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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从前晋氏从前恶

    车粼滚滚,旌旗展展,今一日衣容已在时辰里陈旧,二三趟捎带着水泥湿土的鲜风,无疑是毓景霓秀的无执城雨后才会冒出来的野莽味。

    “主君,廉由那厮就给家里打了声招呼溜得是影子都找不见,还需慎乙来替他接您,这不得罚他三顿饭。”与廉由一块伺候晋衎的慎乙扭头回看闷闷不乐的主君,自以为出了官务积压的南廷就能露出一排牙逗上一逗。

    晋衎且没吭声,华盖倏而噼噼啪啪的响,他探头见西山赤红之余,迷蒙的雨粒恰似黶翳的飞尘。不时薄气如胭脂敷在脸上,其色如春雪冰花绝了人间四季。

    “别提他。”晋衎话虽如此,却不禁想起卫满直呼台役将一人拖出尚书台的场景,其喝骂之词从耳朵一直刮到腹肠,总归能品出些许情故,奈何法曹并未就此呈递文书。

    “慎乙,”他突发奇想地问道,“我对你们甚是严苛吗?”

    慎乙一下子满头雾水,心里嘀咕主君情态不善,平白这么问究竟是出于何故?于是攥紧了缰绳,生疏地表达出自己真切的想法:“奴本是佃户,主君家养奴三代未曾盘剥,反让我等有余粮可囤,这般恩情主君便是要奴当牛做马也不为过。”

    晋衎听慎乙谈得久远似乎对问题避而不答,即使没有打断他也自有所思地看向街边为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揣着板牍躲蹿店舍的士人以及消得酷暑脚踏泥尘挑担收货的贩人。

    “但主君夏时给奴竹席石枕,冬季又添被褥绒衣,到时候了还让媒人给奴说亲。奴如再怪主君严苛,那就该天打雷劈。”慎乙两指竖立,仿是一通誓言掷地有声。

    “哼,说亲。汝去年成了家,怕不是骚着了那廉由。”晋衎苦笑笑打了慎乙立誓的手,藏着心头的痛道:“汝要知福啊。”

    慎乙不晓得晋衎话里有话,乐呵呵地应首道:“待奴有了儿,让他来服侍主君的儿!”

    “没出息。”晋衎被慎乙朴实的模样填满了空落落的眼眶,挂碍着廉由的泪又掉在了雨里。

    忽然,像是天上阿谁把琼浆与甘露故意泼在了晋衎的头顶,且棉且劲的酒香充满鼻腔,竟将万千愁绪化作河龙与汀鹭,取饮即可登天。

    “停车。”

    慎乙正要扬缰的双手顿时缩了缩,然而仪仗循进并无外情,狐疑是耳背听岔了并未冒然勒马。就在慎乙糊里糊涂还驱车向前之际,晋衎已张望到香从何来,急于一时喊道:“止行停车!”

    尚书令的喝令统束步骑,官伍车马皆停驻当场,特职保卫的都尉目扫四方,手搭刀柄。

    晋衎翕拢服袖于三五侍从的簇拥下踩凳落地,其质倚风而穆渺,其态贯虹而雝融。街上行人纷纷观叹,所思所想俱随晋衎而动,忘乎自身何去又何从。

    慎乙跃下车赶到晋衎身边,且没开口问主君因何不归家就被晋衎精准地握住手腕使力,以此预先管住他的唠叨。只不过慎乙嘴上不提,粗略瞧一瞧酒舍茅草搭棚,栅门还歪了一边,哪能不像头倔驴和晋衎暗暗较劲。

    主仆两个时紧时松,到底赖着慎乙不能强行改变他主君的意愿,而他们前脚才进酒舍,舍中消乏的喧哗的甚至是避雨的无论几斗酒下了肚都被晋衎吓唬了胆气,不必认出是个多大的官,只当惹不起躲得起,有良心的抛下几枚铜板,没良心的拔腿就跑。

    经营酒舍的白发翁早听着外边是官府散衙的热闹,但是活到今天都没想过哪个明公能来到这里。他放下酒杓也喊不上白吃酒的人,弯腰尽快捡起钱还没在兜里揣稳当就着急到那位挂印垂绶的黑头公身前扑通跪下,仅能蹦出牙关的几个字全不敢试险去招呼尊贵的客人。

    晋衎蓦地叹了一声气伸手扶起舍主,道:“翁无需惊慌,我寻香解馋而来。”

    白发翁斜觑着黑头公的侍从把醉倒不醒的人一一拖到外边,直犯怵自家屋小哪里容得下他们这么大的阵势,再者是什么没闻过的味儿直窜鼻子,说不上好坏却勾着自己打了个喷嚏。

    “老兵无礼!”慎乙瞅着那唾沫星子差些喷到晋衎的衣襟,如自己受辱一般呵斥道。白发翁无助地想用手找见点什么干净的物件,最后脱下外衣老实地捉来晋衎先前因为扶他而沾上臭汗的右手,勤快地擦拭着。

    “我是太骄纵汝了,没教汝如何称呼他人?”晋衎另用胳膊肘捅慎乙,扭头朝门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都出去。

    慎乙不解晋衎为何在意一个恐怕都不知道兵卒低贱而老兵由来专于侮辱他人身份的糟老头子,臭烘烘的布衣不是更脏了手?反正自己较之廉由就是有脾气和主君顶嘴,于是作势往外走时撂话道:“奴等拍拍腚走了,主君难道趟泥回来?”

    晋衎最忌如今多愁善感的时候遇上势利的言行,正遭慎乙作到心眼子,下意识黑脸攥实了掌心的东西。白发翁错以为是自己触怒了晋衎,应对之法唯有磕首再磕首。

    黑头公在磕头声中终是没有责骂慎乙,就着落在自己手上的外衣给白发翁披上,但见其里褂破烂,整个人或因时常劳作而精瘦,比起大腹便便的僚属可见根根肋骨。晋衎须臾间想叹他老年不易,又系于朝廷仅剩余哀。

    “尊家沽的什么酒?”晋衎为避免舍主惶恻主动坐在破旧的麻席上问道。白头翁虽然体察到晋衎的和善但还是紧张地错答道:“鄙、鄙是沈大桑,家里八口人,祖籍在关东。”

    晋衎笑了笑并不纠正沈大桑答非所问,惯着沈大桑道:“沈翁可至古稀?”

    “没到过古稀,平生只到过京城。”沈大桑鼓起勇气瞄着晋衎周围散乱的酒器慢慢靠近收拾起来。好在干活有了踏实感,沈大桑空白的脑子里又有了操持酒舍的步骤,麻溜为晋衎盛了一碗酒。

    “多谢。”晋衎双手撑在腿上轻轻吸这馨厚堪比麝兰的酒香,当即趣兴盎然,更为惊异其液白如鹤羽,清透胜过涤醑。甫一入口,就忍不住饮个干净。

    他大赞道:“诸公皆求长生不死药,但知此味之盈虚,何不修君子之雅望!”

    沈大桑尽管听不懂晋衎有多喜爱自己家酿的酒,也能看出晋衎满面愉悦,自不擅长逢迎便将好大一个酒坛子搬到晋衎身边,小心翼翼地用长杓舀酒添在晋衎碗里。

    晋衎顾不上酒量深浅狠狠地吸着酒香,光是这样就醉得他美美的傻笑。他把满碗酒亲手递向沈大桑,道:“劝君酒。”

    沈大桑觉着晋衎没有恶意却有些吓坏了,把晋衎的手和碗一块捧住道:“这酒我怎么配喝呢!酿得这般清就是想要达官贵人不嫌弃它呀。”

    “足下操劳一生,此酒何妨自用?”晋衎无知他人辛苦,继续劝道。

    “官家呀!”沈大桑哀呼着额头贴在了自己的小臂上,心中两道是非黑白的线是黄土与苍天,真要讲有关衣食的话语,是真的怕了会断头的人间。“酒是关东桑落酒,我家世代酿酒为业,翁翁以为再无战乱带我到玉安卖酒,不料以后东牢关税赋一加再加,便是想要回关东也要严加盘查,再以人头计税。为了凑钱,酒比我的命还珍贵!”

    晋衎本来猜测着桑落酒之名因何而起,当无执从前的旧称即玉安二字掠过耳际时犯了激灵。酒碗里的酒抖落在两人手上,晋衎仿佛看见凭借东牢关为界限的双方在九州一统的幌子下沾满了血。

    “足下受苦了。”他想安抚沈大桑又在心口把世人对晋氏的骂声热了热,以至于后续的话不容易把自己和沈大桑分开。“待到扶棺日,定能过中山。”(东牢关依山而建,面朝大河,时人以山脊为线划分齐州和燕国,线是中线故而山称作中山)

    “家中儿女都安置在了关中,他们帮衬着我重拾家业,若是死了何苦费那钱了,就埋在翁翁旁边吧。”沈大桑对自己卑微的痛苦习以为常,更难过自己把晋衎的手都抓红了却笨拙得找不着道歉的法子。

    晋衎端回碗是一愁未解一愁又起,碗沿都碰到了嘴又摇摇头道:“足下此生沽酒与人,竟不知酒是何味。我于心不安啊!”

    沈大桑出于善良的本性同情这活在云端上的人的不安就像越怕辜负了谁的呕心沥血,在正义面前就越显得乖谬。“劝,”他枯黄的手虚托着酒碗道,“劝君酒。”

    “谢君酒。”晋衎兀地慷慨仰饮,凭着官服的衣袖既遮挡了脆弱的神情又掩饰了自己对未来的赤诚。

    沈大桑再无怯懦地打量着年轻而俊美的面孔,他两颊微微泛酡,转眸与人离愁的影子也深,动魄与人辉煌的美梦也深。

    适时细雨的声响跟随着解笠拂襟的男人一同浇进酒舍。男人首先盯住舍外街巷所议论的焦点,让灼热的目光去招惹晋衎,等到晋衎探看过来时不以为意地喊道:“老沈,来坛酒。”

    晋衎恍神此人奕奕琼范,渊藏雄谋的仪表,乃至他蓑衣边往下流的水都变成笔墨难尽的烂漫夏雨的写意。再再回忆,自己十六岁时似乎在清浊自辨的竹林里教他击鼓,和他鸣琴。

    沈大桑没法识别这两个人究竟谁的出身更为上等,方才起身按照男人的吩咐去办,男人就坐到晋衎酒案前一手代替他用木杓给晋衎盛酒,一手把笠帽盖在身边的麻席上。

    琼浆汩汩配着他琅质谨重的声音逼得人不得不洗耳恭听。“晋令佐见于沈氏不得脱骨为豺狼乎?”

    晋衎瞬间惭变脸色,禀愿共谈的志狂过心而凉。一声晋令所代表的那日随上官氏长驱直入的宫墙,甚至是强让禅位的沈郑帝王,无异过往风诡云谲的交锋,而今勾魂摄魄的权望。

    “向公甫。”晋衎别琐千秋在喉头,所许佳期付与冷风的怀抱,霎时后续无言。

    沈大桑不明所以,哼哧抱着坛子迈出腿,刚好有一滴水掉在头发里,而后茅屋漏下一串雨珠子。他忙里忙慌放下坛子,仅把一只碗摆上案,随后开始棘手堵洞的事儿。

    “令君果真记得向表。”向表拿过碗自给自舀满酒,记忆里晋衎的眉宇盛得住星明月朗,可扛得住破天的电光?他一双眼牢牢框住晋衎荡在酒香中的谤怨,张口吞下酒便挥臂朝门外意味不明地亮了碗底。“此坊邻近禁城,本该一寸土一寸金,却楼台贱作,是为何故?”

    潇潇暮雨愈落愈疾,舍外事多无处躲,舍内恨多无处藏,晋衎几忍几放选择闭口不谈。暴风将栅门荡得嘭嘭响,就是吹不掉过往一柄柄钢刀上沾着的缕缕发丝。

    “沈封自被降为乐阳公便被软禁于此,燕为郑留祧传嗣遵循国义,奈何关东声噪,晋侯(晋钰)恐吓沈封强出府院乞求面君,教部将把他当街刺死。”向表冷不丁放碗在晋衎面前,像是盛好了看不见的人血。

    晋衎的指头放到自己的酒碗里画圈,一言不发地在案上长长拉出一条线,如削掉阿谁项上人头后那道平滑的切口。

    “时有旧臣怆惶迟来,伏尸痛哭,日集三百余人痛骂晋钰非惟郑朝之悖逆,抑亦燕室之罪人。”向表话音刚落,晋衎怒摔酒碗,泼在地上的酒形似当初沈封抛洒的血光。

    “向表不惧死尔!”

    “三百余公卿,晋氏将他等尽夷三族!未知道亡与杀身,小大何所别异!”向表并指敲在案头,振聋发聩之际也敲直了士人苟伏已久的脊梁骨。

    晋衎胸膛剧烈起落,公服的绣样逐渐滚烫得跟烙铁一般,疼得他直用右手掬饮坛中的酒,然后袖口打湿了就对着嘴拧出酒来咽进肚子里。

    “向氏立学于关中,时政弥昏,清风愈盛,经史可教上下,道德可训天下,古风君子与关东戴氏并称。”晋衎灌了自己一通酒后丹心流火,道:“为何向表面官之言不济时艰,反激时恨!”

    向表熟视着晋衎锋芒毕露的眼睛,其止不住发抖的声线,仿若孤疯的孩子含蓄地敲着一口丧钟,凄凄厉厉,省人肺腑。“仆今日从太相府抽身,其内贵胄尸位,最多取一二寒门欺蔽视听,又何实用?”

    “我岂能不知。”晋衎复又用手掬酒但被向表扼住,对方外鉴英颖,精神清彻,竟让尚书令不敢独断。“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向表无惧晋衎在自己面暗喻今上上官绍,不轻不重地撩开晋衎的手把空碗放到正中间,舀酒来自己喝掉一半,余下一半,而晋衎绝不输给向表半分豪气,当即接碗饮却。

    “苟非大无道之国,仆皆欲勉强扶持,”向表许以晋衎矢志不渝的理想,至此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安玉于中台任人亲事,不当委权于伪业。新猷之图展,宿蠹之除清,君子勤政,何耻之有?”(尚书台亦称作中台)

    晋衎深屏呼吸佯装心境无恙,状态得保,可木杓方才掂酒就掉在坛里,任凭眼泪决堤也许能减轻精神的瓦解,但他已将晋氏对君臣之间艰深的忌惮转化成强硬的克制,近乎于最后的一种坚守。

    向表见状帮他盛酒并把碗推到他跟前继续说道:“仆以鼓乐会君,天下人以凶竖知君。今之事势,义无旋踵,何免政由晋氏,祭则燕室?若可期谠言溢于明堂,嘉谋肆于府台,不失为一世忠臣!”

    “可使晋衎成大业者,必是公甫。哈哈哈!”晋衎一次又一次地喝光酒,魂牵梦萦的光景他不能完全看得清,笑着笑着噙在眼角的泪也映射出他有一个让历史和未来都不能完全解开秘密。

    向表稍想再嘱咐晋衎几句,晋衎就在他面前喝昏了头般不自控地往后倒,吓得他起身扶住晋衎的肩膀,而这二人好比置身在悬桥之上,而归途或去路都沉没在电闪雷鸣的暴雨中。

    “世上还欲谋害安玉之徒亦于中台的权势下蛰伏,我愿与安玉为国家牺牲,不愿见安玉为一家荣辱送命啊。”他自言自语着近近审察了尚书令的公服,为沉醉的人儿抹掉脸上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