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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圣贤与我两相负(6k)

    莽山之下,鲜卑大军已然齐聚。

    不出刘备等人所料,鲜卑人不曾攻山,而是于外层层合拢,将莽山自外团团围困。

    檀石槐立营于莽山之外,亲自指挥调度。

    鲜卑大帐之中,鲜卑诸将正在复盘当日凉山战事以及商议攻山的对策。

    这还是檀石槐到来之后第一次召集他们前来议事,三人言语之间皆是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句言语。

    仆兰琦当日就死在他们眼前,此人是檀石槐身边的亲近之人,虽是自寻死路,可到底与他们有些关联。自然担心檀石槐会迁怒于他们。

    檀石槐负手而立,他原本正在低头沉思,见无人言语,这才抬头打量起几人面上的神色,随即笑道:“怎么,你等是怕我会将仆兰琦之死怪罪在你们身上不成?”

    拓拔涉连忙道:“自然不是。只是仆兰之死到底与我等有些关系,若是当日我等再拖延仆兰统领一二,等到大汗前来定然阻拦下他。我等因此有些心怀愧疚。”

    段皓赶忙接口,“拓拔首领说的有理,当日我等做的实在是差了些,这才让大汗痛失爱将。”

    三人之中,只有乞伏骸沉默无言。

    当日他本想带兵前来山前叫阵,只是半路被仆兰琦将事情抢了去。

    即便是如今看来,他也不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对。

    阵前争锋,既然技不如人,那便取死无尤,如何怨得旁人?

    难道就因他是大汗的亲信便死不得不成?

    檀石槐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无需多言,“仆兰历来自恃勇武,不将天下豪杰放在眼中。为一亲卫尚可,为一军之将却还是差了不少。”

    “我本不该让他带兵驰援的,只不过看在他跟随我多年的份上,想要给他个成名的机会。不想战败失军,大失我方士气,有损你们辛苦营造除出来的局面。归根到底都是我的过错,说来还是我该给你们道歉才是。日后我当引以为戒。”

    三人自然不敢让檀石槐致歉,连忙谦让起来。

    檀石槐继续道:“不过仆兰的勇武我历来清楚,这次山上的汉军竟有人能在斗阵之中将他斩杀,看来汉军之中也是有些厉害人物的。我已至此,如何能不见上一见。遇豪杰而不见,怕是要留下遗憾。”

    “大汗还是要再考虑一二。”拓拔涉听出檀石槐的意思,赶忙劝道,“大汗万金之躯,如何能亲临阵前?汉人素来狡诈,若是山上汉军想要鱼死网破,于阵前做出刺杀之举,岂不是得不偿失?鲜卑不可一日无大汗。”

    “拓拔首领所言极是,咱们如今正占据大势,那山上的汉军不过是些瓮中之鳖,只要咱们将他们围困些时日,自然能够不战而胜,大汗何必以身试险?”段皓也是劝道。

    檀石槐笑了笑,“你等莫非将我看成了仆兰琦不成?我也是这么多年于战场上厮杀过来的。若是那般容易就送了性命,不知如今早已死过多少次。你等只管派人给汉军下书就是了。”

    “我倒是也有些好奇这些汉军有没有下山一见的胆量。再说有你们三部大人在,即便对面阵中有万人敌,难道还能取得我的性命不成?若是如此,那便是檀石槐当真当死了,与人无尤。”

    两人见此也不再多言,倒是乞伏骸忽然开口道:“骸愿跟在大汗身侧,为大汗护卫左右。”

    檀石槐闻言一笑,“素来听闻乞伏首领勇勐,只是从不曾在战场之上得见,如今一观确是胆气十足。”

    他上前扶住乞伏骸的手臂,“先去仆兰琦,又来乞伏首领,我鲜卑勇士何其多也。既如此,乞伏首领可伴我身侧,与我一起见见那些汉家豪杰。”

    三人之中,拓拔涉与段皓低头不语,若有所思,乞伏骸则是一脸感激之色。

    檀石槐将他们的神色收入眼中,却是笑而不语。

    只要有他在一日,这些人即便有些别样心思,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

    莽山之上,臧旻正把玩着檀石槐送来的书信,信上所用的竟是地道的汉字。

    虽是略显刻板,可笔画转动之间锋芒毕露。

    臧旻笑道:“看来这位檀石槐大汗倒是对咱们汉家文化颇有研究。这一手汉字,即便是那些在太学之中自小苦练多年的太学生也未必能比的上。看的出来是下过不少功夫的。”

    “早就听闻檀石槐自为汗之后对北地多有劫掠,只是所劫掠的却与之前不同。之前多是劫掠人口财货,可檀石槐为汗之后更多的是劫掠人口器物与汉家典籍。”刘备也是笑道,“此人之志只怕不在小。”

    “不论檀石槐其志如何,此次他邀咱们下山一晤,玄德以为可去不可去?”这也是臧旻这次寻刘备来的缘由。

    只因檀石槐的信上特意提及要臧旻与那个他当日所见到的年轻人同行。

    刘备笑道:“臧公以为如何?”

    “如今我等虽是受困于此,可汉家威风不能丢。再说檀石槐相邀一谈,若是不敢前去,只怕鲜卑人以此弱我士气。这些年边境之地历来相传檀石槐如神明。我倒是也想见见这个神明。”臧旻缓缓道。

    他是沙场宿将,自然也想到了这是檀石槐的攻心之策,若是不见,难免要折损自家士气。

    可若是相见,又怕此人在暗中施展些什么手段,所以他如今才会颇有些为难。

    刘备笑道:“臧公所言不差,鲜卑人如今将此人奉若神明,檀石槐自然也心知肚明,甚至这种神明之姿或许是他刻意为之也说不准。所以料来他也不会在暗中施展什么手段。备倒是觉得可以与他一见,到底是天下间的豪杰,既来塞上之地,如何能不见一见他檀石槐。”

    臧旻点了点头,将手中的信纸拍在身前的木几上,“那咱们就去会一会他檀石槐。”

    …………

    竖日,双方相见于莽山之下。

    双方各自所带不过千人,汉军一方,臧旻与刘备策马在前,关羽持刀跟在刘备身后。

    鲜卑一方,檀石槐匹马在前,乞伏骸落后他一个马首,更后是其余两部大人和严阵以待的鲜卑精锐。

    双方相隔极远,远到若是双方动起手来,刘备一方自可逃回山中,而鲜卑也自可大军赶来护卫檀石槐。

    檀石槐率先开口,笑道:“对面可是臧公当面?”

    双方如今虽是生死仇敌,只是如今檀石槐如此言语,臧旻自然也不好恶言相向,他也是笑道:“正是臧某,不想此次临去之前还能得见大汗。”

    “临去?”檀石槐哑然而笑,指了指山侧围困数重的鲜卑大军,“如此境况之下,莫非臧公还有逃脱之心?若非插翅,如何能逃?”

    臧旻笑而不语,反问一句,“不知大汗此次相邀何事?山上事忙,若是大汗无事,我等便要回返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为劝降而来。”檀石槐笑道,似乎他所言的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臧旻眯了眯眼,“大汗以为我等会降?”

    “世上之事岂有绝对?”檀石槐一笑,不理会臧旻眼中的嘲讽之色。

    “总是要试上一试的,万一能成自然是意外之喜。”

    “倒是不知大汗想要以何条件来劝降?旻倒是颇为好奇。”臧旻笑道。

    “这些年我也曾屡次去往边地,虽是劫掠而去,可也眼见边地汉民多困苦。汉庭号称上朝,可那些边地之人所过的日子未必比的上我们这些被你等称为蛮夷的鲜卑人,说来岂不可笑?”

    檀石槐笑道,“我虽为鲜卑人,可也对你们汉家之事历来有所研究。汉庭历来倚重边地,昔年光武得天下也是多赖幽州骑军。只是其后是何等作为?调集边军以充实内军,使边军逐渐羸弱,不及当年。”

    “而又要以这般军备抵御我等这些所谓的异族,若是拦不住,自然要被我等将边境劫掠一番,即便是拦的住,边军也是要多有折损,无论如何想都觉的有趣。”

    “只是想来边境无论如何折损于那些大人物眼中想来都没有多少干系。只要我等打不到中原腹地,只要我等去不到雒阳城下,那一切都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是如此?”

    臧旻虽想说不是如此,只是这句否定之言他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否认自然不难,可双方都是明白人,自然也就无须做这般修饰之言。

    檀石槐继续笑道:“这些年我确是掠来了不少汉家人口,只是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边地的汉家人口是在边境之地为你们汉家人自家逼迫,求生艰难,这才自行奔到了我鲜卑。试问这些都是谁的过错?”

    “自然臧郎将位高权重,未必能体会你们汉家人所谓的民间疾苦,底层之人所求的是温饱,上层之人自然也有所求。”

    檀石槐话风一转,开出条件。

    “若是臧郎将愿意归顺,我不谈以后攻入长城以南如何,只说在这个塞上之地,便可许你裂土封王。日后若是能攻入汉庭之地,汉家地界任你挑选,许你臧家永世为王。”檀石槐笑望向臧旻。

    刘备有些哑然的望向檀石槐,檀石槐开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于汉家人而言,裂土封王历来就有着莫大诱惑。昔年高祖斩白马为誓,非刘姓子孙而王者,天下共击之。

    只是越是艰难,便越是会让人趋之若鹜。

    臧旻闻言只是一笑,“条件倒是好条件,看来大汗也是费了心思的。只是汉家自来重气节,旻虽不才,也曾读书。自来汉家唯有断头之将,从来不曾有屈膝之将。”

    “我等若是就此而降,如何对的起那些已然死于战阵之上的汉家儿郎?再者如今我也好,山上的汉家儿郎也好,妻子父母尽在长城以南,血脉之亲,岂可弃而不顾,若如此,与禽兽何异?”

    “臧郎将说的也有理,本就不曾想过你们能降。”檀石槐笑道,“只是事已至此,若不劝说一番总觉得有些遗憾。而檀石槐,平生自来不做遗憾之事。”

    他目光自臧旻等人身上扫过,在刘备和关羽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他转身打马而回,摆手道别,“此来本就是为与豪杰相见而来,如今既已见到了,心愿已了,愿诸君能撑到下次相见。”

    关羽握紧手中长刀,缓缓向前策马。

    却是被刘备伸手拦了下来。

    刘备摇了摇头,示意关羽莫要莽撞。檀石槐既敢前来,定然已有所准备。

    他们也是缓缓退回山上。

    …………

    入夜,臧旻与刘备并立在山脚,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鲜卑营地。

    臧旻沉默片刻,开口问道:“今日一见,玄德以为檀石槐此人如何?”

    刘备思量片刻,“雄姿杰出,一代人杰。”

    臧旻点了点头,“玄德所言倒是不差,哪怕是身为对手,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是一代人物。”

    “原来不曾相见之时还觉得此人能统一鲜卑不过是侥幸而已。只是如今看来,能统一鲜卑的,确该是这般人,也只能是这般人。”

    “臧公所言不差,不过此人也是生在了一个好时候。前有世宗北驱匈奴,这才有了鲜卑的发展之机。不过是如今汉之势弱,故而才显得鲜卑势强。”刘备笑道,“若是换了大汉强盛之时,即便他檀石槐真是天纵之姿,也要蹲在这塞北之地,不敢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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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臧旻苦笑一声,“玄德说的自然有理,只是事情如今已然如此,再言其他已无用处。之前玄德曾言有脱身之策,当时不曾细问,如今可否言说。”

    刘备朝着东方望去,那个方向上,有山名为弹汗山。

    他笑道:“昔年弹石槐统一鲜卑诸部,立汗帐于弹汗山歠仇水之上。如今鲜卑大军尽数在此,不知弹汗山下守卫如何?”

    臧旻点了点头,“原来你早已安排人手奇袭王庭。按理说鲜卑王庭应当确实空虚,只是即便如此,只怕要奇袭鲜卑王庭也非容易之事。”

    刘备伸手按住剑柄,“自然非是易事。所以前去的二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而且如今鲜卑之中还有一张偶然所得谁也不曾料到的棋子。如此天时地利之下,若是连他们都不能成功,那咱们死于此地,便是时也命也。”

    刘备不再言语,只是抬头望向远处的灯火。

    塞外空旷,故而火光格外亮眼。

    …………

    弹汗山下,歠仇水之上,鲜卑王庭之中。

    如今檀石槐出征在外,汗帐之中的事务都交由此地的部族首领分管。

    而其中当初投效而来的汉人王严如今在此地也是权势颇重,之前一声令下便将出征在外的鲜卑部族首领家卷迁到了王帐之中。

    虽有不少部族首领控诉此人,檀石槐也都当面应了下来,可实际上对此人的权力确是不曾有半点削减。

    如此几番之后檀石槐的意思如何,这些鲜卑首领心中自然也就有了些明悟。

    今日王严正在帐中处理公事。

    鲜卑之中往来的文书本就不多,故而他每日的事情也算不得繁忙。此时放在他面前的正是刚刚送来的鲜卑与汉军战于凉山的战报。

    他叹了口气,身居鲜卑多年,只怕没有另外的汉人比他更清楚鲜卑人的战力如何。

    故而此战未曾开战之前,他便已然猜到汉军多半要全军覆没。

    只是等他拿起战报,却是发现汉军所做的要比他想象之中的好上不少,虽然同样避免不了战败的结果,可好歹还残存了些汉军退到了莽山之上,也算不得全军覆没。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帐篷门口,抬眼朝外望去。

    不远处的小块草场之上,有鲜卑孩童正在嬉闹。稍远处,有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正在放牧牛羊,落日西去,霞光映着天光。

    当年檀石槐统一鲜卑,立汗庭于弹汗山下,此地便被鲜卑人当成了圣地,已然有许多年不曾历经过战乱。

    即便是在中原之地,也算的上是少见的世外桃源。

    此时有个少年人来到王严身后,轻声询问道:“家主可是要返回帐中?”

    少年人汉人样貌,身形颇有些消瘦。

    王严笑道:“回帐,今日无事,回去饮上几壶好酒。我前些日子带回来的那几坛酒水,你小子是不是盯上好久了?我看今日天气不差,最适宜饮酒。”

    少年人一愣,他名王准,是王严给他起的姓名。

    他是多年以前年岁还小时被鲜卑人劫掠来北地的,多亏王严将他赎买了出来。

    除了他以外,被王严所赎买的还有不少其他的汉家子。

    王严看他机灵,也就将他带在身边,而他也根据中原那边的习惯,将王严认做了家主。

    王准服侍自家家主这么多年,极少见到他饮酒,这些年王严得到的酒水财物都不少,只是都随手分给了他们这些身边人。

    王严来了鲜卑这么多年,始终不曾娶妻,如今年岁也算不得小了,始终是孤身一人,时长和他们笑言,他一个孤家寡人,要这些财物有何用。

    两人回到帐中,王严将堆在角落里的几坛酒水放在桌上,接着朝侍立在一旁的少年招了招手,示意他落座同饮。

    王准知道自家家主的性子,也不推辞,直接在对面落座。

    王严拍开一坛桌上的酒水,笑道:“这酒水名叫女儿红,与你往日里喝的不同,若是放在中原之地,这一坛酒水,就可价值千金。若是用来为当年的你赎身,几千个都是有的。”

    原本已经将酒水端起,正准备一口饮下的王准又立刻将手中的酒水放下。

    王严自顾自的倒了一碗,吞入口中,长出口气,笑道:“倒也无须如此,这酒水虽贵,可酒水终究只是酒水,吞入口中也无非如此。在这鲜卑之地虽也算的上好酒,可无论怎样做势,也是值不得千金的。唯有在那中原之地,一坛酒水才能卖出比数不清的人命更贵的价钱。”

    王准小心翼翼的抿了口酒,问道:“家主又开始想念家乡了?”

    这些年王严虽不常饮酒,可每次饮酒都必然会大醉。

    而大醉之时,他总是扯着王准这个少年之时便离开家乡,早已不记得家乡模样的汉家儿郎讲起自家家乡的风光。

    这么多年,一遍又一遍,即便是他从来不曾去过王严的家乡,可那个据说在长城以南再以南的南方小县城,如今却已经在他心中有了个大致的模样。

    “柳上棉絮吹又少,道旁黄花黄。在我那家乡那边,常有女子担水于道旁。你家家主可是正经人,每日坐在门槛上读书之时都是目不斜视。”

    “当年我也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不知迷倒了多少女子,只是彼时圣贤书在心中,想着我以后定是要立于朝堂,匡扶天下的。哪里顾的上儿女私情?只能辜负那些喜欢我的女子了。不是她们眼光不够好,而是她们的眼光实在是太好。”

    到底是连段颎都要称赞一声的道的女儿红,连喝几碗,王严已然有些酒醉,面色有些涨红,将木碗狠狠往桌上砸了砸,“如今想想,当年我真是为圣贤书所误,若是早早的成家娶亲,说不得孩子都要与你一般大了,如何还会离开家乡千万里,求他娘的什么前程?”

    王准沉默不言,这些话他已然听过不少遍。

    王严总是会酒醉时想起,可酒醒之后却又从来不认下。

    只是今日他显然与往日有些不同,说完了那些平日里他常提及的言语,他忽又开口道,“阿准,这些年我常说圣贤负我。可我孤身北来,这些年做的都是中原那些读书人眼中助纣为虐之事,我又何尝不是辜负了圣贤。”

    他将手中酒碗倒扣,身子朝后仰去,洒然一笑,“圣贤与我两相负,谁也不相欠了。”

    他吐了酒气,轻声道:“阿准,帮我做件事。我曾与人做了一笔生意。”

    他强撑着将事情说完,言语之后,大睡而去。

    这么多年,他已许久不曾这般沉沉睡去。

    ……………

    歠仇水南岸的一处密林里,一支自高柳而来的骑军早已在此地潜藏多时。

    此时正有两骑并列,眺望着远处的歠仇水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