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坚持问王霁到底是谁,比起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把我的轩辕山一夜之间变换了模样,我已经从另一个方面意识到了他的恐怖——拥有一名天道境扈从,甚至于早就应该看破红尘、不以任何外物挂怀的天道境居然会为了他甘于以命换命。这种诡异的背景,绝对不是一般人。
我甚至在想了想后,替他抚平了衣服的褶皱。
王霁有些受宠若惊,他连连摇头说:“怎么能让师父做这种事情啊,那岂不是一点长幼尊卑都没有了?江湖上这叫欺师灭祖吧!”
我没好气说,哦,那你为什么要伸开双手一副“弄平整点”的表情呢?
王霁呵呵笑了笑,放下了手。
接着他主动向我介绍,说现在着山上一共有两万多人,分属一百多家商号,甚至还有清江州营造司,甚至附近两座屯田营的人马。
别的不说,营造司原本就是专门负责给朝廷修造各式楼堂馆所的,屯田营更是土木工程惯了的土哈哈,随便丢到哪个大荒原,只要一声令下,要不了多久也能搞出一座简易城寨起来,现在再加上各种商号,有输送物资的,有提供人力的,甚至还有负责送盒饭和清理垃圾的,统筹得当之下,竟然一夜之间就把原先的轩辕门拆了个干净,又迅速修起了一座新的轩辕门。
王霁笑着说:“只要事先规划好,各人做好个人的事情,没什么难的。”
我回过神,说,让各人做好各人的事,这还不难吗?别欺负我不知道山下事,别的不说,营造司和屯田营是能够轻易出动的吗?尤其是屯田营,再怎么屯田也是军营,军队不得命令而擅自调动,不怕人合理怀疑他们是造反吗?
王霁讶异道:“谁说没有命令了?他们明明是得到了江右路节度使司的命令,前来轩辕山操练土木作业的,连协调人都是正六品的副将,正儿八经的官身!”
我盯着王霁,好半晌才憋出一个问题,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王霁有些得意,摇头晃脑道:“我有钱!”
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规划,你都这么手眼通天了,还要个毛线的钱?不过话说回来,也不是没可能,或许就是因为他连根毛线的钱都挣在自己手里,所以才能如此这般手眼通天?
既然这条件还可以,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考虑一下他和无心的事情了?只要他的确是真心对我们家无心,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考察考察?
一骑快马奔驰而来,我向着马蹄的方向看去,马背上的骑士气喘吁吁。我盯着他策马到百步之外,才想起来这位是县衙的朱都头,我轩辕山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稀客。
他有一副飘飘然的美髯,如果是平时我不介意陪他聊会儿天,奉承几句美髯公什么的,可是此刻他明显有些焦急,满头大汗。快马到了面前,他甚至都来不及下马,就一勒缰绳,马前蹄高高跃起,他努力在马背上坐直身体。
落地后才喘着大粗气对我说:“不好了,姬掌门,快随我去看看,贼人闯了城门,还打伤了你家姬丁姬师傅!”
我下意识抬步就要出发,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回头看向了王霁。
王霁一脸无辜看着我。
我说,我要出去一趟,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来?
王霁笑着摆摆手,说:“师父你要不自己去吧,我比较喜欢看看风景,游山玩水什么的啊——”
我落在七侠镇城门口,松开王霁之后,他立刻就匍匐在地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我不去管他,走向了被一群捕快拉线围起来城门一角。
鲜血喷溅,触目惊心!仿佛有人用血,在城门和城墙上书写着泼墨涂鸦!
这里已经有两名大夫正围着一个血人打转,我蹲下身,看见浑身浴血的姬丁背靠着城墙坐着,身上是一件被血浸透又干涸得粘稠滑腻的破碎铠甲,身前是一杆被折断的大槊,他身上全是伤,主要集中在上半身的正面,但最深的却是两侧大腿内侧的两道,深可见骨,一看就是奔着要他的命去的。好在他虽然脸色狰狞痛苦,胸口却还有轻微的起伏。
两名大夫一人拿着针线,一人拿着纱布,浑身都是血,看着我。
我说你们看我干嘛,救人啊!
年轻一些大夫说:“血已经止住了……那个,你踩到伤者的手了。”
我忙不迭往后退,往脚下一看,感觉血有些上头。
一节断槊上,有一截断臂死死握着它。
我蹲下身,捡起那只手,断口锋利平滑,断面清晰可见,与断槊折断的面一比较,应该是被人连手带槊一刀砍断的。
在现场的是七侠镇的另一名都头,叫雷猛的,他起初正指挥捕快维持秩序,这回才来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姬掌门,你先冷静一下……”
我说我很冷静,有头绪了吗?
雷都头看了看四周,他伸手向一处被捕快拉线隔开的僻静所在,说:“姬掌门,来这里看一下。”
我走过去,看见地上散落着十几个脚印。
“眼熟吗?”雷都头犹豫了片刻,说,“这些脚印,和武林盟后墙的那些脚印如出一辙,散布的方位、深浅,甚至靴底的形状,所以我怀疑,打伤姬丁师父的,应该和劫持月长老的是同一批人,甚至可能就是同一个。”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感觉雷都头还有话说。
果然,他沉默了片刻,说:“我有些怀疑,是不是无法少侠……”
我抬头看他:“你知道了什么?”
雷都头被我眼中的寒光刺了一下,他有些紧张,下意识退了一步,握住了腰刀的刀柄,有些结结巴巴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赶忙收敛目光,挤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拉住雷都头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别紧张,我就是问问看,如果你了解什么情况,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哦~~
王霁吐完了,跟着我的脚步走过来,他苦笑着说:“师父,我知道你很想心平气和地和这位官爷说话,那你能不能把姬丁师叔的手放下来?”
我恍然大悟,赶忙把搭在雷都头肩上的姬丁的断手收了起来。
王霁走过来,站在雷都头身旁看向我说:“要不然,我和他聊聊?”
我点点头,把雷都头让给了他,转身回去看姬丁。
血止住了,但他的状态很不好,断的是右手,姬丁这辈子可能就毁了。
好在我遥遥用真气走遍姬丁全身经脉,经脉上没有什么损伤,只是内脏有震荡的迹象,看来对手没有用真气。
就像发生在任长老身上的一样,虽然他被痛殴了一顿,但并没有受什么内伤。
两起事件,虽然雷都头没有明言,但我判断已经可以并案了。
在我蹲在姬丁身前思考的时候,阿月已经带着孟玉莲急匆匆赶来,她一走进人群就开始浑身发抖,看着满墙涂抹喷溅的浓重血腥,她一步都挪不动。
即便是武林盟七侠分会的长老了,但本质上她还是一个没见过什么江湖市面的卖花小姑娘,平时狐假虎威还可以,真要亲眼看见这充满了视觉冲击力的暗红色修罗场,她没有当场呕吐出来已经很难得了。
孟玉莲拍了拍阿月的背,让她走去圈外等着,自己来到姬丁面前,有些犹豫地对我说:“我可以有办法知道是谁伤了他,只不过,他可能要吃点苦头,可以吗?”
我说,那么我一拳打死你,可以吗?
孟玉莲皱起了眉头,说:“姬旦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难受,可我不就是想帮帮忙吗,何况我只是在问你……你是不是在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孟玉莲为什么会冒出这句话,但她走过来蹲在姬丁面前这个动作就已经让我非常不爽了,于是我伸手捏住她的脖子,将她原地抡了一圈,直接甩上了空中。
远处挤在人群外面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的人们看见一个女人飞上了空中穿云而去,也不知道谁惊叹了一声“仙女白日飞升啦”,于是人群轰然作响,外围不少人直接就跪倒在地,开始叩拜起来。
一些更远处没看见孟玉莲被我丢上天的群众,挤不进来,心有不甘,于是想了个折中的办法,纷纷掏出一枚两枚的铜钱,铆足了劲往里丢,甚至有几枚都扔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望着被两名大夫围着清洗伤口包扎的姬丁,他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却不断有铜钱落在他身旁。这让我感觉到一些荒谬和茫然,就好像姬丁被人打成这样,却竟然成了街头卖艺耍把式的。
我缓缓转身,闭上眼睛,被巨大的悲愤攥紧的我的心在这时平静如止水,但悲愤并没有少一些,反而伴随着我的神识,向四周极遥远处扩散出去。
我“看”见了那名始终和王霁保持百步距离的天道境。
一团平缓但明亮的火焰,或者说,比起火焰,它更像一团散发着冷光的金球。
我怔愣了半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不应该能清晰看见天道境的,尤其是这种具现化的精神印记,这种天道境武道的具象。
我看向天空,天空高远。但在天空更辽阔处,却慢慢显现了一丝丝纵横交错粗细不等的透明脉络,一根连着过去,一根连着未来。一根连着因,一根连着果。
我看见,后山,我师父姬汤突然抛下筷子,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