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经云臻一闹,草草收场。
皇帝最后也没处置云臻,余光瞥见燕平那头蠢蠢欲动,欲上来求亲,为免被架在火上烤,皇帝于是溜之大吉。
燕平在年轻一辈中算是个中翘楚。
他内心确实属意燕平给笨笨当驸马,若不是傅娆一直未松口,他早把二人婚事定下。
偏偏半路杀出个状元郎。
皇帝冲出礼部,沿着御街往奉天殿走,沿途除了孙钊,其他内侍就被他甩的远远的。他虽年近半百,因娶了位小娇妻,时刻逼他自省,他无论是相貌抑或体力皆保持得极是不错。
这般走路带风行了一段,忽然止住脚步,扭头觑孙钊,
“笨笨去哪儿了?”
依那小妮子的德性,怎么会悄无声息?
她可不是让别人抗事的性子。
孙钊躬身而答,“殿下今晚并未与宴,不过臣瞧见她进了礼部....”
皇帝敏锐地意识到了些什么,立即折身,“其他人留在这里,孙钊,你随朕回去。”
皇帝折入户部与礼部中间的小巷,又从角门进入礼部,七拐八绕来到东厅外的一间甬道,冷不丁便听到茶水间内传来裴菀的说话声。
“云臻哥哥,你今日为何不让我露面,若不是我两位弟弟,你今日差点就出事了....”
裴菀说话的嗓音太过温柔,以至于皇帝差点没辨认出来。
这么娇滴滴的嗓音,当真是他的女儿?
笨笨向来是干脆利落的性子,不仅相貌类他,性格也是。
皇帝一直认为笨笨是最像他的孩子。
可眼下听到自己心爱的女儿,与旁的男人撒娇,皇帝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里头传来云臻清润的嗓音,
“傻姑娘,我要当众求婚,扯你进来作甚?倘若你替我说话,旁人只当你与我私相授受,白白毁了你的清誉,此外,你父皇只怕更怒....”
皇帝听到这里,暗暗吁了一口气。
这小子还算考虑周全。
裴菀低低笑了一声,撒着娇道,“下次别这样了,我要与你风雨同舟,我再也不想失去你....”
皇帝闻言一口老血涌上喉间。
听听,这是什么话?
他真是养了几个好女儿!
皇帝气笑,抡起拳头欲锤自己脑门,怕闹出动静惊到里面的人,又生生忍住。
只听见云臻摇头失笑,
“笨笨,你听我的,不要牵扯进来,你权当什么都不知道,你爹爹若有怒火,冲我来便好....”
“不行....”
裴菀要去拉云臻的手,被他躲开,他隔开些距离,哄着道,
“时辰不早,你快些回去....”
“云臻哥哥......”裴菀经历过他的死讯,实在是有些缠他,舍不得与他分开。
云臻也极想念她,好不容易迈开第一步,他心中是快慰的,“乖,你先回去....”
裴菀腼腆地点了点头,“我都听你的...”
皇帝见二人你侬我侬,实在是看不下去。
自家养的娇娇小闺女,平日都能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现在居然对另外一个男人言听计从。
真是好样的。
皇帝一脚将门踹开,阴恻恻扫了二人一眼,
“跟朕回奉天殿!”
裴菀吓了一跳,下意识将云臻护在身后,英眉拧起,“爹,您为什么偷听?”
皇帝闻言气不打一处来,“你问朕为何偷听?你简直....”
皇帝又舍不得骂,气得咬着后槽牙,指着云臻,丢了几个狠狠的眼神,顺手将裴菀一扯,
“过来!”
“不要!”
皇帝拽着了她的手腕,扯了扯,又不敢真的太用力,只得狠狠剜她。
裴菀吃软不吃硬,瘪着嘴就是不动。
云臻无奈,轻轻在她身后劝道,“殿下,忘了我说的话了?快些回去...”
裴菀立即松懈了防备,委屈地望了望他,最后不情不愿朝皇帝迈了两步。
皇帝见这副情景,越发气闷。
父女俩气呼呼走在前面。
云臻与孙钊温吞地跟在后面。
到了奉天殿,皇帝率先步入御书房,冷冷丢下二字,
“跪着!”
裴菀与云臻同时跪在御书房正中。
皇帝气得坐在案后,手扶在案上,沉沉吐气。
小金子很体贴地呈来一杯温凉的茶。
凉茶下肚,总算能将肺腑的焦灼给浇灭少许。
皇帝一口饮尽,将茶杯置于案几,冷飕飕问小金子,
“太子呢?”
“在外跪着。”小金子揩了揩额头的汗,僵硬道,
“小殿下也一同跪着呢。”
“跪得好!”
殿中,云臻一身绯袍,伏在地上一动未动,裴菀倒是挺直了腰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皇帝双手撑在案几,重重哼了一声,
“笨笨,他不过给你写了几封信,雕了几个玩意儿,你就认定了他?你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便心心念念要嫁他?”
裴菀将下颌一抬,凛然道,“爹爹,云臻哥哥一共写了九百又三十五封信给我,画作,玩具,数不胜数,皆堆在我天羽宫的侧殿....我七岁那年,爹爹与娘亲去承德避暑山庄避暑,将女儿忘得干干净净,两位弟弟还小,哪里记得我的生辰,唯独云臻哥哥,千里迢迢送我一罐他亲自酿造的野蜜,为此,他不惜让五名暗卫接力,昼夜兼程,将之送入京城.....”
“好了好了,朕不想听你这些....”皇帝越听心里越闷,“即便如此,可眼下你们初见,是否也该给些时日,熟知熟知彼此....而不是草草决定终身!”
云臻适时表态道,“陛下只管以任何手段考较微臣!”
皇帝轻哼了一声,不以为意。
裴菀闻言眼神溜溜一转,“敢问爹爹,您当年与娘是如何约定终身的呢?”
裴菀一句话将皇帝给问住。
皇帝思及过往,不禁老脸一红。
比起他与傅娆的阴差阳错,女儿与这云臻,似乎可以称之为细水长流....九百多封信呢,换他可不一定有这等耐心。
裴菀见皇帝脸色不对劲,眼神一亮,“爹,你说呀...”
带着几分兴高采烈。
皇帝恼羞,狠狠刮了她一眼。
裴菀显然戳到了皇帝软肋。
“我与你娘,好歹是知根知底,你们算什么?”皇帝强辩道。
裴菀眨眨眼,“我娘当初是青州小门小户出生,与您哪里算知根知底了,您还不是瞧见我娘年轻貌美,便喜欢上了?爹,女儿跟您一样,瞧上了云臻年轻俊美!”她爽朗地往云臻肩上一拍。
皇帝一口老血喷出。
“你个小混账!”他气得踱步出来,手狠狠戳了戳裴菀的脑门。
恰在这时,廊庑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嗓音。
“皇后娘娘驾到!”
须臾,两名宫人簇拥着一雍雅端庄的妇人迈入。
长长的凤尾裙迤地,给御书房添了几分亮色。
她迫不及待将视线落在殿中那跪着的年轻男子身上。
云臻也在这时挪了挪膝盖,朝她的方向望来。
相隔十多年,在云臻印象里,傅娆的模样仿佛并没有变,眉眼依然温柔和善,眼角也不见细纹,定是养尊处优,过得极好。
“姑姑....”他眼眶酸胀,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句。
迎着云臻温煦的目光,傅娆眼泪悄然滑了下来,纤细的手指深深嵌入手帕,喉咙哽咽着,难以自持。
当年温柔善良的小少年,出落得这般风华无双。
老谷主去世了,师傅与师娘早已魂归故里,唯有面前的少年,是那段时日唯一的见证。
也知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傅娆先上前,亲自将云臻扶起,定定打量他少许,欣慰地点了头,什么都未说,便往前来到皇帝身旁,挨着他坐下。
“陛下....”她浅浅唤了一句。
皇帝扶着额,十分头疼,撩袍往前指了指,“皇后瞧着该怎么办?”
傅娆失笑,招呼裴菀与云臻道,
“夜深,臻儿想必喝了不少酒,孙钊,你去唤太子来,着他去西侧殿招待云臻。”
傅娆再与女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也下去。
殿内下人也跟着退了个干净。
傅娆不再那般端着,而是弯着嘴唇,扯了扯他的衣袖,
“陛下,先前承诺臣妾的,还算不算?”
皇帝按着眉心不想搭话。
傅娆娇哼了一声,将他宽袖甩开,侧过脸去,“那成,臣妾说的话也不算数了.....”
“哎哎哎.....这是两码事...”皇帝连忙又将她给掰回来,语重心长道,
“娆儿,笨笨是朕的掌上明珠,她岂能嫁去那么远的地方?再说了,这云臻明显居心叵测....”
傅娆凝睇着他,“您不就是担心他是第二个徐嘉么?”
皇帝噎住,脸色一黑,闷闷地吐气。
傅娆默然叹息,往他怀里一坐,双手搂住他脖颈,
“陛下,您不熟悉臻儿为人,对他有所偏颇,臣妾能理解,笨笨与他说是相识,也算是不识,需要时日了解彼此性情,臣妾更是支持。”
“您要考虑这门婚事,臣妾并无二话,但您,不能因为徐嘉之过,让臻儿受无妄之灾。”
傅娆眼底闪过一抹坚毅,“云臻性情舒雅,淡泊名利,之所以日夜苦读,博取功名,只为能堂堂正正求娶笨笨,而非攀权富贵之人。”
皇帝思忖片刻,颔首道,“朕确实不该因徐嘉,而迁怒于云臻,可他与笨笨的婚事,朕着实担忧....”
“您担忧什么呢?”傅娆耐心问道。
“担心他薄待笨笨....”
傅娆闻言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似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下颌,含笑道,
“陛下,有一件事,臣妾一直没有告诉您,当年笨笨出生时,云臻不顾风雨,从山下顺藤而上,守在产房外,只为能第一眼瞧见笨笨,往后一年多,他替臣妾照料笨笨,比臣妾更耐心,更细心,说句托大的话,便是臣妾与陛下您,也不曾那般将笨笨视若珍宝。”
“笨笨渴了,他给她倒水,笨笨饿了,他给她煮米汤,笨笨哭闹,他便给她雕小玩意儿,臣妾从未见过这么温柔善良的小男孩,当时就想,若是能留在苗疆,还真想与他家结个娃娃亲.....”
皇帝闻言,面容总算有所松动,他心疼地抱紧了傅娆,将她圈在怀里。
“这些事,你怎么不与朕说....”
傅娆酸涩地垂了垂眸,“当时您不在我身边,我心里总归是不好受的.....”
顿了下,又道,“您刚刚说婚事得知根知底,可臣妾知云臻的底细,若说这世上,把笨笨交给谁我最放心,唯有云臻...”她眨眨眼,笑了笑,“陛下,这门婚事,应下吧,臣妾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女婿....”
皇帝长长吁了一口气,捉住她的嘴亲了亲,“这家里本就是你做主,你都应下,朕还有何话可说?”
傅娆抿嘴低笑,浅浅往他唇瓣啄了一口,一面起身,一面柔声道,“陛下,容臣妾先去安抚云臻,待回来接陛下回后宫....”
皇帝略有几分不快,理了理凌乱的衣袍,
“回后宫作甚?这奉天殿,又不是住不得?”
已是夫妻多年,有些事不用明说,已是不言而喻。
傅娆嗔笑一声,扬长而去。
沿着廊芜转入侧殿,里面传来显哥儿和裴菀的笑声,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倒是如此欢快。
宫人通报,四人连忙出来迎接傅娆。
傅娆跨过殿门,目不斜视,落在云臻身上,心头百感交集,挥挥手道,
“你们退下,容我与云臻叙叙旧。”
裴菀依依不舍带着两位弟弟离开。
傅娆落座后,眼泪簌簌扑下,
“万幸,你还活着...当年你杳无音讯,我数次派人前往苗疆,前两回说你失踪,后来说是寻到了尸骨....想必是你祖父怕你与笨笨生情,故意隐瞒了真相...”
云臻见她十分感伤,连忙跪了下来,“姑姑,祖父不敢高攀,故而撒了谎,还请您见谅....”
傅娆含泪摇头,“我不怪他...”复又拭去眼泪,含笑道,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臻儿,眼下你高中状元,我比谁都高兴,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傅娆又问了老谷主临终之事,回想起苗疆的日子,犹然跟做梦似的。
后又唤来裴晏,
“晏儿,云臻今后伴你左右,随驾东宫。”
裴晏微一愣,与云臻相视两眼,“儿子遵母后命。”
次日太子与新科状元同塌而眠的消息传出,众臣便晓得,皇帝这是应下了婚事。
又过了数日,皇帝正式下旨,将乾帧公主赐婚新科状元。
旨意发出后,皇帝意兴阑珊地抱着咿咿呀呀的小女儿,
“爹爹就剩你了,你可不能像你那些姐姐,喜欢什么状元郎,像爹爹这样的贵胄不好吗?”
见小女儿咧嘴冲他笑。
皇帝只当她认同自己,笑眯眯将她提溜起来,“昀姐儿果然是爹爹的贴心小棉袄....”
话落,只觉有什么东西滴答滴答砸在他膝盖上,垂眸一瞥,脸色登时一变。
再瞧那小东西,却见她张牙舞爪的,笑得越发得意。
皇帝:“.......”
六月初八,裴菀与云臻大婚,婚宴在公主府举行。
傅坤以吏部侍郎并舅舅的身份,主持婚礼,满朝文武皆赴宴。
宴上不少臣工皆联想到当年那场轰动京城的婚事。
白驹过隙,眨眼十五年过去了。
历史的车轮来到同样一个岔路口,不知会通向何方....
洞房内,喜娘退下后,唯剩下新婚夫妇二人。
裴菀局促地坐在喜塌,腼腆地抬眸,
云臻始终立在她跟前,静静注视她,仿佛看不够似的。
花容云鬓,明眸皓齿,当真是一极鲜活的姑娘。
见裴菀怯怯朝他撇来,云臻俊脸微红,眼底的星光潋滟万方,忐忑的,期待着盯着她不动。
裴菀平日咋咋呼呼的,眼下面儿却薄得很。
婚事定下后,二人极少见面,她被傅娆拘在皇宫备嫁,皇帝也不许云臻见她。
二人偷偷约见过几回,皆是匆匆分别。
眼下好不容易,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
反倒是拘束得紧。
“我先去沐浴....”
云臻掌心发软,大步跨向浴室。
待他离开,裴菀悄悄起身,匆忙去另一净室擦了擦身子,赶在他回来前,钻回拔步床。
她心怦怦直跳,昨夜嬷嬷给她看的画面,在脑海一帧帧回放。
裴菀紧张地脚心都在发颤。
随着云臻脚步声越近,裴菀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待俊影来到床前,她冲他露出一浅浅的笑容,
“云臻哥哥....”
云臻脚步一顿,微微注视着她,“笨笨,是不是该换个称呼了....”
裴菀面颊烫红,想到什么,咯咯笑道,“那你先换?”
云臻微愣,旋即笑了笑,上前来坐在塌沿,自然而然拉住了她的手,“嗯,好,公主殿下....”
裴菀秀眉一蹙,跺脚道,“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的?不如殿下示范给臣听听?”
“云臻哥哥,咱们是夫妻,不是君臣....你该叫我...”
“叫什么?”
他的呼吸一点点逼近....
正要贴上她的面颊,院外忽然传来咚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跌了下来。
云臻连忙合衣而起,推窗张望。
只见红灯耀耀下,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树上跌下,而在他怀里,还有个粉嫩嫩的娇憨小奶团。
傅姣姣艰难地从裴显怀里爬起,胖乎乎的小手提着粉色的小腰裙,冲云臻一笑,“姐夫....哥哥带来我来赏月....”
裴显揉了揉发酸的腰,指了指上方黑漆漆的苍穹,
“六月初八的深夜,哪来的月?你爹堂堂内阁最年轻的辅臣,是这般教导女儿的吗?”
裴显气呼呼往外走。
小姣姣小脸一瘪,慌忙追着他往外跑,
“这不是你教我的吗?你说,被人发现,就这么回....”
“你听错了,我教你的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明明是你傅姣姣要来看洞房长什么样,与我裴显无关!”
傅姣姣眨巴眨巴眼眸,“这里有两个人,不是一个人。”
裴显气得吐血,“我那不是被你逼来的吗?”
傅姣姣见裴显动了怒,吓得憨憨地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裴显摇着玉扇,大喇喇往外走,一面问傅姣姣,“待会舅舅问你,你去哪里了,你怎么回?”
“我逼着显哥哥带我看洞房?”
裴显闻言顿住脚步,好像是这么回事,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
他气得合扇,扭头狠狠戳了戳她脑门,
“你怎么这么笨呢,怎么教都教不会!”
“这样吧,咱们换个名儿成不,咱们不叫姣姣了,咱们叫傻妞?”
傅姣姣认真地想了想,点头,“好....”
裴显:“......”
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