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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潜龙在渊

    清晨,在亭柳巷的巷口倒伏着一个中年人,仿佛死去一般,一动不动,在他的身下还枕压着一个早已空荡荡的酒坛,忽然一股刺耳高音响起,自其鼻腔传出忽高忽低的鼾声,自成节奏。

    显然他还活着,只是已经醉死过去了。

    巷子口,还有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小男孩距离那中年人远远的,背靠着墙蹲坐在一块石头上,他绷着脸,眼神中满是仇怨的愤懑。

    他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男人不早点死去!

    在小男孩的心里早不知多少次渴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如果真有那一天,自己一定不会哭,反而会非常高兴,为此,他甚至可以以现在这具孱弱的身体去镇子外寻一块野地,为这个他所谓的名义父亲刨一个大大的坑。

    家里那张破烂的草席自己也能够送给他,作为“父子慈孝”的最后一点见证。

    他自昨夜找到这个男人开始便一直在想象着这幅画面,想到这里,他心底里的欣喜洋溢到了脸上。

    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所剩不多的钱财也都被这个男人换作了这些不值当的东西。

    自从母亲得病死去以后,他无时无刻不在诅咒着眼前这个男人,与其过得如猪狗般的生活,还不如早些死去为好。

    可是尽管他如何的虔诚,老天爷仿佛都失了耳朵,根本不理睬他这一惊世骇俗的想法。

    中年人忽然浑身打了个冷颤,宿醉的昏沉如潮水般退却,他伸手抹去嘴角淌下的口水,打着哈切迷茫的扫视着前方。

    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站起身来,不顾身上沾染着的尘土,兴冲冲的往前走去。他高大魁梧的身躯早已被酒侵蚀得干净,只留下一副看似高挺的骨架被松垮的皮肤包裹着,乱糟糟的头发间露出一双似幻似真的眼睛。

    但是那个小男孩却知道,这不过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木头架子罢了。

    中年人干枯的手指勾起那只空荡荡的酒坛,眼神中满是昨夜的未睡好的疲惫,口中仍不断打着哈切。

    “狗儿,赶紧滚回去煮点白粥,给老子醒醒酒。”

    中年人语气间满是昏昏欲睡的疲意,丝毫不在意那小男孩眼神中的鄙夷与仇视。他自顾自的走到小男孩身前,见对方仍是不挪动身体,语气间多了些怒意与不善,“怎么不动?你死了吗?”

    小男孩冷笑着回答,“你难道不觉得死的人应该是你吗?”

    中年人并未被这言语激怒,看着同样瘦削的小男孩,他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喉咙里轻声呢喃着,“他娘的,还真像!”

    中年人迈着酒醉后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往巷子里面走。

    小男孩用着仇恨的眼神直刺那中年人的后背,旋即重重的朝地上吐了口痰,便远远行曳在中年人的背后。

    亭柳巷是客槐镇最破败的一条巷子,坐落于镇子的东北角,那里住着的人都是镇子里最被人轻视的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穷!

    亭柳巷的最深处住着四户人家,去年搬走了一户,听说家里有一支远方亲戚在郡城那边起了势,捞到了一个大官府邸掌事的好差事,于是他们一家人认为自己时运到了,便卖了家里唯一值钱的老黄牛,换来了些许银钱做路费,举家跑去投奔那个亲戚去了。

    其余剩下三户人家里,一家姓秦,祖孙三代七口人,别看人口多,可劳动力却少,只有一个小儿子在勉力维持着。

    秦老爷子今年已经有七十多岁了,按道理在这般贫苦的家庭能够活到如此岁数不能不说是件极为稀罕的事。老人最爱讲的就是他们家的老黄历了,听说前朝有个宰辅就姓秦,他们家的这个秦字与那个宰辅的秦字靠得极为近,按照老人的话说,他若论起族谱来说,那个末代王朝的宰辅还应该叫他一声堂叔嘞。

    只可惜,老爷子的一番阔论并未给家里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他早年凭借着粗通几个文字在镇子混了个私学先生的名分,可是干的却是打杂的活计,干了一辈子也没攒下什么家财。在他六十大寿那年,陪伴着他风风雨雨一路走来的老伴也得病无银钱治疗而去世了。老人一生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可惜中途不幸折去一儿一女。最寄托他希望的大儿子早些年外出卖粮时不幸被当时的叛军抓住,充为行伍行卒,时间过去快二十多年了,生死不知。

    老人的大女儿在小时候得过疯病,后来虽然靠自身命数和草药总算是保住了性命,可是脑子却坏了,心智仿佛一个孩童,整天胡言乱语。

    总算是小儿子争气,靠着一身蛮力在地里拼搏,换来一家人的口粮。后来老人见小儿子快三十岁了,总是一个人单着,心里总是不落忍,便偷偷将家里的一件老古董拿到郡城去当了,换来些银钱,给小儿子说了个媳妇。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见这一家人实在是太苦了,媳妇嫁到家里不到一年,便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老人老怀甚慰,赶紧烧香保佑,甚至破天荒的从自己的棺材本里取出些银钱到山上的庙里为二人祈福。

    过了满月之后,老人又开始为难起来,不为吃喝一事,而是孩子的名字,为此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在他为数不多的古籍中翻寻,不知拽掉了多少白发灰须,可是总也得不到自己心中的那点殷切,于是便抛开书籍,凭借着心中的那点感觉替这两个孩子各取了个名字。

    大的那个是个男孩,叫做商阳,小的女孩则叫慕眠。

    两个孩子的诞生虽然给这个本就入不敷出的家庭带来一丝希望,可是人生到底不过吃喝二字,老人的喜悦终归替代不了食物。特别是第二年,媳妇又生下了一个女娃。三代七口人的重任压在了小儿子身上,老人瞧在眼里急在心里。

    可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家人尽管过得凄风惨雨,可是并未因此迎来什么祸患,媳妇的娘家人心底还是可以的,虽然对自己当初嫁女表示过多次后悔,甚至还要求秦家休了他女儿,可最后仍是时不时扶持着这个几欲倒塌的家庭一把。

    就这样,秦家一路走来,虽不见兴旺,但是还算安稳。

    另一户人家姓楚,祖上是真真切切的皇族,可惜距离如今时间早就久远得令人望不真切。楚家人口不多,只有区区三口人,一个老妪,一个妇人,一个男童。因为家里缺乏男丁,楚家的日子丝毫不比秦家好上多少,要不是那妇人姿色尚可,手里还有一套飞针绣花的绝技,被镇里的绣工坊聘为绣娘,要不然单靠那几亩薄田,决难生存下去。

    除去这两家之外,剩余的这家算是整个镇子最穷的人家了,也就是刚才中年人与小男孩父子二人了。

    中年人姓李,名南浔,字逐舟,往上倒三辈,在镇子里也算是一方豪贵,可惜家道中落,沦落至此,成了这亭柳巷的破落户。

    李南浔自小便有贵气,长得也高大俊秀,镇子四周许多殷实人家都想要招他入赘,他本人也有这份志向,可惜父母态度坚决,令他不禁扼腕叹息,大好未来付之东流。于是他便变本加厉,从之前的游手好闲渐渐开始喜欢上招猫逗狗,玩鸟斗虫,可惜自己家业实在太薄,未能令他在这条“康庄大道”上渐行渐远。

    眼看着他年纪越来越大,父母为了好好管束他,当即变卖了家里唯一的财产——一头青蹄骡子,给他娶了个媳妇。

    李南浔突然成了家,性情也变得有所好转,将原本的“宏图伟业”一概丢弃,转而经营实业,开了一间花圃,可惜的是,两老的殷切希望还未实现便先后撒手人寰。

    失去了父母在旁的约束,李南浔又开始懈怠起来了,加之生意不好,每日借酒浇愁,于是又成了彻彻底底的烂酒鬼。

    之后尽管妻子给他生下了一个孩子仍然未改变他,没过几年便也黯然离世。

    李南浔回到家,推开早已漏风的院门,破败的景象扑面而来,黄泥砌就的茅草屋早已变得面目全非,用来遮雨的草顶也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但是李南浔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他在乱草堆里捡起一把瓢勺,来到旁边的厨房里,自水缸中舀了一瓢不知存放了多久的清冽井水,然后一抬头便灌到肚子里。

    宿醉的难受登时被这凉水狠狠一激,全身仿佛打起了个冷颤,昏沉沉的脑袋这才变得清楚一点。

    他扫视一圈,他已经好几天没走进这厨房了,铁锅已经生满锈迹,柴火也不见多少,用来存放大米的米缸掼倒在地,几头老鼠偷偷的自里面探出头来好奇的打量着他。

    李南浔见状伸手摸了摸下巴硌手的沥青胡髭,嘲弄道:“他妈的,过得什么鸟日子!”

    说完,他也不打算处理,全身一股困意再度袭来,他不由得伸了个懒腰,然后打着长长的哈切,走出厨房,朝着正房走去。

    管他娘的,反正这么多年也过来了,再说吧!

    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并非一个人,他还有一个儿子需要养活。

    小男孩就跟在李南浔的身后,见他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恶狠狠的咬紧嘴唇,直至口腔弥漫起一股腥味。

    他用力朝脚下吐了口血水,扭头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