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色如水。
东湖村,阳家。
“海叔,慢走啊!”
阳晋站在门口,朝着屋外轻轻挥手。
他右腿缠着厚厚的一圈纱布,右臂用布带吊在脖子上。
在他面前不远处,一个身材削瘦的中年男子腰间挎着一个药箱,边走边回身朝他挥手,高声道:
“记得嘱咐你爹,今晚一定要睡个好觉啊!”
啥意思?
阳晋挠挠头,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弄得一头雾水,睡觉也要特意嘱咐吗?
不过,为什么总感觉海叔,心情似乎很不错的样子?
应该是错觉吧,阳晋摇摇头,暗道不可能。
海叔跟老爹那可是穿开裆裤就一起长大的多年死党,如今老爹重伤在身,他怎么可能会有幸灾乐祸的想法?
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目视着海叔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线中,阳晋这才关上屋门。
他倚靠着门栓,视线扫了一圈庭院,脸色有些复杂。
在他眼前,院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慰问品,多得快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虽然看上去挺多,但翻来覆去也就只有几样东西,基本上都是些五谷杂粮以及晒干的咸鱼。
现在这世道,粮食紧缺,赋税严苛,谁家家里都没有余粮。
能凑出这么多东西,已然是大家的极限,再多就真没有了。
但盛情难却,大家一再坚持,连不收都不行,他也只好硬着头皮收下了。
想到这,阳晋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爹啊老爹,你的人缘未免有些好过头了!
自从他背着受伤的老爹回到家以后,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整个村子的人就全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于是,村里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都蜂拥而至,并带上了各自家里最拿得出手的东西。
为了不影响阳烈休息,大家伙指派了几个代表进屋探望,其余人只能站在屋外焦急等待,就这样担心受累了一整晚。
直到海叔给老爹重新包扎伤口并上完药,确认无性命之忧后,众人这才放心离去。
要知道,村子里这几年受伤的猎户也不在少数,但能享受这种待遇的,阳烈还是唯一一个。
东湖村位于山区,土地贫瘠且狭小,并不适合大面积耕种,所以打猎成了村子一直以来的重大经济和食物来源。
也正因如此,家家户户的男丁基本上都会点狩猎的本事,而阳烈作为村里资历最老的猎户,本身就有着极高的声望。
再加上最近五年里,随着野兽的变异,村里大多数猎户们的狩猎成功率不断下降,伤亡事件屡创新高,最后只能抱团狩猎。
而狩猎本事最高的阳晋父子俩却依旧像从前一样,每天都能有不小的收获,时不时地还能分出多余的食物,去救济村里的孤寡老弱群体。
靠着高超的狩猎技术和极高的威望,阳烈自然当仁不让地成为狩猎队伍的首领。
不仅如此,他还毫无保留地向其他人传授自己的狩猎技巧。
要知道,在众人眼里,就算交情再好,这种家传的本事一般也是不轻易外传的。
对于阳烈的倾囊相授,众人自然心生感激,再加上阳烈为人热情好施,豪爽大方,更是极受村里人爱戴。
这也难怪大家伙听说阳烈受伤了,老老少少全都放下手里的活跑来探望了。
感慨了一阵后,阳晋停下思考,踮起脚尖,一瘸一拐,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随后打了一盆水,慢慢走向阳烈的房间。
正当他打算推门而入时,屋内响起的人声让他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阳大哥,这是我刚给你熬的汤,快趁热喝吧!”
一道温婉动听的女声从屋内传出,声音透着浓浓的关心。
阳晋站在门口,一脸诧异。
这声音是……梅姨!
我还以为她早就离开了,感情是熬汤去了。
不过这么晚了,她怎么还没回去?
阳晋摸了摸下巴,略一思索,随即侧着身子,将耳朵贴在窗棂纸上,一脸好奇。
梅姨全名叫作李若梅,是村子里唯一一个教书先生李夫子的独女。
她长相出众,气质非凡,才貌双绝的名气传遍了方圆百里内的众多村镇,这些年来求亲的媒婆都快把她家门槛踩烂了,但均已失败告终。
现如今,她大概已经三十出头的年纪,依旧尚未婚配。
屋内,阳烈身着单衣,面带倦色地半躺在床上,断臂处已经用纱布重新包扎过,正渗着几丝鲜艳的血红。
在他身旁,床沿正坐着一位身材窈窕、坐姿端庄的成熟女子,手里端着一碗浓汤,还在冒着浓浓热气。
细眼看去,女子明眸皓齿,眉目如画,妆容淡雅,气质不俗,浓密的青丝如瀑布般垂落至纤腰间。
虽然精心打扮过,但她眼角隐约可见的淡淡皱纹还是暴露了年纪,总体看上去并不似寻常的乡村女子。
此时,李若梅正端着药碗,用勺子轻舀一口,娇唇微微吐气吹凉,然后递到阳烈嘴边。
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又长又弯的睫毛微微颤抖,暴露了她此时内心的不平静。
阳烈倒没注意这些细节,大大方方地一口吞下,随后眼睛一亮,咂咂嘴道:“好喝!”
不一会儿,整碗热汤便被他喝得一滴不剩。
阳烈满脸直冒热气,脑门上满是细汗,打了个嗝后,赞叹道:
“我说妹子,就凭你这手艺,谁要是娶了你,那可真是有口福了!”
一旁的李若梅听到这话,耳根刷的一红,嘴角微微泛起一丝笑容,略带羞涩。
不过紧接着,阳晋又皱起眉头,叹气道:“只可惜咱们这地方太小,能配得上你的小伙子没几个,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个着落,再这么下去你可就真不小了!”
“你嫌弃我老?!”
李若梅蛾眉一竖,轻咬银牙,看向阳烈的眼神颇有些幽怨。
“不是……这不是事实嘛,”阳烈显然有些不解风情,嘟囔道:
“要不是你爹整天来我家,拐着弯要我操心一下你的婚事,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话了。”
听到这话,李若梅银牙咬得咯咯响,脸色时红时青,气得不知说些什么好。
我说呢,怎么这么多年来都没动静,感情你以为我爹是过来叫你帮我相亲的?!
真是个榆木脑袋,我怎么会看上这么个大傻子?!
这也怪爹,怎么这么简单一件事都说不明白,亏你还是个教书先生!
李若梅心里恨得牙咬咬的,但女孩子家的矜持又让她不好明说,只好暗暗怪起帮自己传话的爹了。
此时,屋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沉默了一会儿,李若梅轻轻吸了口气,心里暗自给自己鼓劲,随后鼓起勇气试探道:“阳大哥你不也是一个人嘛,就没打算再续弦?”
“我?”阳烈摸了摸脑袋,自嘲道:“我跟你可不一样,你还年轻,未来还有大把日子。
我一个糟老头子,儿子都比我高了,哪还有这种心思?”
紧接着,他低头看了眼身上的断臂处,黯然一叹,“再说了,我现在又成了废人,就算我想娶,哪还会有人能看得上我?”
我啊!
李若梅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随后,她立刻反应过来,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小嘴,眼神有些慌乱。
内心天人交战了许久,她似乎是最终下定了决心,不愿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于是,她微低着头,眼神游离在自己摆弄着裙摆的玉指上,声音微不可闻地问道:
“那你看……我……可以吗?”
“你说什么?”阳烈似乎有些没听清。
李若梅抬起螓首,双颊一片酡红,羞恼道:“我说,你看我怎么样!”
阳烈楞了一下,略有些失神,许久才反应过来,震惊道:
“我说妹子,你可别跟我开玩笑,老哥我比你大了整整十二岁,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我一直以来都把你当妹妹看待的!”
呸!渣男!
门外的阳晋将屋内的对话尽收耳中,听到这话更是一脸忿然,心里暗骂道。
我说这么多年来梅姨怎么把所有求亲者都拒绝了,还三天两头动不动就往咱们家跑呢,感情是老爹你撩完了人家还不想负责?
老爹啊老爹,没想到连你这种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也这么不老实!
不过,光听声音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不够过瘾。
于是,阳晋用手指头抹了点唾液,在窗棂纸上戳了个小洞,迫不及待地将眼睛凑了上去,仿佛慢了一秒就会错过最精彩的好戏一般。
此时的屋内,李若梅面色发白,纤指紧攥裙摆,眼角隐隐有泪花闪烁。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答案。
她依旧不死心,晶莹闪烁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阳烈,咬牙道:“十二岁怎么了,有谁规定差了十二岁就不能成亲了?
再说了,你难道对我就没有动过心?”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已有些颤抖,眉眼间尽是期盼与紧张之色。
“我……”
听到这话,阳烈也有些不知所措,慌乱的眼神来回闪烁,连正眼都不敢看她一眼,支支吾吾得不知说些什么好。
就在这时,他忽然一把捂住胸口,面露痛苦之色,仿佛正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啊——”
随后,阳烈痛哼一声,两眼一翻白,便瘫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阳大哥!”
李若梅发出一声惊呼,阳烈的反应显然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面带慌张地轻推几下阳烈的身子,焦急喊道:“你怎么了,阳大哥?”
门外,阳晋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唉,老爹你这演技,未免也太过拙劣了吧?
看来,是时候轮到我出来救场了。
总归是我老爹,这种情况下,我不救你谁还能救你?
阳晋叹了口气,便不再犹豫,果断推门而入。
“小晋,你来的正好,你快来看看你爹这是怎么了?”
开门声引起了李若梅的回头,她急忙起身,将阳晋匆忙拉了过来。
“我看看,”阳晋被拉到床前,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轻松地回道:
“没啥大碍,老爹大概是受伤加上过度劳累,昏睡过去了。”
“真的吗?不会有事吧?”李若梅半信半疑,蛾眉微颦,语气里仍充满了担忧。
唉,连老爹这么拙劣的演技,居然也能瞒过梅姨这么聪明的人。
这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关心则乱。
阳晋心里暗道,然而出口却是另一番话,“真没事儿,你看这不还有气儿嘛!”
说着,他还伸手来回捏了几下阳烈的鼻子,直捏得鼻子通红。
阳晋心里暗自得意,嘿嘿,叫你以前动不动就揍我,这会儿被我逮到机会了吧?看我不好好报复回来!
被褥中,阳烈的脚趾紧紧扣住,强忍住想起身痛揍阳晋一顿的念头。
这时,“啪”的一声巴掌声响起。
李若梅伸手打断了阳晋的无礼举动,嗔怪道:“不准这么对你爹,没礼貌!”
阳晋吃痛下忙缩回手,随即一脸古怪,您这都还没进门呢,就这么护夫了?
李若梅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不当,脸色微红,随即立马转移开话题,道:“没事就好,天色也不早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那我送您,”阳晋也起身,准备陪同出门送客。
“不用了,你也受了不少伤,不宜多动,”李若梅柔声拒绝道,“再说了,一共也没几步路。”
说罢,她正打算出门,但转头一想,似乎还有些不放心,紧接着又回身冲着阳晋嘱咐道:
“小晋啊,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好好照顾你爹啊!”
说话的同时,她的视线似有若无地瞄向床上,似乎意有所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阳晋发现床上的老爹似乎心生感应般的身子一颤。
“您放心吧,我肯定会的!”
话刚说完,阳晋突然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太对劲,脸色变得古怪。
怎么有种你们俩是两口子,我才是外人的感觉?
“那行吧,我就先走了。”
交代完毕后,李若梅轻移莲步向外走去,阳晋也快步跟上。
该送还是得送,毕竟院子里堆满了东西,好歹也得收拾一条路出来给人家走。
再说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指不定什么时候大家就成一家人了,自己提前尽点孝心总不会有错。
这叫未雨绸缪!
阳晋默默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
如果老爹和梅姨真能成,他举双手双脚同意这门亲事,最好能再给他生个可爱点的妹妹。
这样一来,父母健在,有妹有房,这才是穿越者的正确打开方式好伐!
想到这里,阳晋禁不住乐出了声,那副喜不自禁的模样,倒是引起了身旁梅姨的侧目,并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目光中还带着浓浓的担忧。
这孩子,哪有亲爹受了重伤还这么开心的,不会是被刺激傻了吧?
二人的身影渐渐离去,偌大的屋院陷入一片寂静。
屋内,油灯灯芯静静燃烧,时不时响起劈啪的爆裂声。
摇曳的火苗照射在纱窗上,留下跃动的影子。
不久,床上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