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屋外的冷风挤进窗缝,游走在屋内的每一处角落,灯火摇曳。
阳烈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许久。
等到阳晋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扶着桌面站起。
犹豫了一瞬后,他将手中衣物裹在手指上,捧起桌上的灯盏,顺势再勾上铁脊弓的弓弦。
对于独臂的他而言,这些动作并不那么容易,好不容易完成后,他的额前已累出了一圈细汗。
自嘲似地摇了下头,他颤巍巍地迈动脚步,朝另一侧的走廊走去。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木门,一扇似乎不经常打开的老旧木门。
阳烈走到门前,弯腰搁下手中的物件,随后从怀里掏出贴身存放的钥匙,熟练地打开门锁,缓缓推开。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香脂燃烧的焦香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丝腐朽的老旧木头味。
搁在地上的灯盏照亮了房间的一角,空气中缭绕着袅袅烟雾,朽迹斑斑的木地板上罩着一层灰,上面能清楚地看到一排脚印,像是常年有人出入。
房间里黑漆漆一片,只有侧面的墙壁透着一条缝隙,微微发散着昏暗的光线,寂静而阴森。
在黑暗中,某一处亮着星点般微弱的火苗,只照亮了周围巴掌大的灯盏,仿佛随时可能熄灭。
阳烈弯腰拿起地上的几样物件,缓缓走入黑暗之中。
房门重新关合,将他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开。
屋内,四周一片漆黑。
循着油灯微弱的火苗,阳烈熟稔地走了过去,为灯盏添上灯油。
不一会儿,即将熄灭的星火逐渐壮大。
两盏油灯一左一右,照亮了四周一大片区域。
房间及其空旷,干净而整洁。
侧面的光缝原来是一个被帘子遮挡住的窗户,帘子一角微微发卷,露出一条狭小的细缝。
正对门贴墙放置着一个香案,桌上放着一盏油灯,一个香炉,炉中插的三炷香早已焚烧殆尽。
在案桌居中靠后的方台上,供着两尊牌位。
阳晋伸手往桌下一摸,又掏出三炷全新的香,用油灯点上,插进香炉中。
灰白的烟雾袅袅升起,油灯昏黄的焰光照亮阳烈的面庞,他略微失神地盯着两尊牌位,久久无言。
“爹,娘,这几天孩儿生病了,所以才这么久没来看你们,你们不会怪我吧?”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铁脊弓规规矩矩地摆放在桌上,后退几步,跪坐在地面的蒲团上,继续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对了爹,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的仇已经有人帮你报了。”
“虽然不是我动的手,但报仇的人是你孙子,总归是咱自家人动的手,没让您失望。”
说到这,阳烈突然笑了一声,一脸自豪道:“爹,咱们阳家现在后继有人了。”
“你孙子现在可有本事了,比咱爷俩要强得多,咱们两个人联手都打不过的那条蛇,被他一个人就拿下了,是不是很厉害?”
“在培养后辈这一点上面,我可比爹你要厉害的多,毕竟我现在可打不过你的乖孙子。”
“而且,再过两天他就要去修行了,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以后的路就靠他自己走了,不用我再替他操心。”
紧接着,他眼神一黯,低声叹道:“就是以后,他怕是不能每年给你们扫墓,你们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每年都能看到他一次了。”
似乎想起些什么,阳烈垂下头,陷入了沉默。
整个房间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劈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肩膀颤了下,接着开始上下耸动起来。
泪水无声地滑下他的面庞,啪嗒啪嗒滴落在蒲团上,溅开湿透了一大片。
“爹,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他低着头哽咽着,死死咬住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心中整整压抑了二十五年的仇恨,痛苦,愧疚,自责,悔恨,思念……
在这一刻化作无穷无尽的泪水,如同山洪爆发般,从眼眶中倾泻而出。
他垂着头,目光盯着手心死死攥紧的破布般的衣物,脸上老泪纵横。
上面刺眼的斑斑血迹与密密麻麻的口子,就像是一根根钢针深深刺痛着他的心。
他无法想象,也不敢去想象,阳晋到底遭受了些什么,才会留下这般惨烈的血痕?
阳晋膝盖,腰间和手臂上的衣物破损,他从前到后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这种程度的破损究竟是多么严重的伤势才会留下的。
他不是傻子,其实他心里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
他知道为什么阳晋要在众人面前向他炫耀自己的强大;
他也知道为什么阳晋总在关键的战斗环节一句话带过不提;
他更知道为什么阳晋选择冒着生命危险,也等不及要为他报仇。
可阳晋为他做的越多,一想到他为此遭受的苦难与折磨,却还要在他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哄他这个爹开心,他此刻心里就越难受,揪心一般地难受。
二十五年前,他亲眼看着他爹死在自己面前,却什么都做不了,像个懦夫一样逃走了。
二十五年后,他儿子为了给他报仇去跟敌人生死搏斗,可他除了在家里乱发脾气帮倒忙以外,还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这种眼睁睁看着亲人为自己赴死,而他却无能为力的滋味,由此带来的煎熬和痛苦,远比让他死上一百次,一千次还要难受。
也只有在这个房间里,在自己的爹娘面前,他才能卸下强装坚强的保护壳,重新变回当年那个脆弱敏感的孩童,在他们怀里哭着发泄出来。
想到这,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回荡在封闭的房间里,久久不散,像是又回到了他十八岁那年的溶洞里。
不知过去了多久,东方的天迹隐隐发白。
哭声渐渐平息,房间又恢复了寂静。
不久后,黎明冲破黑暗的牢笼,一束阳光透过窗帘一角留出的缝隙,照射在阳烈身上。
他蜷缩着身子躺在蒲团上,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平静地闭着眼,呼吸平缓,兴许是睡着了。
或许在梦中,他正和自己的爹娘相遇,倾述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爹,娘,我…好想你们……”
一声梦呓的低语响起。
……
此时,另一侧的房间内。
阳晋睁着眼躺在床上,紧紧抿着嘴唇,眼角泪痕还未干透。
床头边上的油灯已经燃尽了。
听着哭声渐渐平息,他绷紧的身子这才放松下来,轻舒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睡去。
夜尽,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