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挽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被麻绳绑缚住了,喉根好似还有热黄酒的味道,舌苔厚重,好似一团抹布被塞到口中,堵住了嗓子眼儿。哦,不对,好似是真的抹布。现在他头痛欲裂,别说双腿也被捆住了站不起来,就算是没有,想必站起来也是站不稳当。整颗脑袋如同风暴来时桅杆上风帆被撞击撕扯一般,有半个身子那么重,但似乎又轻如一场虚空。哦,不是虚空,是醉酒后天旋地转而已。
他干脆就靠在墙上,昏睡又醒来,醒来复又睡去,当作醒酒了。
直到鹅蛋青的天光透过黯淡的天窗明瓦,那大抵是天亮了。
陈挽虽是被抓,此时却有点儿兴奋,倒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来头背后有个什么样的局。此时酒醒了大半,口干舌燥,但自是不能找到水来喝的。不对,倒也不是,面前确有粗瓷碗装的一碗水。当喂狗呢?但是总之,抓他的人应该是不愿让他死的。此刻他反手被缚在窗户木格上,两腿被分别绑到旁边各两个石头柱础上,自然也是有防范一番的,如果高高绑到柱础上的柱子上,一则双腿悬空难受,二则要逃脱想必还更便利。水自然是喝不到了,陈挽悉心看了一会儿柱础上的云纹卷草,还雕了文房四宝和渔樵耕读,仔细想着谁家会是这么架势。
屋外炮竹声还没响起,只听见水声潺潺,飞鸟时而掠过,因为啾鸣声陡然脆厉,好似谁的嗓子意外被从崖上推落下来一般。慢慢地,车辙声碾过石板,炮竹声开始又多了起来。
光厅暗房,到此时,陈挽才慢慢看清屋内的东西。想必这是谁家的下落护厝,堆放杂物用的。慢慢地,意识逐渐苏醒,陈挽回忆起了昨晚的一件件事情来。
……
最早因为朝廷“片板不出海”的禁令,乡族出海一贯走的泉州港,如今满是官兵把守。陈挽只知道自己和族人绕了泉州港,车马走了好几个时辰到达一个叫做越港的地方。此地也闻乡音,想必会是好打交道的。果然,此行中的族中长辈和事先联系好的官员接洽上了,陈挽就这么和同行的几个族人一同上了船……
几年过去,越港似乎没有太大变化,只不过夜深入港时能隐约看到火烛下人头攒动,来往货船马车似乎多了起来。省去了走水路入城中往市舶司上缴关税的时间,倒是多了些走陆路零星搬运的杂活。自然,免不了往守防官员那银钱交待一番,现如今这样的差事也落到了陈挽本人的头上。
接洽的官员身材矮小只到陈挽肩头,凌厉吊梢眉眼往上看的时候,倒像是刻意要撑住一股气势一般的瞪了陈挽好一会儿,陈挽倒也不惊,习惯性嬉皮笑脸:“怎么,官爷我别是好命生得像您哪个亲戚吧?”随手伸了伸,摸过去一包银钱:“小弟我犁头陈氏,之前族人打点好了来笑纳您的。”
那官员嘴角不知觉松动了些,右手接过银钱,袍子里窸窸窣窣了一阵。转而抬手拍了拍陈挽肩背:“我是看后生你生得还算白皙俊秀”,许是要压低声音说话,他低头往陈挽肩上靠了上去,吓得陈挽后退了两步,而官员差点扑空,陈挽赶忙先扶住他,“出手还大方”,只听他说道,“把我族里排名第六的小妹许你如何啊?”
陈挽假装亲热的一把揽住对方肩头欲回话,对方也是有点措手不及,缓了缓紧接着说道:“她虽是父母双亡,嫁妆无多,但你们这跑海讨生活的怕也是居无定所,不正好两相得当嘛。”
陈挽摩挲着自己下巴的胡茬,回复道:“官爷你看我这个岁数,是头驴都要被拉出去配种了,哪能没娶亲啊!”
众人一阵哄笑。
而陈挽笑过后摇了摇头,面前恍惚好似出现了她灵秀的眼眸,怔了一会儿,赶紧吩咐码头上的小弟干活,这船上货多,不知道要装卸到几时,大家也不敢怠慢,忽忽海风中无人察觉到那一瞬间的阴晴骤变。
正忙乎着卸货上货,那矮个官员追了出来,陈挽心里一沉,想着别是招待了银钱后还生什么变化罢?
只见矮个官员气喘吁吁地追上他来:“如果有人问起,记得说是别处来过年探亲的亲戚啊,也记得交代亲戚老小都这么说。”
陈挽拍了拍官爷的肩背又嬉笑道:“也是官爷体恤,多给了银钱是要帮我连仇人都一道防了不是?”
官爷喘过气来回他:“本来啊,只你们一两个大姓走越港出海,越港偏安一隅,朝廷是不怎么追查,但最近来往的人多了起来,你们还是要防范些好。”
陈挽一听这话马上收起嬉皮笑脸,诚挚地道谢,顺带又塞了些钱问道:“官爷可知来往的多是哪家哪院的?”官员顺手收了银钱说道:“周氏和郑氏。”陈挽心想,郑氏家里也是做码头生意的或许可以理解,但是周氏,难道不是那家那谁的那个赌徒吗?
不过陈挽也没和人说错,确实也是有仇家,虽然不是周氏和郑氏,虽然离乡背井这么多年第一次回来,还没想好要怎么应对那些人。
他只知道,他必须回。
一个人好生奇怪,本来闯港、见官、运货这些事情一环一环都可生险,但是他也这么平稳应对了,此刻看灯烛里屋舍剪影,人反生怯意。
父母不在了,祖屋估计也没见得收拾,这回回来得仓促,陈挽运送好货物便折返姐姐陈三娘家。
虽五年人天涯,世事纷忙,但是最终通上了信件将事情如数解释之后,见季弟仍在,三娘又喜又悲心绪无法名状。
商贾之人嫁商贾之人,陈三娘又唤陈淑,夫家庄氏,是那码头上经营驿站货仓的。陈挽父亲原本开船行,府上已是最大,来求亲者众,老人主要是想着女人嫁这么一人,两家生意上往来有得照料啊。也幸得如此,父母被歹人所杀后,报仇且不说,生意上的事情庄生确实料理得妥妥当当。而此番带回的货物便是在庄生的货栈中。
姐弟终于见面自是不必说,涕泪了一阵,多是怨怼为何五年来只来一信之类。庄生也赶不及问道:“家事别的倒是可以慢慢说,就说眼下的事,弟弟此番收获甚丰啊,货物怕是要累死些马匹,也要累死我好些码头小弟……”
陈挽旋即打断:“哎!累死姐夫家的马匹我多倍赔偿,累死人这事就别提了,我已不再是少年时,和人打打杀杀这力气活我干不动了。”
陈淑嗔怪地拍了他膝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似少年时,怎地说话仍这般不稳重。”
庄生接着又说道:“我只想说,我见货栈中的东西和之前别家私运的不同,许多都没见过,我也只认得刀剑、铜、扇之类,又记得你信中说道船只被风刮往了东洋,你此番去的,不是占城?”
陈挽叹了口气说道:“此时说来话长,团年饭后正赶上拜天公,我们拜完后找个好点的酒肆喝上几杯让我慢慢和你说?”
陈淑听见了自然不悦:“怎地不在家也说与我听,再者哪有年三十还开着的酒肆?”
陈挽往摇篮里刚满月的大侄子努努嘴说:“你刚生产要恢复,我大侄子刚被生出来要吃奶,我说那些银钱来往商祖交易的,惹得阿姊你伤神有什么好。正别说此行一直在我身边的陈小六家码头开酒肆,大年三十不迎客,就我们几个喝不正好。”
陈淑自小宠着这个弟弟,自是不会阻拦,不过也少不了说上一说:“阿爷也是让你去宗塾里念过书的,诗文你也是会做的,怎么说话还一贯是这般浪荡样子。”说完之后,自己也愣了一下,眼眶马上红了出来。正月就哭不吉利,陈三娘泪水噙得好辛苦。
陈挽过去搭着陈淑的肩膀,低头说:“姐,你阿弟我总是你的阿弟,你阿弟这不是回来了嘛。”
后面的事不必多说,只记得庄氏听说要贩去生丝、娟织物、棉织物、毛织物等物,惊讶地说:“那不是得和林氏打交道?”陈挽仰脖又饮尽一杯酒,说道:“我和林氏大公子春生交游甚好,何况阿爷阿娘的事和林氏也没直接关系,他们说来还算是和我们有共同的仇家,为何不可?”庄生叹了口气说:“你忘了那时你着急出海,是撂下林家大小姐的啊。”
陈挽不说话,也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恍惚只记得后面酒都不温了,就着凉酒下肚,姐夫被家里小厮唤了去说过会儿找人来接他。而他,恍惚记得那谁家的红砖白石万字堵,然后,就是此刻了。
此时他如果手能够松开来,必定要给自己脑袋狠狠地来上一拳:怎不再多走几步?多走几步就是她的宅子了!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眼前站着的竟是春生,他本是开心地要唤他来救,但是破抹布塞着恶心不说声音是一下都发不出来。
春生进来没顾着解开他四肢上的渔民结,而是抽了他口中的抹布,不等他开口便说道:我会让你出去,但是你必须死着出去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