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
阳家。
阳晋小心翼翼地推开屋门,探进半个脑袋看向屋内。
大厅内烛火通明,两侧的柱子上点着壁挂烛台,大门正对的方桌上点着两盏油灯,中间平放着他带回来的铁脊弓,阳烈坐在桌旁的方椅上。
灯火的光焰在他脸上摇曳,看起来却阴沉得吓人,像是要滴出水来。
阳晋心里一沉,想要偷偷回房间换衣服的计划破灭了。
他干咽了口唾沫,明知故问地赔笑道:“老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啊?”
阳烈可不吃他这一套,也不问他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直接开门见山,冷道:“说,膝盖上的洞是怎么回事?”
心知这次是逃不过了,阳晋叹了口气,走进屋内合上门栓,如同提审的犯人般走上前来,试图狡辩:
“老爹,可能是狩猎过程中不小心划破的,没什么大碍,你看我,不是啥事都没有么。”
“是么?”
阳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喝令道:“站过来,让我看看!”
阳晋脸一僵,也不敢拒绝,只能不情不愿地往前挪动几下脚步。
等他走到跟前,阳烈一把将他腰间缠了一圈的上衣拽了下来,抖开来一看,衣物上遍布密密麻麻的破洞与斑斑血迹,跟块裹尸布似的,触目惊心。
看到这一幕,阳烈眼睛瞬间充血,拎着衣服的手剧烈颤抖,死死盯着阳晋的眼睛,咬牙切齿道:
“这就是你说的没什么大碍?”
阳晋低垂着头,不敢直视老爹的眼睛,默不作声。
在事实面前,任何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给我抬起头!”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在屋内炸响,惊得阳晋心脏都为之一颤,条件反射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老爹满是血丝的双眼,他暴怒得像只发狂的雄狮,无形的压力从他身上铺天盖地散开,连桌上油灯的火苗都在摇晃。
“看着我的眼睛,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阳烈暴怒的目光侵蚀下,阳晋只咬牙抵御了一瞬间,便被这股压力彻底击溃了,就好像他隐藏的一切秘密,在目光下都将无所遁形。
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他从来没见过老爹有像现在这么生气过。
他不敢再多隐瞒,更不敢耍心眼,因为他十分清楚,这么做的后果绝对是他承受不起的。
于是,他一五一十地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全都如实交代了。
当然,其中较为惨烈的关键之处被他删减了一些,或是一句话略过不提,而阳烈似乎正沉浸在他讲述的故事中,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于是我就昏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跟那天晚上一样,浑身的伤势都不翼而飞。”
说到最后,阳晋停顿了下,偷偷瞥了一眼老爹的表情。
只见阳烈略微失神,目光并未盯着他,而是盯着眼前的空气,似乎在努力消化着他之前所说的一切。
见状,阳晋暗松一口气,微垂眼帘,继续说道:
“然后我就把它的脑袋割了下来,带回来留给老爹你拜祭祖父,以慰他在天之灵。”
这可不是他在说谎,直到现在他也不能百分百确认,自己当时到底是不是真的死去了,说不定他只是失血过多进入了假死状态。
至于心脏被扎穿还能不能活这件事,被他下意识地忽略了。
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未免太过逆天了。
全部交代完毕后,阳晋口干舌燥地干咽了下唾沫,抬眼偷偷瞄了一眼老爹。
可他看到的却不是阳烈的面庞,而是飞速袭来的巴掌。
他条件反射地微微后仰,躲过朝他头顶落下的一巴掌。
同一时间,两人全都愣住了。
但紧接着,阳烈的怒火蹭的一下冒得更高了,怒喝道:“你还敢躲开!”
眼见老爹就要冲上来揍他,阳晋急忙护头蹲下,扯着嗓子喊道:
“我不是故意要躲的,是因为我的脑袋太硬,我怕老爹你把自己打骨折了!”
他的语速快得惊人,好像生怕自己活不到说完这句话的那一刻。
喊完后,等了许久他也没等到巴掌落下,阳晋这才小心地抬起头,瞄了一眼。
只见阳烈脸色阴沉,站那犹豫了许久,想了想最终还是不甘地放下手掌,瘫坐回椅子上,面色憔悴,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老爹这老态龙钟的模样看得阳晋心里一疼,他连忙站起身,上前帮他抚胸顺气,苦涩道:
“老爹你别生气了,身子要紧。”
阳烈大病未愈,刚才一番动作便已耗费了大半的精力,累得他气喘吁吁,好久才缓过气来。
他看了一眼阳晋,虚弱道:“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吗?”
阳晋忙不迭地点头,迟疑了一下,又赶紧摇头。
“前两天刚出了那么一档事,我还以为你能长长记性,结果还没过两天,你又给我来这么一出?”
“你说,你是不是存心想把我气死?”
说罢,阳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脸色涨成了猪肝红。
阳晋赶紧帮他拍抚胸口,满脸愧疚与自责,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片刻后,阳烈咳嗽渐止,目光凝视阳晋,痛心道:
“这么多年来,我跟你说了多少遍,遇事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凡事三思而后行,不要老是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就各种冒险行事,拿自己的性命去赌。”
“连敌人的底细都没摸清楚,就贸然冲上去,这跟送死有什么分别?只会显得你鲁莽愚昧,狂妄无知!”
“这样下去,你迟早有一天要跌个大跟头,到时候你连后悔都来不及。”
“这次是你运气好,活下来了,但你能保证,下一次还有这种运气吗?”
“别的事犯了错可以再改,但命只有一条,一旦把命丢了,就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了,你明白吗?”
阳晋用力点头,目光十分诚恳,“爹,这次我真的知道错了,在回来的路上,我已经认真反省过了。”
“这次是我太过冲动了,被一时的仇恨和力量冲昏了头脑,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我也深刻意识自己的狂妄自大。”
阳晋竖起四根手指,神情肃穆道:“我向您发誓,从今以后,我肯定不再这么冲动了!”
阳烈认真地盯着阳晋的眼睛看,见他目光诚恳,确有认错悔改之心,火气这才消散了许多。
“要是你真能改掉这个臭毛病,那我就算是现在就死,也能瞑目了。”
“呸呸呸,老爹你还能长命百岁……不对,应该是长生不老才对!”
阳烈愠怒地瞪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屋内凝重的气氛缓解了许多,阳晋心里也暗松了口气。
这时,阳烈看向阳晋膨胀了一圈的右臂,皱眉问道:
“对了,你的右胳膊又是怎么回事?”
之前阳晋放下蛇颅的异样,自然被他注意到了。
这分明就是控制不好自己力量的表现。
阳晋摸了摸自己的右臂,苦恼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我醒来以后它就变成这样了,肌肉力量被强化百倍,但骨骼似乎没怎么变化。”
“我试过了,右臂哪怕随意一拳都有着万斤以上的力量。据我估计,如果全力施展的话,可能拳力最大能逼近十万斤!”
听到这个恐怖的数字后,饶是一向沉稳的阳烈,身子也不由得一颤,陡然变得急促的呼吸,暴露出他内心的极不平静。
“当然了,真到了那时候,里面的骨头估计已经碎成渣了。”
阳晋的语气有些苦涩,“我现在都不敢用它碰任何东西,能少用就少用,生怕不小心伤到了自己和别人。”
理论上来说,他要是不小心给自己身体的其余部位来上一拳,能直接把肉体打穿……
不,应该是打成肉渣。
现在的阳晋,就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五岁小孩,手里却拿着一把削铁如泥的绝世神兵。
武器虽然锋利,他却没有足够的力量使用它作战,只能拿在手中瞎挥舞,既可能伤到敌人,但大概率也会伤到自己,随时可能在自己身上扎出个窟窿。
试想一下,他在上厕所的时候,用右手擦了下屁股,结果没注意一不小心用大了力,那结局可就不是酸爽,而是……
由于场面过于血腥,此处不予展示。
听完阳晋的叙述,阳烈心下一惊,随后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伸手朝阳晋右臂摸去,手指头接触到皮肤的瞬间,一股阴寒的冷气传来,如小蛇般钻进他体内。
他脸色骤白,触电般缩回手,惊问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硬邦邦的,就像是一尊冰雕。
“有这么夸张嘛?”
阳晋愕然,自己动手摸了摸身上,皮肤似乎确实凉了些,但他感觉还算正常范围内,远没有老爹表现出的这般严重。
“可能是在溶洞待久了留下的后遗症吧,估计睡一觉明天就恢复正常了。”阳晋并不以为然。
阳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不断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他看来,这事可没那么简单。
从弧心区域的溶洞走到家,路程至少要两三个时辰,而阳晋带着几千斤的重物,回到家的时候连气都不喘一口,也没见他流过汗,身上还冷得像块冰。
这种种异常,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解释了。
自从灵气复苏以来,晋儿的身体就发生了各种离奇的变化,而且力气也是一天一个样,这几天肉身力量更是连续翻了几十倍。
也不知道这对他来说,到底是好是坏?
无法掌控的力量,终究是个隐患。
阳烈心中想了许多,最后却只能暗叹了口气。
想来想起,无论是伤势离奇恢复,或是冷得不正常的体温,还是暴增的力量,这些问题完全超出他的能力范围,至于解决办法更是毫无头绪。
面对这些他无法解决的问题,他生平第一次生出浓浓的挫败感和无力感。
时代变了,眼下已经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
被时代淘汰的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为晋儿遮风挡雨,排忧解难。
以后的路,就要看他自己走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阳烈心情愈发沉重,他深深看了阳晋一眼,黯淡的眼神显得有些失落和落寞。
犹豫了一瞬,他拍了拍阳晋的肩膀,强振精神,悉心叮嘱道:
“记住,你身上发生的这些事,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起。”
“还有,从明天开始,这只手臂你就当作是废了,除非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否则不能再动用右臂的任何一丝力量,直到有一天你能完全掌控它为止,明白了吗?”
“我知道了。”
面对老爹的悉心嘱咐,阳晋也深知老爹这是为了他好,心头涌起一股暖意,重重地点头。
“好了,今天你也累了一天,回屋休息去吧。”
叮嘱完毕后,阳烈结束了谈话。
阳晋正欲转身离去,却发现老爹并没有要动身回房的迹象,不禁问道:
“老爹,要不我先扶你回屋吧?”
“我还想再坐坐,想些事情。放心,我还没虚弱到用你扶的地步。”
阳烈瞥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阳晋见状,也没再坚持,迈出脚步回屋了。
屋外,夜色渐深,在呜咽的风声下,空气里平添了几分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