候能帮她一把!可是,他……在她看来,他自私得陌生。她突然想回去,回去找祈章。告诉他,如果从头再来,她会马上和他在一起,根本不用等她。如果从头再来,她不会再想报答郎之嵩,不会再守着愚蠢的诺言!在真正过日子的时候,诺言算得了什么?没对得起自己,怎能对得起别人?她没有对得起任何人,以前,既没对得起郎之嵩,也没对得起祈章,现在,既没对得起郎之嵩,也并没对得起林金荣。因为,她也知道,林金荣并不幸福。他只是无法摆脱了。
林金荣和她一起去机场接郎之嵩。晚饭后,他们坐地铁去的。还是潮湿闷热的感觉,把她心里塞得紧紧的。林金荣的神色竟然有些凝重,好像赴刑场一样。也难为他了,要去面对这种尴尬的场面。看着林金荣并没有什么特色的脸的侧影,她凭空地有种深深的悲哀和怜悯,对林金荣,对自己。就因这么几个月来这种她想知道答案,其实根本不会有答案的感情,她和林金荣都已忍受了好多磨难。尽管她觉得林金荣对不起她,但是,她明白,林金荣的心里并不快乐。当他说“你使我很累”时,陆婉怡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即使她为此很受伤。一段不幸的感情,给任何一个卷进去的人都将是不幸。她和林金荣都精疲力竭了,现在,该轮到郎之嵩了。
肯尼迪机场的通道口,站了不少接机的人。空调并没搁断外面的暑热,陆婉怡仍旧觉得浅黄色的短袖衫带着轻微的汗味贴在身上。林金荣远远地离开人群脸朝门外站着,看着他瘦小的背影,陆婉怡感到一股很强的辛酸,死死地噎在了她喉咙。在这个时候。他又成了“强森站”里白色的太阳下那个疲惫无助的小男孩。陆婉怡何曾想伤害他?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因为那么种到达异国后的孤独软弱和痛楚,两个本是萍水相逢的男孩女孩,居然纠葛了这么场难以收场的悲剧。悲得她相信,以后她再也走不出剧情给她带来的感觉。情是什么?缘是什么?将来又是什么?
“陆婉怡,陆婉怡!”听到呼唤声,她转过头来,郎之嵩已来到她面前。和一年前比,郎之嵩好象没什么变化,还是微驼的背,有些油腻的头发搭在额前,深色的塑料框眼镜,白色的的确良衬衫,灰色长裤。“陆婉怡,你来了?”郎之嵩的神色很兴奋,陆婉怡从来没见他这么兴奋过。
“喔,你来了?路上还好?饿吧?”陆婉怡边说,边从郎之嵩手中接过一个箱子。郎之嵩带了两个大箱子。
“那个箱子里全是给你买的衣服和鞋子呢。”郎之嵩很得意地说,“我让我的一个女学生陪我去买的,怕我买的不合你的意。你走时,带的东西太少了。”
陆婉怡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笑笑。
林金荣走过来,从陆婉怡手里接过箱子,眼却看着郎之嵩说:“来了?”
郎之嵩没响。“郎之嵩,这是林金荣,林金荣,这是郎之嵩。”陆婉怡呆呆地说,不看他们两人。
他们乘出租车回去,在林金荣他们的住处旁边一家泰国外卖店吃了点东西。郎之嵩的脸色一直很阴,几乎不说话。林金荣也沉默。陆婉怡低着头,撕发梢上分的叉。
林金荣去朋友那儿睡了。待陆婉怡和郎之嵩躺下,已是深夜。破风扇“哗啦哗啦”地响着,窗外是喧嚣的大都市里夜晚特有的“嗡嗡”声。陆婉怡要关灯,郎之嵩不许。灯光刺她的眼,在头顶火一样地烤着。
郎之嵩一下子把陆婉怡塞进他手中的东西扔开,恶狠狠地说:“不要!不要!我要你给我生孩子!我要你给我生儿子!”
陆婉怡从没见郎之嵩这样疯狂过,她吃惊地下意识地抚摸着他的背,依然是松松的粗糙。年龄在男人的肉体上也能造成这么大的差别啊,陆婉怡感叹道。她四平八稳地忍受着,灯光穿过她紧闭的眼睛,在她脑中呈现一段一段的空白。林金荣今晚能睡着吗?泪水象条小蛇一般流出,又在强烈的灯光下,慢慢干了。
陆婉怡推推一团泥般的郎之嵩,说:“郎之嵩,我想和你谈谈。”她的声音几乎听不到,犹豫着。
“谈什么?别谈了,你以为我不知道?”郎之嵩的总是被他咬得指甲光秃秃的手,在陆婉怡胸前狠命地抓了一巴。
陆婉怡坐起身来,说:“反正我也睡不着,我们谈谈吧。”
“我不想谈。只要你以后和我好好过就行了。”
“我不能。我也不想和你过了。这种事,早了早好。我知道我不该在你刚来就和你说这些,但是,早晚也得说。你离开学差不多还有一个月呢,等开学时,你也能心平气和了。”
“你怎么会看上他?长得也没比我好,不过比我年轻而已,一看就是小家子气,也奇怪你怎么能容忍,不见他吃饭时几乎把碗也要吃进去?而且,吃饭声音好大!你要是找个比我好的,也能让我心服些。”
“不是比你好还是不比你好的事。就是没有他,我们也过不下去的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好好过过呢?”
“可是没有他,我们起码还不至于现在就算吧?也许,在一起过久了,有了孩子,你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活心了。哪家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我会在没有安定下来就要孩子吗?若有孩子,我们是会一起过下去的,我不会让我孩子受任何委屈。可我们现在没孩子,而且,我们说是有张结婚证,可我们算什么夫妻呢?你知道,我从来没爱过你。”
“哪来什么爱不爱的,你想太多了。说我不爱你,我也没去找别人啊?现在我们都在美国了,就好好过下去吧,别再找事了。”
“我不行。郎之嵩,我们何苦非要捆在一起呢?早些结束,我们彼此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也没必要死守着。到了这程度,在一起哪能过得好?”
“你要跟他走?”
“我希望他等带我走。但是,看来是不可能的。”
“你真贱!”
“随你怎么说吧。我们无论怎样也是应该算了的。”
“你以前怎么许的诺?你不是骗了我吗?”郎之嵩有些愤怒了。
“我没骗你。我若骗你,就不会告诉你这些了。至于许诺,现在想来太轻率了,我根本没有守诺的能力。”
“你真不要脸!当年你和祈章,我装不知道,想你们毕业分开了就没事了。可你来美国又做对不起我的事!”
“我和祈章之间没什么的!我不想对不起你,但是,现在这样子,我没办法。出国前我也和别人说过,等把你接来帮你安定好了,我们就分开。”
“可你没对我讲过!而且,我现在还没有安定好呢。”
“若没有我和林金荣之间的事,我可能会等你安定好了再说。但是我也不会和你过的,反正我们两个人又不是在同一个学校。”
“你和林金荣!你还敢说!我看你最近写给我的信是从纽约寄的,我就知道了。你来时,我看到你和他在候机室坐在一起。你是个多情的女人,碰上脸皮厚一些的小白脸,肯定会有戏。”
陆婉怡不作声。郎之嵩就是这样,他说出来的话,总是这样。换上别的人,如果不是这样说话,陆婉怡会觉得很内疚,可是郎之嵩的这通话,使他还没来时陆婉怡对他所有的愧疚都消失得荡然无存了。郎之嵩总是能消磨她任何的感觉,就象陆婉怡本来是个很喜欢肉体愉悦的女人,可每当听到郎之嵩说“我们今晚干那事吧”时,就一点欲望也没有了一样。而现在,她连和他争吵和他再解释的欲望都没有了。
“早算早好。”她嘟囔说,“对谁都好。”
“哼,我饶不了他!”郎之嵩咬牙切齿地说。
“不怪他的!”陆婉怡忙说,“没有林金荣,也会有别人。我不爱你,关别人什么事?”
“没有他的话,我们至少还能凑付一段时间呢。我刚来,什么事都不知,还指望你帮我呢。”
“原来你只为了我能帮你。分开我也可以帮你。”
“就不会那么尽心了吧?而且,你以为分开了我还想再见到你?他妈的,我饶不了这个小子!”
“郎之嵩,你要对他怎样?你到底想对他怎样?你没权力的!”
“美国的唯一好处就是杀了人不用偿命吧?”郎之嵩狞笑着说。
“别胡说!爱不爱你只是我自己的事。没来美国前,在北方时,我早就和别人好过了!只因我不爱你!”
“我知道你偷男人,贱货!”郎之嵩一抡手,打在陆婉怡的脸上。陆婉怡愣愣地看着她的郎之嵩。头顶,灯光还是很刺眼。
晓晴利用暑假的时间,在纽约做调查,开始为她题目是“儿童时期的性虐待,离家出走,和堕落”的博士论文做准备。
郎之嵩到来的第二天,晓晴来看望陆婉怡。晓晴知道陆婉怡的好多事,陆婉怡也觉得晓晴挺能理解她。晓晴来的时候,陆婉怡和林金荣及郎之嵩呈三角型坐在林金荣的房间,都不说话。郎之嵩狠狠地盯着林金荣,林金荣低头抠指甲,陆婉怡的目光没有目的地在他俩身上来来回回地移动。她觉得她讨厌郎之嵩的样子,讨厌他油腻腻的头发,藏在厚厚的镜片后的细长的眼睛,和微驼的背。她也讨厌林金荣,讨厌他比女人还白净的皮肤,红艳的嘴唇,和婴儿一样白胖的双手。我怎么会到这种地步,怎么会和这样两个男人搅和在一起?顿时,陆婉怡对自己也讨厌起来。
晓晴在陆婉怡身边坐下,拍拍她的肩。陆婉怡笑笑,一股热辣辣的泪水却在心底涌起。她看了林金荣和郎之嵩一眼,摇摇头,叹口气。
晓晴点点头,手的份量在陆婉怡的肩头上加重了些。“陆婉怡,什么时候回康奈尔?”
“不想回去了。我在系里弄成那个样子,回去肯定心情好不起来。再说,我对那专业也没什么兴趣。”
“不回去怎么办呢?有什么打算?”
“现在还没。懒得去想,再说吧。”
“李保保决定不念博士了。他拿着硕士学位在新泽西州找了份工作,你知道吗?”
“不知道。两个月前他来纽约看他女朋友时顺便把我带了过来,以后再没联系。他已去新泽西了吗?”
“还没,也就这几天了。他去新泽西面试时,顺便来看他女朋友,知我在纽约,两人就到我住的地方看我。他接到录用的通知后,给我打了个电话,并叫我告诉你一声。说你若需要他什么帮助,就打电话告诉他。这是他的电话号码。”晓晴把李保保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小纸片上。陆婉怡接过,叠起来,装在短裤的口袋里。
房间里的气氛僵硬得令人窒息。陆婉怡眯起泪眼,看着晓晴。在美国的一年,她没有交到什么朋友,晓晴算是比较亲近的人了。没有林那样的知己,也没有祈章那样的情人。只有一个伤她害她无情地利用她的孤单她的软弱她的多情的小男人,和一个她在嫁时就知道不想嫁的男人。这样的两个男人!她想大声地告诉晓晴:这两个男人我都讨厌,我都看不上!可是,我却轻易地交出了自己,我是贱,我真的贱!贱得把自己白送,一分钱都不要。还不如你调查的那些堕落女子呢。陆婉怡恨林金荣,恨郎之嵩,恨自己!
郎之嵩点起一支烟抽着,架起二郎腿,一只脚神经质地抖动着。本来就闷热的狭小房间,顿时更憋得无法忍受。陆婉怡用一只手煽着烟味,看着他因为出汗而油光发亮的额头,心想:天啊,我真的是瞎了眼,居然和这个男人去领了一张结婚证书,居然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过!
林金荣还是在抠他的指甲。他那婴儿般白胖的十指,在陆婉怡的眼里,越发腻歪了。就是这双手,曾经多少次的抚摸过她的躯体,在她每一个地方流连游走啊!她的心居然为此激荡过,她的血液居然为此燃烧过,她的心居然为此低声恳求过!这一切的一切,陆婉怡啊,是多么地轻率和荒唐啊!
晓晴走时,陆婉怡和她一起下楼送她。在楼前的木椅上,晓晴拉着陆婉怡一起坐下。“陆婉怡,你究竟打算怎么办?我今天来,就是不放心你。我也不知我能帮你点什么。”
陆婉怡很感激地拉起晓晴的手:“谢谢。这种事,别人能帮什么忙?你来看我,我就已经很安慰了。至少你在这里的这一两个小时我没有发疯。我现在一看到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都要发疯。”
“可以想象,”晓晴笑笑,“不过,我真的难以相信你会嫁给郎之嵩这样的人,也难以相信你会爱上林金荣这样的。他们两个都不怎么样。”
“阴错阳差吧,”陆婉怡苦笑一下,“都是特定情境中的产物,有时想想,也很滑稽呢。只是现在已这样了,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林金荣不会带我走,我也不想和郎之嵩一起过。书也不想念了,也没法再念。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还怎么念书呢?”
“有件事,我不知是否应该现在告诉你……”晓晴迟疑着。
“什么事?说吧。我的日子已经让我自己胡搅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事我在乎的呢?”陆婉怡苦笑着说。
“我听说系里对你去年的表现很不满,想中断你的奖学金。陈教授为你力争,才保住了下个学期的。若你下个学期成绩还是不好,就有麻烦了。我本不想在这个时候告诉你,你心里已经很乱了,但又想提醒你些,让你有心里准备。”
陆婉怡不语,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真的。可是,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她抬起头,对晓晴无奈地笑笑:“无所谓的。没有就没有吧。我本来也不想回去的。
“可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晓晴担忧地说。
陆婉怡感激地笑笑:“过一天算一天吧,不想再想什么。没有力气想什么了。我已经精疲力竭了。谢谢你,晓晴,不管以后是否能再相见,真的谢谢你这一年来对我的帮助和关心。”
晓晴的眼圈也红了:“你说些什么呀?好像生离死别似的。你还年轻,我们都还年轻,总是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找到自己喜欢的男人。你现在运气不好,说不定以后就好了。”
“但愿吧。”陆婉怡重重地喘了口气,撩开搭在胸前的长发,“性格决定命运。我是自找,其实怪不得别人的。”
“好多条路都可以走,不要说只是一个林金荣和郎之嵩,十个林金荣和郎之嵩又能怎样呢?事过境迁,总有一天你会觉得这些都没什么。”在上地铁之前,晓晴嘱咐道:“多保重,要不要我打电话让李保保来看你?”
“不用了吧。如果需要,我自己会给他打电话。”难道李保保不是曾经利用过她的肉体吗?还是她利用过他的?他们之间,除了偶尔的匆忙的苟合,还有什么别的呢?当然,晓晴是不知道这些的。
她回去时,郎之嵩还在抽烟,林金荣还在抠指甲。陆婉怡在房间中间站了好久,看着他们两个,却又什么都看不见。如果郎之嵩把林金荣揍一顿,她肯定会义无反顾地跟他走,从此好好和他过日子;如果林金荣能把郎之嵩赶出他的房间,或者明明白白地对陆婉怡说“我不爱你,我未曾爱过你,我自私,我在利用你”,她也会原谅他,让他们之间的一切,成为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在以后的似水流年里,逐渐地淡化远去。
可是,她没有这样的运气。林金荣和郎之嵩,不过是那样两个男人。两个让她看不起的男人。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再也不看他们两个,把几件衣服装进小箱子,一言不发地走了。纽约夏天的下午,依然毫无例外地潮热,虽然陆婉怡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能去哪里,但是她不想再见到这两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