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白义,陕西人氏。出道前是个唢呐匠,五十多年前,突然无师自通,从此踏入江湖。干过镖师,开过武馆,参过军,也当过山贼,给人看家护院过,也自己做过小生意,大富大贵过,也一贫如洗过,一辈子没正儿八经学过什么功夫,就连内功都是走江湖时碰上对胃口的前辈宗师,这个教一点,那个传一点,东拉西扯拼凑出来的。
这么一个基本上自学成才的家伙,成天混迹于各种大中小型活动现场混吃混喝混车马费的家伙,居然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完成了江湖近十五年来极其罕见的越境强杀。
而且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越境,是以虚神境的状态,以纯粹的神意,一举击杀天道境。
不一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前后百余年的江湖上,恐怕很难再出现这一幕。
我从天顶收回视线,看见周围六大派的这些武林名宿们,一个个沉默无语,脸色很是难看,也不知道是悲伤陶白义的舍生取义,起了兔死狐悲之心,还是在打什么自己的小算盘。
倒是天音阁的骊珠夫人,我和她完全不熟,就是这两天才见过了真人,却没想到对陶白义的悲怆最深,被两名弟子扶着,泪流满面,根本停不下来。
梅芥曹被击杀,对那些冲击正殿的玄天宗弟子们的心理冲击最大。原先他们就已经在六大派的防线前苦攻不下,后来又被梅芥曹突入人群击杀了一批以壮大血河,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这下看见梅芥曹无声无息被击杀,确认死亡之后,人群开始出现了交头接耳的骚乱。
我向战力保存较为完好的嵩山派左嵩阳和少林、峨眉点了点头,他们很快重新组织起了一波新的攻势,一方同仇敌忾义愤填膺,一方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很快玄天宗的阵脚就出现了溃散。
当下方的蓝色人潮出现动摇甚至退却时,我就没有再看哪个方向了,而是望向东北。
那是另一束冰冷白光冲天而起的位置,是另一个天道境的所在。有点熟悉,但熟悉的程度不深。
百花谷已经开始对所有退上大殿的江湖游侠展开治疗,他们没有中毒,看来碧海散功散只是用在了大殿之内,这种药大概是十分难得,因此寻常江湖武夫根本不配使用。不过这样也好,阴差阳错之下,至少给我们保留了两名神通境级别的高手,分别是一名峨眉长老和一名……牛头族长?!
我这时才发现,那个许久不见的熟人。
此时的他,抱紧了他的平头刀,畏畏缩缩地躲在人群中,似乎想把自己的身影藏到人缝中的阴影里去。
我指着他,勾了勾手指,说,那个谁,那个牛头,你给老子过来!
牛头族长低着头,嘴里念叨个不停。
我将秋水剑嚓地一声清响,插进地面。
牛头族长咻一下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抱着自己的刀,蹲在地上,向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说,老哥哥,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
牛头族长嘿嘿一笑,说,我就是来吃个饭,呵呵,大哥你别误会。
我厉声道,谁是你大哥,我是不是说过,不想再在中原见到你!
牛头面如土色,接着他灵光一现,拉着我说:“大哥,大哥这是华北,不算中原,我没有食言!哈哈,我没有食言!”
我一时语塞,发现牛头说得好像很有几分道理。
但作为此时隐隐为众人马首是瞻的主心骨,我绝不能露怯,于是上去扭住这家伙的牛角,弯腰盯着他说:“老子说这里是中原,这里从此就是中原了,你有什么问题吗?”
牛头打了个哆嗦,嘴里嗫嚅了一番,嘀咕了一堆西南方言,大意是你说是啥就是啥,你大你说了算。
我转身指向下方的玄天宗弟子,说,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吗?
牛头马上连连摆手,险些就潸然落泪了。
我说,既然如此,那么你向我证明自己的清白——给老子冲阵!
牛头依旧摆手,说不行不行啊,下面都是我兄弟的徒弟,冲死了几个没办法交代啊。
我默默拔起秋水剑。
没想到牛头此时却来了脾气,他仰着头说,不行不行,别的都能答应,让我当牛做马都行,就是这个不行。兄弟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你总不能让我杀了自己的徒弟吧。
我无可奈何说,这样,你告诉我哪个是你兄弟的徒弟,我允许你绕过他,总行了吧?
牛头伸头看了一眼,说哎呀,不好,好像全部都是。
我一剑搭在他的脖子上,说这就没办法了,我只能杀了你了。
牛头的眼睛有点红,他说,说不行就不行,你要是实在想杀了我,那就杀了我吧。
我有些奇怪,按照我对他的理解,这家伙从来不是这样的,要是有机会不死,不说杀几个不相干的玄天宗弟子,怕是真的要他当牛做马都行。
右手手腕受了些轻伤的李玉府好奇地凑过来,说:“怎么你兄弟有那么多徒弟?你兄弟谁啊?”
牛头原本眼睛就有点红,听了这话,直接撇过头去,擦了擦眼角,竟然有些怆然。他嘴角扯了扯说:“我兄弟啊,就是在这玄天宗里当差的秋野……唉,他是这玄天宗掌门南华的御用替身,你们不知道,他们玄天宗好多事情,都是我兄弟秋野代替掌门南华在做。什么教弟子功课,什么去慰问边缘下宗,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掌门南华就只是闭关,或者外出寻找机缘。
“但我兄弟乐意啊,他傻乎乎地说,这是掌门的重视,能给掌门分忧,哪怕是在背后当影子,他都心满意足。别人只知道玄天宗掌门是个和蔼可亲事必躬亲的好掌门,却不知道那些踏踏实实的事情都是我兄弟那个老实人做的,那些天才弟子都是我兄弟那个老实人教出来的。
“他还说前不久,南华掌门还特地找他聊了很久,说他这些年来辛苦了,大事小事都是他在做,为了表彰他的苦功,这个掌门交接大典也让他以掌门的身份出席,说是给他一个实至名归的尊重,我兄弟就开心地给我写了信,邀我来观看,他还特别说,这次站在台上的那个掌门,真的是他了。
“唉……我那傻兄弟,刚才那些兔崽子们造反,我就感觉不对,上来之后我到处找了找,就找到我兄弟的尸身,被人一掌拍碎了全身经脉,再被一剑捅穿心脏……唉,其实他被捅穿心脏之前就已经生机断绝了,我的傻兄弟唉……”
李玉府看了我一眼,我悄悄地把秋水剑藏到了身后。
“所以,也就是说,存在这样一种可能。真正的南华掌门没有死。”峨眉派的北斗站在身后,她正在调息养神,方她驾驭青剑下去冲杀了一番,身上血迹斑斑。
牛头族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玉府和北斗。
我说,方才那一刻,我感觉到的另一股天道境的气息,的确和南华的真气有些接近,只是不是很确定。
北斗的脸色有些难看,她闭着眼睛,说:“如果南华真的没死,且破入了天道境,恐怕我们真的要都死在这里了,而方才陶老的舍生取义,也就没有了意义。”
我抬起头,看见天上有一颗黑点盘旋了几圈。我吹了声唿哨,伸出了胳膊。
一只苍隼破空而下,落在我的胳膊上,险些把我冲了个跟头。我从它的腿上解下一张纸条,看了两眼。然后看向了牛头。
我问,你们前几天抓了两个孩子?一个少年,一个少女?
牛头的脸色很难看,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垮了下去,他苦涩道:“不会……是大哥你的弟子吧?”
我说对,是我兄弟的弟子,差不多也就是我的弟子。
牛头垂头丧气说:“是有这么一回事,我们不知道啊,秋野找到我,说有两个小屁孩这几天无端出入玄天宗很多次,有可能是想搞事情。他们玄天宗要脸,要自矜身份不便出手,于是就请我出马……我特么怎么知道是大哥你的弟子啊!”
我说你少攀关系,人呢?
牛头叹了口气,说:“人抓到之后,我就交给秋野兄弟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对了,那两个小屁孩擅长用毒,我有几个手下中了他们的毒,全身功力都消散了,现在像个废人一样。我好说歹说才要来一包解药……”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直接把牛头举了起来,说:“你有解药?”
这句话一出口,周围所有人都停下了举动,齐齐盯着我。
我已经感觉有些人的眼光慢慢变得灼热起来。
牛头结结巴巴说:“有,有一包,只够一个人的,是我秋野兄弟给我傍身的……”
我说,交出来。
牛头伸手进怀里,白光一闪,我手中猛然一震,没抓住牛头,他重重跌落在地,打了个滚爬起来,右手已经反握住那柄平头重刀,身周一圈圈实质刀罡还在飞速旋转,尚未消散。
我低头看了一眼,地上已经多出了三只断手。两名嵩山剑客、一名江湖武士捂着断手,满脸惨白地向后退去。
牛头有些惶恐,反手握着刀,盯着我,眼神颤抖说:“大,大哥,你们要干什么?”
我回头看向嵩山掌门左嵩阳:“左掌门,你要干什么?”
左嵩阳的脸色微白,他皱着眉头,说:“姬掌门,既然俘虏身上有解药,当然是拿出来分了,大家莫名奇妙中了毒,有些紧张都是难免的。俘虏是你控制住的,现在你居然让他暴起伤人,你不应该问我要干什么吧?”
牛头看看我,又看看左嵩阳,他猛地回头,盯着一步步慢慢逼近的众人,手中的刀握得更紧,身周的刀罡旋转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宽,隐隐有金铁摩擦的飒飒之声。
甚至牛头的上半身,已经浮现出了牛头虚影,手持大刀,隐隐有咆哮怒吼的动静。
那名功力未损的峨眉长老上前了一步,捏出剑诀,身后一柄长剑飞出剑鞘,环空一圈,突然一化为七,七柄飞剑环绕牛头飞速旋转,逐渐化为七道流光,织成了一颗七彩光球。
几乎是片刻之间,一场剧斗即将发生。
我转身一剑,架在了面容冷峻的左嵩阳咽喉,另一只手指向了那名峨眉长老。
“统统放下武器!”我感觉我的声音完全是被胸中的一股火气冲上去的。
“我数到三,持械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