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依旧平静,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在明哲眼中,湖面越是平静,暗藏的危机便越深。湖面上的其他船只随波逐流,掌舵的船夫也受到了《断魂》的影响,沉浸于幻觉。船只上的游客也在所难免,低着头,闭着眼睛,整个人无精打采的样子,好似丢了魂一般。
这些都在明哲的意料之中。他们事先没有一点防备,何况《断魂》的前奏那么温和,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杀机,自然而然陷入其中,而后明哲变换曲调,当他们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出不来啦!明哲本无意牵连他们,但从本质上来说,《断魂》和寻常的曲目没有什么区别,凡听者皆受此曲影响,这是明哲操控不了的,他不能指定谁可听见此曲,谁不可听见此曲,《断魂》的影响是无差别的,这也是为何非特殊情况下明哲不肯擅用此曲。
明哲无法掌控《断魂》的作用对象,只能把不利的一面降到最低,这也是明哲唯一能做到的,要不然他们听了这么久的曲子,怎会一点事都没有?若是换作其他人,恐怕早就变得疯疯癫癫,有的甚至精神崩溃、七窍流血。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事实本就如此!明哲当初领会到此曲的威力后,凡是听见此曲,心里不由得生出敬畏之情,“这哪里是什么曲子,完全就是杀人于无形的神兵利器!除非是个聋子,不然谁顶得住此曲的震慑之力?”这些话都是明哲有感而发,他看似剑术无敌,实际上他的剑术远不及他的乐理,这也是为何他不愿佩剑而随身带着一支竹笛。
当然明哲吹奏这首曲子的目的,不是显摆自己的乐理有多么精通,也不是彰显自己有多么厉害,而是逼迫他们露出马脚。所谓的他们,不是指其他船只上的游客,而是早就埋伏在暗处的杀手!
从踏上船只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在明哲的掌握之中。他知道有杀手埋伏于此地,为不打草惊蛇,明哲并未揭穿他们的伪装,而是假装欣赏风景,陪韵儿聊天,看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奈何过去了这么久,他们硬是一点马脚都没露,明哲不由得赞叹一句:“可真沉得住气啊!”明哲等了这么久,他们还是一点作为都没有。明哲是等不下去了,既然他们不肯主动出来,那明哲只好逼他们出来!《断魂》便是为他们精心准备的。明哲动用此曲,纵使他们再怎么忍受得住,在此曲的反复摧残下,明哲就不相信都这样了,还是逼不出他们!
湖面还是很平静,明哲心里却很急躁,“既然你们要玩,那小爷我就奉陪到底!”明哲不再手下留情,他加重了曲调,曲声贯耳,湖面出现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他身旁的韵儿和船夫,虽然堵住了耳朵,但或多或少还是受到了此曲的影响,神志开始模糊。明哲没有收手的意思,他不断加重曲调,船只开始摇晃,湖面荡漾的波纹越来越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砰的一声,湖面激起了数丈高的水花,几十个黑衣人从湖水中跳了出来,他们落在其他船只上,两只眼睛死死盯住明哲,手里还握着武器,做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此情此景,明哲有感而发:“终于出来啦!憋在水里的滋味不好受吧!”
这些黑衣人便是船夫所说的前不久进入应天府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那群人,他们都是听雨阁的杀手,个个身手矫健、心狠无情,一出招便可知其功底之深厚。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丧命于他们的手中,他们身负血债、罄竹难书,有的还是朝廷下令通缉的要犯,但自从加入了听雨阁,他们的身份便被埋没,他们再也不是当初的自己,听雨阁为他们提供避难所,提供他们所需的一切,而代价便是他们的命永远属于听雨阁,此生都将为听雨阁效命。
在听雨阁没有所谓的同伴,他们不知彼此的身份,只有代号,这便是他们的“名字”。他们受命于阁主和三位堂主,整日过着刀剑上的生活,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任务会怎样,生死与他们而言,不过一念之间。和刺杀课一样,听雨阁有着严格等级制度分化,从上到下,分为天地玄黄四阶杀手。排名越靠前,委派的任务越困难,但汇报也越高。底层的杀手,只有通过不断接受刺杀任务,提升自己的排名等级,不然只能等死——听雨阁从不养无用之人!他们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仅剩的一点理智亦已被欲望玷污,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要想活下去,变强便是唯一的抉择。冷血无情是对他们的最佳评价,成王败寇是他们秉承的信念。
旁人若是看见这么多杀手,估计腿早就吓软了,哪儿会像明哲这样,有恃无恐,还搁这儿打趣。杀手们看见明哲这副不怕死的样子,也很郁闷,江湖上的人对他们都是闻风丧胆,还不等他们动手,人家早就跑得远远的,要么就是跪地求饶,从未见过像明哲这般狂妄的!
听明哲说话的语气,似乎他早就知道他们隐藏在水中,这也是他们不理解的地方。按理说,他们躲在水中,屏息凝气可长达一炷香的时间,期间他们的气息完全被湖水屏蔽,旁人是不可能感知到的,除非是感官极其敏锐之人,或是半步踏入宗师境的高手,方有可能识破他们的伪装,不然即便是九品高手,也不可能知道他们藏在水里,这是绝无可能之事!莫非明哲的修为已至宗师境,或是离宗师境不过一步之遥。
“怎么一句话都不说?是我识破了你们的伪装,感到自卑了?还是……”明哲扬起嘴角,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他随手挥舞手中的竹笛,便激起水花数丈,湖面荡漾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他的身上散发出杀意,给人一种莫名的寒意。
“你便是陆明哲?”其中一人问道。
“你们来刺杀我,难道不清楚我的底细吗?”明哲反问道。
他们看了彼此一眼,竟无言以对。沉寂片刻后,他们又问道:“你难道不害怕吗?”
明哲冷哼一声,挑衅道:“我为何要害怕?在旁人眼中,你们或是唯恐避之不及的亡命之徒,但在我眼中,你们不过是跳梁小丑,猖狂却成不了大气。我即便不用剑,你们同样不是我的对手,若是不信,咱们可以试试!”明哲的嚣张气焰直接拉满,目光之中尽是不屑之意。
明哲的实力他们方才已经见识过了,仅是一首曲子便让他们无处遁形。在京城一役中,明哲仅靠一把龙渊剑,便斩杀两名九品高手,这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听雨阁的人手遍布天下,这个消息自然而然传到了他们的耳中。起初他们还不信,什么样的人有这么大的本事,一夜之间连斩两名九品高手,直到今日他们亲自见识过明哲的实力,他们才相信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据阁中卷宗记载,明哲的身世不详,背后似乎跟秣房颇有渊源,身带佩剑龙渊,剑术造诣颇深。卷宗上记载的就只有这些,没说明哲还擅长乐理,不然他们也不可能不做防备,落得如此下场。不过如今看来,明哲身上的秘密似乎不止这些,何况他的背后与秣房有关,这大概便是为何阁中有关他的记载会那么少。想到这里,他们似乎明白了明哲为何有恃无恐。
“阁下想必是误会了!我们此行并无恶意,只是想和阁下商量一件事。”
明哲觉得可笑,“手握利器,这便是你们商量的态度吗?”
“阁下莫要动怒,都是误会!”他一挥手,所有人收起了武器,“我们此行乃奉阁主之命,诚邀阁下前往醉春楼与阁主一叙!”
明哲略感诧异,“我跟你们阁主非亲非故,他为何要见我?这怕不是鸿门宴吧?”明哲没有立即答应他们的邀请。听雨阁阁主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家威名四海,明哲不过一介普通人,两者相差甚远,犹如云泥之别,人家为何要见他?其次听雨阁阁主的身份江湖上无人知晓,明哲甚至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有何理由接受邀请?明摆着这是鸿门宴,明哲又不是傻子,凭什么往里跳?
“阁下莫要误会!我们阁主性情温和、待人和善,绝无恶意!想见阁下一面,也是出于对阁下的敬仰之情。阁下京城一役,连遇两场刺杀,但都临危不惧,打得敌手铩羽而归,甚至一夜之间连斩两名九品高手,这些事在京中广为流传,知之者甚多。我们阁主听闻阁下的威名,对阁下十分敬仰,奈何阁下行踪不定,无缘见面。此乃阁主遗憾!幸知阁下现处应天府内,阁主闻讯不远千里赶来,只为见阁下一面,还请阁下莫要推辞!我等在此保证,阁下此行绝无意外!阁主只是想见阁下一面,并无他意,此乃阁主心愿,还望阁下应允!”他抱拳言谢,言出于心,情显于己,无半句假话。
起初阁主想见明哲一面,大伙很是不解。直至后来,明哲在京城的消息传入阁中,大伙方才重视此人。此人背后与秣房、相府、王府有着说不清的渊源,究其根本,他们也不得而知。阁中有关明哲的卷宗少之又少,这也是为何之前大伙不重视此人——无名小卒,本不值得记挂,但明哲是个彻彻底底的例外。他身上背负的秘密,随便一个都能让天下为之震撼。他隐藏自己的身世,又有秣房为他作掩护,他们想打探明哲身后的秘密,但都没有头绪。一是怕他发现,二是秣房的阻挠。
直至今日,他们亲自见识过明哲的厉害,对此人既是敬仰又是畏惧。他们敬仰明哲实力不俗,单是一首曲子便让他们无处遁形;他们畏惧明哲的实力,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即便他们人多,也不一定占优势。他们似乎明白了阁主为何如此看重此人。年纪轻轻,便身手不凡,不用佩剑,仅靠一支竹笛便可行云流水,不惧强敌。试问这样的天纵英才,何人不敬之畏之?若是这样的人加入听雨阁,何愁听雨阁江河日下?
性情温和、待人和善,这种话哄哄小孩还差不多,跟明哲说这些就没有多大的意义了。听雨阁阁主是什么样的人,江湖上广为流传,有人说他是美若天仙,有人说他是笑里藏刀,有人说他是无毒不丈夫,有人说她是最毒妇人心……各种各样的评价都有,但哪一句是真的,就不得而知了!谁也没见过他真正的样子,除了他的三位亲信,见过他的人没有一个活着。之前有人偏是不信邪,非要见阁主一面,纵使豁出性命也在所不辞!人家连闯三堂,跟松、竹、梅三位堂主过招,一路杀到了主殿,离传闻中的听雨阁阁主不过一步之遥。奈何人家还没见到阁主的面,便冻毙于阁主的寒剑之下,更有夸张的说,阁主还未亮剑,人家便已身殒。
明哲倒不是怕听雨阁阁主有多么厉害,传闻再怎么说得神乎其技,也只是传闻,不可尽信。听雨阁阁主的实力究竟如何,还得眼见为实。在此之前,明哲还需确定一件事——无缘无故,阁主为何要见他?出于敬仰之情,这种话客气客气就行了,没多大的意义,明哲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阁主要他必定是有其他的事,而且此事非同小可,不然也不会弄出这档子事了!这哪里是什么诚邀,分明就是逼明哲就范。明哲若是不答应,少不了动手。明哲身上有旧伤,早些时候跟柳庭风交手,耗费了一些真气到现在为止都还没调整过来,但即便是这样,他也有把握带韵儿离开此地。只是他有些好奇,阁主为何要见他,这背后隐藏的秘密又是什么?听雨阁阁主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来应天府的目的又是什么?一个个问题在明哲的脑中浮现,或许只有见了他,一切的问题方可迎刃而解。
明哲纠结了半天,也沉默了半天,一旁的韵儿看见明哲这副犹豫不决的样子,看出了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若是你决定不去,那便不去;若是你决定去,那便去吧!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我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但我相信你!无论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韵儿的话犹如一股暖流,淌过他的心间,顿时他觉得心里非常暖和。
他摸了摸韵儿的头,脸上带着微笑,“傻丫头,这么相信我,也不怕我把你卖了?”
韵儿望着他,脸上同样带着微笑,“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明哲一时语塞,心中百感交集,“我的小韵儿,我不值得你的信任……”韵儿越是这么说,明哲心里越是内疚,他不值得任何人的信任,因为他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骗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有的罪不会消失,有的事非做不可!
“你们回去吧!替我转告你们阁主,陆某惭愧,受不起阁主厚爱!陆某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想过完平凡的一生,陪着我最爱的人。阁主的厚爱,陆某承受不起,还望阁主见谅!”
明哲拒绝了阁主的邀请,不是他不想一窥传闻中听雨阁阁主真容,而是他答应了韵儿,今日要带她在应天府好好游玩一圈,任何琐事都与他们无关。他既然答应了韵儿,言出必行,即便是听雨阁阁主,也不可撼动他的诺言。今日他定然陪在韵儿身边,就像当初他守在小穹身边一样。
“明哲……”韵儿抱住明哲,把头往他的怀里靠,依偎在他怀里,一张侧脸,一抹微笑,倾听了岁月,忘怀了时光,那些年只属于他们的难舍难分。
抱着柔若无骨的她,明哲心觉惭愧:“我的小韵儿,哥哥对不起你!这些年你一个人待在京城,我作为兄长,却连见你一面的资格都没有。我是个不称职的哥哥,但若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或许还会这么做。有些话我不能说,有些事我非做不可,你若恨我,那便恨死我,我不乞求你的原谅,因为我连跟你说声对不起的资格都没有!我补偿不了你,只能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来宽慰我自己。我知道这是自我欺骗,但这样也好,至少我还能麻痹我自己,让自己不会觉得那么痛苦……人这一生有两句话难以启齿,对不起和谢谢你,很抱歉我不能亲口说出这两句话,这是我欠你的,是我一生无法偿还的,我背负的罪恶,罄竹难书;我说过的谎言,数不胜数。活该我注定……我的韵、我的穹,时间抚平了一切,却抚平不了心中的那道疤痕,我失去了一切,唯独还剩你们……”这些话明哲只敢在心里说,嘴上却是只字不提,他不敢说出当年的的真相,他不敢直面韵儿,连说声对不起他都没有勇气。内心的愧疚将伴随他一生,罪恶永远无法抹去。他说不出,只能尽力补偿韵儿,哪怕只是一件小事,他都将尽力满足。何况这是他对韵儿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