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钟滴答慢慢将满屋子沉静的暑气唤醒,通宵达欢的男人忽然被一股烟燎味冲进鼻腔瞬间搅开了并不如意的瞌睡。他呼出两口在肚子里都泡得发了酵的愁绪,哪怕双眼惺忪也趁着酒爵里的剩酒尚有余热给仰头饮了。
“醒醒,卫侍郎。”男人一边唤着就倒在身边而手鼓顶在脑门上的年轻人,一边摸摸自己的蹀躞带确认大致没在笙歌夜舞中落下东西,见年轻人醉得半翻白眼转而叫了叫府宅的主人。“贾中监,时过晌午了,晋衎到底来是不来。”
听到谁的大嗓门都能掀房顶的贾忠贪恋地吸闻着侍女的裙带,随后不再枕着她的大腿坐起来扭动扭动脖子,嫌照进来的日光刺眼用手掌挡了挡道:“曹虎贲一声断喝都能将他吓跑啰。自晋钰以来,尚书台何时让我中书省讨着好?”
原先于门外等候的仆役们知道主人醒了,无不轻手轻脚地入内服侍房中躺得横七竖八而无不在皇帝跟前红得发紫的内官们。
曹奂烦躁地推开才凑到身前的男役,瞥见贾忠掉在眉前的几撇额发更为刻画出其眼里的阴鸷,寻思凭贾忠取宠今上及作威内廷的手段如何不对晋衎手起刀落干得利索些。
“朝门令因热在三伏屡屡建议陛下推迟大朝,咱们都知道陛下之所以同意是因为等着内外廷共同上书驻兵齐州之事,而晋衎那边巴掌大的屁都没有,包庇左氏无疑,要将郑朝的余孽保作外援!”
贾忠迅速扫看了阶下或在中书省为僚属或在散骑省为亲侍的觞客们,腹诽曹奂仗着家里军功至伟,一张嘴打打杀杀是浑不怕有谁装醉,又有谁身在此处心在外。好说不说,亏得是曹奂深得今上器重而叔侄兄弟又不乏守疆之职,不然自己哪能不骂他。
“陛下可是早就说过晋安玉是能臣,致治不远矣。晋令前番知敬太相府不也是维护今上么,怎会跟反贼为伍?曹虎贲慎言之。”
曹奂用舌头狠狠舔过后牙槽,抢在仆役收走案上残羹冷饭前扯下一大块猪头肉塞进嘴里嚼着再嚼着,紧接着吞了一肚子怨愤道:“前番前番,校事前番不也来告知向群之子向表私见晋衎。处暑之后,齐惇兄弟一作中书令,一作太相长史。齐向全都是外臣啊,不是从头跟着高祖打天下的!”
“晋安玉且能在中台说唯才是举,皆为朝廷用人。妙文竟不如他?”贾忠朝盂里吐出漱口的清茶道。(曹奂表字妙文)
“是,是奂浅薄,不如晋令。”曹奂辨听贾忠的语气变得阴冷,是知自己把内廷提职无非出自贾、曹、郭、傅四族及其亲系的尺衡宣之于口招来了中书监的警告。
他闷闷掏出汗巾擦了擦嘴替自己解释道:“从三月凉州赤乌族异动以来,雍臧刺史就数次禀告朝廷关北胡夷自古同源恐关联暴乱。若他们与左氏并进,攻守顷刻易形!奂焦虑此事,故而口不择言了。”
“妙文军勋之后,立功心切嘛,情有可原。”
“嚯,郭光禄耳大追声,巨细俱可闻。”贾忠思虑着如何答复曹奂且笑对悠悠转醒正让婢女贴身喂着醒酒汤的光禄大夫郭济。
“仆哪比得上元敬肚大吞文,巨细俱可知。”郭济习惯性地好谈,看着任凭左右如何呼唤都不醒的卫满的堂弟卫毓,又找着谈资道:“卫家三世廷尉,卫德丰如今虽是法曹尚书,迟早位列九卿。哪想他亲为晋令君处置家宰,看来咱趁早别再想着要刑讼谳疑之报能报与中书省啦。”(贾忠表字元敬、卫满表字德丰)
“哼哼,那怨女为匹夫服毒自尽害得其父费平事败被斩,卫法曹是判了个鸟笑话。”曹奂耳根子被叫唤卫毓的声音吵得生疼,起身去把茅房当成个发火的去处。
郭济跟着觉得尿急,掩嘴打着哈欠由几个婢女扶着朝外走的时候道:“多少年了,尚书令对内廷之请不拒亦不应,唉,何苦把卫侍郎喝成这副样子。”
“哈哈,料事如郭孟惠也有料不到的时候啊。”
贾忠蓦然一句话使郭济停步回头,见贾忠的家宰佝腰伸颈应是才给主人耳语了什么,半猜半惊道:“晋衎应邀了?”
“不仅只身赴会,他已在厅室等候了我们两个时辰。”贾忠用银篦一道道地梳理着自己的胡须,目色如不见光的洞穴里一旦有了不属于潭石的倒映,光明对昏暗的争夺便愈演愈烈。
他斥令仆役从速收整雅室,把只知饮酒作乐而无益于会面的人全都送还其家,再将每张食案下都摆好盛满桑落酒的三凤彩绘漆樽,樽下有承盘灌注开水以温酒,而案上再设虎兽型铜樽盛的是发酵刚过半的糯米酒,两相注入一觞之中,酝出轰动肺腑的好滋味。
另外,席位按官品及主客的规矩铺列妥当,三角压着赤玉豹制席镇,剩下一角是祥云盘山式的博山香炉。贾忠和郭济、曹奂还有三四个中书省的丞郎站在门前迎候晋衎,而卫毓似乎转醒便呕吐不止,就在室内折腾着。
“不知晋安玉较其父如何?”郭济贴在贾忠身后,一手在袖里挠着另一手的汗。
贾忠略回头和郭济对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晋衎在太极殿上如一座山望之不可攀,仅少了雷落山巅势不可撼的那层威慑罢了。
不远处,晋衎脚踩竹屐,身穿襌服,或不耐酷暑,或不受浮华,彩云莫染其清新之姿。
“君侯何其翩翩也!”贾忠赞叹着领头与晋衎揖对,藏在袖后的谋算可如再是无懈可击的宿敌也会相逢使其错愕的命运。“仆未想君侯亲至寒舍,不及拥彗相迎,万望君侯宽恕。”
“衎来为足下贺寿,薄礼也望不嫌。”晋衎伸手虚托贾忠一把反遭他把手拉住并肩而前。
“京中向来效仿贵府而瞻慕风流,”贾忠说着本想把晋衎带上首席落座,奈何晋衎适时止住脚步不得不松开手道,“君侯且好关东酒,我等便从之不及。”
晋衎暗道怪不得飘在风中的酒香十分相似桑落酒,但贾忠故意把关东提得不怀好意,就是想把自己对酒的回答变成外廷对齐州的态度。待到各自落座后,他道:“王者施德惠,清酒祭社稷。无论何地之美酒,无不赖仓实民丰,方有余粮酿造。我等好之更应慎之。”
贾忠点点头肃恭地请晋衎饮酒,而后脸上阴晴之匆匆,目光逼在晋衎身上反而让自己觉得刺骨。此人将齐州视作王土,绝了偏私之论,且说今上德惠必施仁政,谁若提起出兵东牢关一事便不再是顺从上意。
统观室内官阶唯晋衎是首,呈谏恐被当场驳回不说,传出去不单白给晋衎添了好名声,还要忍受众议。
郭济就知道贾忠阿谀晋衎是白费功夫,朝着自己的酒碗做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实则让贾忠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尚书令能敬你中书监几分?尽管身后都竖立着凤纹彩漆屏风,可晋衎才是真真正正坐在凤池之中。
“令君既然饮酒都心系社稷,想必兵曹的呈文都有所批阅吧。”曹奂的急躁并没有让双方之间默契的沉默保持太久,因记恨晋氏派遣他人做中领军甚至自让兄弟做中护军,直接是凶神恶煞的模样。
晋衎先细细认识了一番曹奂的长相,与小时候在太学里殴打自己的曹夋毫无二致,当即晓得这位是陪今上驱车猎熊的虎贲中郎将。
“哦?”他动筷夹住一片薄得近乎透明的鱼脍,随意地道:“曹虎贲不妨告诉我兵曹都有何种呈文,我自省有无批阅。”
曹奂短暂地哑了嗓子,旋即怒火冲天道:“少在这装腔作势!雍臧刺史曹匀、征东将军曹夋是我伯兄,那天下将有什么战事我能不知吗?而齐州蠢蠢欲动,关北胡夷不安难道兵曹不该报与尚书令吗?”
晋衎让曹奂喊得耳膜震痛,却不怵其声威将鱼片裹酱在舌尖来回品味。只不过他不偏不倚地看着贾忠,眼睛里并没有吓掠人心的剽悍,亦不乏能将兵锋折断。
正当贾忠叉手在腿上两个拇指快快打转的时候,一声响过丝竹的酒嗝招惹了他们的注意。卫毓窝在凭几里,依旧醉得分不清自个儿有没有死在昨夜,打完嗝后下意识说道:“家中数职不经朝议而私会政务者,视同作奸。若因私会而不利于国事者,视同谋反。”
曹奂一下子涨红了脸,硬生生憋着对出身科令世家的卫毓没得发作,且不消他发作,卫毓又闭上了眼。
“哈哈,”晋衎忍俊不禁,放下筷子后拂袖道,“看来诸位是想同我议政,何如移步中台?”
“不,不议了。方才是曹奂的过失。”曹奂攥起斗大的拳头示意酒仆取玉觥来自用杓装满酒后罢案起身,直当当到晋衎对面持觥一拜道:“奂任凭君侯罚酒!”
贾忠庆幸曹奂及时开了窍,一计不成就得用另一计,于是帮曹奂劝道:“室中岂有贼?中台之决议,内省从来速达圣听,无不为国为民嘛。”
“其旂茷茷,鸾声哕哕。无小无大,从公于迈。”晋衎颔首回应贾忠也给曹奂祝酒,对于曹奂抹不掉的对自己的厌恶就好比野兽何须掩饰食肉吮血的天性,熟视之若无睹。
曹奂死死盯着晋衎一觥又一觥的喝光,摆明了晋衎不叫停他便不停手。郭济数着曹奂几眨眼的工夫喝了八觥酒,吭声道:“曹虎贲海量归海量,想尊家君所养男伎不过八位就道多无消受。酒与伎不失为耽乐溺色之物,望曹虎贲从家训。”
晋衎闻言移目于郭济,这位光禄大夫同样捻着几根须子滑溜溜地窥视自己,就像一条吐信的蛇。他还没来得及叫曹奂无需再饮,曹奂就果断再喝掉一觥,阴损地道:“愿家君再收一伎,翩翩乎绝世,可想而知是何等的消受!”
“哈哈哈!”观望到现在的中书省的丞郎们可算等到机会配合着曹奂哄堂大笑。
烟袅袅充作耻辱的阴影刻在晋衎的眉梢,阴影其实伤不着自己分毫,何妨一身属于晋氏的血愈发热烫。这群宵小意欲激怒尚书令擅动权力发泄私愤,由而向皇帝递上把柄,如此就可以要挟尚书令主导袭击关东的图谋。
贾忠见晋衎不发一语,默许曹奂更加肆无忌惮地羞辱晋衎。“诸官怕汝,我不怕汝!国之叛乱,我族莫不作先锋,一力扑讨,应期克捷!汝辈,”曹奂咬重字节,继续道,“亡国之种,附生之虫罢了。”
晋衎保持住呼吸的频次,避免杀意失控将一切摧枯拉朽只为填补自己的无助。“曹虎贲醉了。”
曹奂察觉晋衎有离席的打算,促一想若在这里折辱了晋衎的威风,那中书省日后不就能凭此得寸进尺?反正晋氏奈何不了自己,再煞一煞他!
“我是醉了,”曹奂一屁股坐到晋衎身边刻薄地抢占着晋衎退让的余地,“不碍我再多喝几卮将汝送与家君。”
晋衎揣度着但起争辩也不过自耗唇舌授人以实,自己只需静默便能在悠悠众口中分出高下。可是自己忍不住在袖里摩挲着见马承志时还没愈合的伤痕,马承志的话想来解恨。
于曹奂喋喋不休的谩骂中,被室中大部分人忘掉的卫毓悄悄眯开一条缝。他想曹奂分明是内廷里言辞最为拙劣之徒,而郭济与贾忠隔岸观火,是想要倚傍帝室又吝于与中台决裂。
哈哈,言辞拙劣之徒终究比不过心肠拙劣之人。昨儿个是天子特示自己身属散骑省和中书省比邻内廷,不外乎利用自己让自家坐实于贾曹郭傅四氏共作一党,自己本就是被强僻的黄门侍郎给事中,现在又让贾忠招来蹚浑水。
卫毓窄迷的视野中不及防的有谁射来一箭冷电,正是贾忠。他不敢立马闭紧眼,怕贾忠终于在这一刻抓住他在装睡。
待到冷汗消去,卫毓又在心里埋怨太相府也是两面三刀的行径,一头和中书省逮奉圣意欲削弱中台,一头又赌着中台之主从政尚短,反借着晋衎扼阻中书省吞权过多。
燕咸康四年六月,强族之政无救迂浊之代,无避动荡之害,于各方鼎力间的勾心斗角只会一丝丝的折磨掉君子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