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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赤潮

    我其实没有数到三。刚竖起一根指头,那名白眉白须的峨眉长老就一指指向了牛头酋长,空中已然结成了一枚光球的剑影倏然分出一束五彩毫光,一闪照射在了牛头酋长身边的刀罡光环上。

    一连串密集到令人牙酸的磕碰声,这束光回归头顶的那枚光球时,牛头酋长已经是浑身浴血,摇摇欲坠。

    他看向我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狐疑和绝望,似乎是在问我为什么。

    我有些火大,指着那名峨眉长老,已经感觉到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

    我说,我给过你机会了,再找死就别怪我了!

    那名峨眉长老看向北斗,左手抚着白须,冷笑着说:“北斗小掌门,你就这样任由外人对我峨眉指手画脚?”

    北斗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看向我说:“姬掌门,要不然此事从长计议……”

    北斗说话间,那名峨眉长老已经向牛头再度伸出一指。

    一束湖蓝色的剑光从左嵩阳的脖子上流泻下来,在空中一闪,与那名峨眉老长老身前突兀出现的一束流光相击。

    秋水剑几乎从我掌心跳脱出去。

    那名峨眉长老却似乎得理不饶人,竟然上前了一步,双指向我一指,随后在空中临空画下一道剑符。

    那颗光球上,猛然间迸射出十几道剑气,又交缠为一束,向我直贯而下。

    一束紫剑在我眼前一闪,掠入剑圈,在我头顶飞速盘旋一周,那十几道剑气涌入紫剑的剑圈之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缓,乃至外围的剑气出现了些微的瓦解和剥离。

    这稍稍的一滞,我已经向后退出了攻击范围。

    剑气轰然落地,方圆三步之内,汉白玉地砖化作齑粉。

    身后有些动静,我猛地回头一看,是左嵩阳。他上前了一小步,但似乎内心正在经历强烈的矛盾挣扎,只是上前了这一小步,就停了下来,大眼瞪小眼看着我。

    那名峨眉长老大概是面对自己的后辈,有些放不开手脚,有些气急败坏地冲着左嵩阳道:“左掌门,诛除魔宗妖人,本就是我正道武林的分内之事,你为何又有所动摇!”

    我说,噫,左掌门,谁是魔宗妖人?

    左嵩阳脸有些红,他的右手微微抽搐,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反手拔剑。

    但最终,左嵩阳还是垂下了手。

    当左嵩阳垂下手时,那名峨眉长老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他大喝一声,颌下的白须猛然一飘,头顶的剑球瞬间亮起雪白的光芒,紫色剑气摇摇欲坠,拦在我前方的白羽岚后退了一步。

    但紧接着,一束青光刺入战场,将刚好向前了一步的峨眉长老又重新逼回原地。

    峨眉长老有点恼火,他指着空中游鱼般盘旋游弋的青剑,骂骂咧咧道:“北斗小掌门,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庇护外人,难不成你对这个家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你如何对得起天元掌门,如何对得起峨眉的列祖列宗!我峨眉派千百年来的赫赫威名垂垂清誉,难不成今天要被你们一大一小两个胳膊肘向外拐的妇道人家当众践踏侮辱么!”

    北斗师太的脸上闪过一丝愠怒,她一边竖起剑指,让那柄青剑在身前盘旋,一边目视那名峨眉长老,缓缓道:“王鹄!不要以为你身为太上长老,就可以口不择言!峨眉千百年来的威名和清誉,不在你的嘴上,在千百年来我峨眉人的行侠仗义和恪守道义上!我知道你今天为何如此,不就是你那本家弟弟被姬掌门夫妇废去了武功,你一直怀恨在心么。平时不敢挑衅,现在趁人之危,你居心何在!”

    名为王鹄的峨眉长老又吹起了胡须,大喝道:“我趁人之危?我需要趁人之危?我这叫除魔卫道不拘小节!莫说他中了毒,就算是他没中毒,我今天一样要取他狗命!”

    我看了一眼左嵩阳,后者在这一瞬间脸色微变,眼里些许懊恼和愤恨,发现我看了过来,他急忙转过头去。

    我的目光越过了他,落在了韩贝贝的脸上,点了点头。

    然后我抬手止住了用一对紫青双剑与王鹄又换了一击的北斗和白羽岚。

    王鹄高傲地抬起头,头顶剑球闪耀,剑球外围,有剑影环绕。

    我说,北斗师太,我想问你个问题。

    北斗犹豫了片刻,道:“姬掌门请讲。”

    我说,你告诉了这位王太上长老,我中了毒吗?

    王鹄一愣,脸色瞬间大变。

    北斗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缓缓道:“不曾……对了,王鹄长老,你是如何知道,姬掌门中了毒的?你分明不在大殿上,是最后才赶来的。”

    王鹄的目光左右游移,最后落在了气喘吁吁的牛头身上,他指着对方说:“他,他问这个魔宗妖人讨要解药,分明就是中了毒嘛!啊,我知道了,他们两个一定是里应外合,姓姬的在这里扮演苦肉计,等大家都中了毒,他再让这个牛头送上解药,他好恢复功力,把江湖正道一举击杀,定是如此!好歹毒的心思!”

    牛头吐出一口血沫,闷闷吼道:“你放屁!”

    我哈哈一笑,看着北斗说:“你看,你们家王长老真是未卜先知,先前猜我中了毒,现在甚至连毒药的药效都猜出来了。”

    场上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王鹄猛然警醒,他向后一跃,一脚踩在一柄飞剑上,凭虚御空高高飞起,配合那一身白须道袍,显得格外仙人风采。

    我看向北斗:“现在知道,当初天元掌舵的时候,工作有多难,队伍有多不好带吧?所以你以后也要花点心思在行政上,实在不行练练武也好,不要一心钻研什么性灵学。”

    北斗满脸窘色,看着悬停在高空的王鹄,后者显然已经脱离了紫青双剑的攻击范围。

    她仰头愤愤道:“太上长老王鹄,我现在怀疑你勾结魔宗和玄天宗,参与了此次事变!我以峨眉掌门的身份命令你,现在立刻落地,放下武器,跟随我峨眉执法弟子回山,听从调查!”

    王鹄站在高空,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峨眉掌门?我呸!名不正言不顺,不要以为你和天元睡了几觉,生了个小贱种就可以理直气壮自称峨眉掌门了?天元一生最大的污点,就是临死之前被你吹了枕头风,把个峨眉变成了家天下!呵呵,还什么让我放下武器和你们回山?我呸,你们中的毒,什么时候把脑子也给毒坏了?!”

    北斗回头看向白羽岚,说:“那柄剑,带了么?”

    白羽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北斗,点了点头。

    我说,你看我干嘛。

    白羽岚眨巴着那双杏仁般透亮、玛瑙般清蓝的眼眸说:“姬掌门,你说我爹,哦,就是峨眉先掌门天元道长,厉害不?。”

    我说,还行吧,不孬。

    白羽岚眯起眼睛笑了笑,把那柄别在腰间的幽蓝色短剑摘了下来。

    隔着鞘,我就感觉到了一股被死死压抑在平静外表下的凶猛杀意,险些把我冲了一跟头。

    空中的王鹄明显感受到了威胁,他再向高空升起十丈,从下面看上去,就像一颗小黑点。

    白羽岚一拍短剑的皮鞘,鞘中剑凭空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天顶的王鹄突然惨叫一声,直接从脚踩的飞剑上晃晃悠悠跌落下来,他在空中几度挥袖转身想要恢复平衡,但都是徒劳。他就像一只突然被剪去翅膀的鸟,在空中奋力挣扎着坠落下来。

    他原先就离地十丈,后来因为忌惮那柄剑的威胁,又上升了十丈。

    从二十丈的空中,毫不缓冲地一个猛子用脸砸在地上,反正我是不敢。

    咚的一声闷响,王鹄的身体甚至还弹起了半人的高度,又吧嗒一声掉在地上,红的白的黄的东西,慢慢从他的身体下面渗出来。

    我有些心惊胆战,看着白羽岚,后者缓缓将空剑鞘收回腰间。

    她偏头看了我一眼,嘴角抿了抿,算是笑了笑,说:“这是我爹临终前送我的一把剑,说是在最危险的时候可以用一次,天道境以下必杀,天道境以上,只要不是那七人中排名最靠前的两三人,也能确保我全身而退。”

    我看了那柄剑鞘上用篆文刻着的“南明离火”四个字,收回了视线。

    那不是一柄剑。

    那竟然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神意具现物,深究起来,怕是比陶白义身形俱灭后依然击杀梅介曹的那曲百鸟朝凰还要高上一个层级。

    神意能杀人,我这趟真的是长见识了,不愧是当年天下神通境第一人。

    早有幸存的峨眉执法弟子走上前去处理王法被摔瘪的尸身,我回过头去看左嵩阳,说:“左掌门,你怎么说?”

    左嵩阳闪闪烁烁地回避我的目光,他讪讪笑着说:“姬掌门武功盖世,慧眼如炬,更兼为峨眉派剪除了潜伏已久的叛徒,不愧是武林第一人,左某佩服,佩服!此间事,左某必然唯老兄马首是瞻!”

    我叹气,说左掌门,你有点骨气行不行?

    左嵩阳呵呵笑了笑,说,我左嵩阳一向铁骨铮铮!

    我没搭理他。走到穿着粗气的牛头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手里接过一包解药,一口闷了。

    有点鲜味,还有点海产品的腥。

    一口药下肚,丹田立刻如同火烧,原本像是一团火苗燃烧的气府,似乎轰的一声膨胀为火球。经络一一打开,丹田里充满的气息开始闯开淤塞的关卡,汇入久旱逢甘霖的四肢百骸。

    虚神境中阶、高阶、巅峰……神通境初阶、中阶、高阶、巅峰……

    然后停在了神通巅峰的位置。

    我点点头,中了这么多毒,一包解药就恢复到了神通高阶,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剩下的慢慢调理吧。

    我看了一眼天色,已经快两个时辰了,远远超过了谢轻候和我约定的一炷香功夫。

    这么想着,我忽然忍不住嘲笑了自己一声,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个,搞不好那个毛头小子和魔宗都有些关系吧?

    但也未必,如果不是他和我定了这个约定,以我的性格,可能根本不会留在玄天宗,直接就下山走人了。那么此刻,七大宗门,就只剩下了一个,中原武林就会在一天之内,向魔宗大门洞开。

    那么,他还为中原武林的存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咯?

    我看向远处,那缕冰蓝刺骨的冲天气息依旧停在原地,没有动静。神识如潮水般蔓延出去,四周的信息也如观照掌纹般清晰地映照在我的脑海中。

    十二楼五城,战事已经结束,总体上是玄天宗取得了胜利,但重楼和玉楼两处,一处是百花谷控制了战局——百花谷虽然战斗不行,但研究药物很有一套,一堆毒粉毒烟放出去,根本没来得及肉搏,战斗就结束了。

    玉楼那边也是一样,只是坐镇的是天音阁主力,因为我们所在的中央天墉城吸引了大量火力,所以进攻玉楼的并不是主力,被天音阁的几名长老来了一场民乐合奏,战斗就结束了。

    最为惨烈的,除了一些江湖二三流门派合住的楼宇,就是少林僧人们。这些少林僧原本只要结罗汉阵守住驻地,多少也能拖到战事转机。但这些僧人们慈悲为怀,分出了许多小队出门搜寻伤者,巨大的伤亡就发生在这些搜索队员身上。

    不过,他们的牺牲不是没有收获的,上山的二百余名少林僧人死伤一百四十余人,但他们却庇护了近千名伤者。

    目前,玄天宗所在的天风山,战斗基本上已经告一段落。玄天宗虽然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但依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散落在连绵的山脉山谷之间的玄天宗长老、供奉、弟子们只要汇聚回天墉城,依旧可以将这里的幸存者活活堆死。为此,我向众人提出,先下山为妙。

    下山之后,他们化整为零,我和几名受伤较轻的长老们集中力量吸引火力,为六大派的普通弟子们创造脱离的窗口。最后,我们前往燕京汇合。

    大家都说好。

    左嵩阳第一个表示,他们嵩山派愿意承担起分散护送六大派普通弟子的重任,他甚至愿意脱去代表掌门尊贵身份的华服,穿一件低级弟子的粗布外衫混入普通弟子的行列亲身护送。

    嵩山派的长老们先是一怔,然后齐齐赞美掌门的苦心孤诣和高风亮节,既不会因为自己高贵的身份吸引贼人的注意,又能确保护送的弟子们万无一失,哪怕会被人误会也不辩解。他们纷纷表示,要学习左掌门这种不畏流言蜚语,甘愿蒙受委屈也要成就大局的精神。

    闹哄哄一片的时候,我一直在抬头看那束冲天的冷光。

    在我的识海感知范围内,又有数百强度不一的气息入场,最强的有神通境巅峰,最差的也是数百名气击境和数十名罡气境,所有的气息,无一例外都在向此处移动。

    很快,我意识到一个问题,不是敌人最强只有神通境巅峰,而是现在的我,只能感知到神通境巅峰。

    有天道境,而且不需要感知了。

    因为东天突然出现了火烧云,漫天染成了赤红色。

    我曾经在洛阳见过这种火烧云,我也曾经在敦煌万佛窟见过一次。

    更早的时候,我在滇池还见过一次。

    龙焱燚来了!

    我手脚冰凉,回过头看着此刻都目瞪口呆看着天空忘了行动的众人,我向他们挥手,喊着快走,都快走!

    虽然我知道,能走的希望是多么渺茫。

    紧接着,让我永世无法忘怀的一幕出现了。

    东边天空,出现了赤潮。

    赤潮,是一种海洋现象,很罕见。一旦发生,整片海洋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而此刻,赤潮蔓延上了天空,迅速与天顶的火烧云接触。

    甚至没有什么停顿,火烧云的范围越来越小,赤潮的范围越来越大,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以我头顶的天空为界,半边蔚蓝,半边赤红。

    我在梦中见过这一幕。

    识海之中,差不多三个弹指的功夫,那数百强度不一的气息就像是突然拿到大夏天正午太阳下的露水,几乎是迅速蒸发了。

    最强的那个神通境巅峰,差不多支撑了三个呼吸。

    赤潮越发浓郁,大半个东边的天空仿佛要滴下血。

    那柱森冷的白光开始向东天移动,但只用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白光就停下了,然后迅速向西南方向远离。

    一同远离的,还有一束熊熊燃烧的火光,拖拽着零星的火烧云。

    “赤潮”。

    同时也是我一个朋友佩剑的名字。他有两柄,一柄叫坎。一柄就叫赤潮。

    他姓江,叫江飘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