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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 不虞之隙

    鸡鸣时,天地交汇处一片莹玉白,朝阳正欲自天河底升起,奈何人间阴霾云密布,风雨欲来,阳光灿烂却穿不透厚重的黑云,人间看不见半点阳光。

    韩勨昏沉沉的醒来,意识恢复的当下他只觉得十分疲惫,想翻身去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在何处,约过了半晌他的知觉才一点点恢复,挣扎着撑开酸涩的眼,动作轻缓的打量了一下四周陌生又有些熟悉的环境。

    这不是他的卧房,但看着又十分眼熟。

    他尝试着动弹了一下沉重的身子,想起来喝杯水,可才微微抬了抬头他便觉得晕眩难受,只得又躺下,待压过心头的那阵恶心后,方又重新睁眼。

    窗外那片青竹令让他认出这里是土地庙的后厢房,他不久前曾在这里暂歇过,但不知为何,今日他又来到此处。

    经过片刻失神与头晕目眩,韩勨慢慢回忆起昏睡前所发生的事情。他只记得自己与阿璃正在帮唐翼驱除蛊虫,进行到一半时,门外似乎有动静,阿璃出门查看,并嘱咐他要好好看着唐翼。

    后来呢……

    后来发生了何事?

    韩勨的回忆在此被处打断,他记不起后来发生了何事,也记不起自己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土地庙里。可他隐约记得,阿璃曾取出一颗红色的珠子,不知为何他竟是对那珠子生出渴望之心,甚至觉得那颗珠子美味至极,只闻着就让他垂涎三尺,想把那珠子含进嘴里,吞进肚里。

    所以……他后来是趁着阿璃出门去,真的把球子吞了吗?

    韩勨不敢断定,更不敢相信,可更让他害怕的是,内心的潜意识里,他竟是相信自己会如此做的。

    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阵微风,风里有着雨前的潮湿气。

    丹墨璃一手端着桃木托盘,一手提着裙摆走进门来,看到他醒了,随即眼角带笑的望着他。

    “你莫要动,也莫要慌,先安静的躺着,不然又该难受了。”她将托盘放到床旁的圆凳上,将药壶里的熬了个把时辰的药倒进碗里,再小心轻缓的扶着他坐起。

    “我这是怎么了?”韩勨的嗓音沙哑,没说几个字就觉得干痒,忍不住轻咳了几声,头便更晕了。

    “我熬了药,你先喝下,待喝了药后你就不觉得难受了,稍后我再慢慢说给你听发生了何事。”将他揽入怀里坐好,丹墨璃耐着心一勺一勺的喂着他把药喝完。

    姜黄的药汁没有一点苦涩,入口反而带着一丝清甜,整碗药喝下,韩勨立马觉得自己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方才觉着沉重无力的身体变得心旷神怡,如释重负一般,头脑也清醒冷静了下来。

    只是他贪恋她难得的小心温柔索性就佯装着还是虚弱的样子歪在她怀里,舍不得起来。

    将药碗搁下,丹墨璃眼神纠结不定的看着倚在自己怀里币,耍赖不肯起来的人,已经在以心底反复思量了一整晚的话,此刻绕到嘴边却还是说不出口。

    阴沉了一整晚的天终于从远方传来一阵轻雷,不多时就下起了戚戚沥沥的蒙蒙细雨。

    窗外风雨缠绵,竹叶婆娑,山野里的风轻拍着屋檐下的铜铃,“叮咚叮咚”一声连着一声,悠荡在青风山细雨间。

    “你说这一大清早就风雨连绵的,那些香客还会前来上香吗?”韩勨靠近身后的人,手指间缠绕着她乌黑柔软的青丝,与她一起赏雨闲聊。

    “自是会有人来的,这世间信仰虔诚的人无数,即便风雨再大,也阻碍不了他们敬供朝奉的诚心。”丹墨璃随他一道望着窗外细雨绵绵,风雨并不算太大,只是雨中的山路更加湿泞难行。

    “那,他们为什么会如此虔诚呢?”

    “因为心有所愿,即然有愿相求,自然是表现得越虔诚越好了。”

    “那若是我也有一愿,我的心也足够虔诚,那正殿上端坐的神仙们是否也能如我所愿呢?”指间的青丝冰凉如雪,柔软如绸,他一点一点握紧,就像是要将她紧握在手心里,此生不离左右。

    “你有何愿?与其求他们倒不如来求我,你知道的青玄是这土地庙里坐守的土地公,可他一定不如我待你好,你何苦去求他,不如来求我啊。”

    丹墨璃半开玩笑,半似认真的低声说道,被他扯紧的发根微微泛疼,于是她反手握紧他的手心,暗中却细细探着脉象。

    韩勨听她这么一说,顿时笑开声,可再一想发觉她说的倒也未必是错。若是求尽天下都不能如他愿,不妨就直接求她。

    “我愿……”韩勨起身坐直,望进她的眼底,看着她眼中自己清晰的倒影,缓缓说道:“我愿能与阿璃天长地久,不只这一生,亦求来生的生生世世我都想要与你在一起,永不分离。”

    丹墨璃的心紧缩起来狠狠一跳,痛得她呼吸一顿,随之而来的是自责,是心疼。她自责为何没能早些看出他的心意,不然何至于让他走到这一步,落进端木荼的圈套里险些丢了性命。

    “你知晓的,我是妖……做不了凡人。”她有机会能修成仙,却断无可能做人。这世上唯有人才有生生世世的轮回,其他不论是妖还是仙,死了就是死了,魂消魄散,便是修做正神也只有陨落的一天,没有生世的轮回。

    “我知道,但我不在乎。你若不做成凡人,那我便去做妖,只要能与你一道同生共死,怎样都好,我不在乎的。”

    “做人不好嘛,何必要让自己沦为受世人唾弃的妖呢?”她要如何能忍心眼看着他沦落而无动于衷。

    “做人未必就是最好,这世间有的是衣冠禽兽,道貌岸然的小人,他们未必比妖来得有情有意。就如阿璃这般,难道不是比我的那些有血缘关系的宗亲叔伯们都待我好。”

    韩勨父母早失以至于他幼年的生活清苦坎坷,所以早在幼年时他就已经看透这世间形人情冷暖,尝尽了心酸孤独。

    当他孤身一人在茅屋里等死的时候,没有一人来给自己送过哪怕是一碗清水,他的堂兄甚至盼着自己能早点病死,只为霸占他家的那两亩薄田,一间茅屋。

    这世间有多少人,可他们皆与自己无关、

    生死无关,荣辱无关,细算下来,与自己有关的,竟就只有眼前这个被世人唾弃的妖。

    可人生的最黑暗的时候,恰是她救了自己一命,给了自己十多年安稳的日子,让他活得自在得意,活得有尊严。所以,他倾心于她,依赖于她,想与她彼此相互依偎,生生世世都在一起,不论她是人还是妖。

    这样的情感又有何错。又碍着何人。为何他们一个个都不能接受呢?

    丹墨璃被他的话所震撼,她从未敢去奢望生生世世,望着他的眼神一阵犹疑,想了又想最终还是不想瞒他。

    “你昏睡不醒的这两日里,我去一趟京都,见到了端木荼。”

    韩勨一愣,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后身体陡然僵直,神色紧张慌忙的从她怀里起身,连带着扯紧了指间的发,扯痛她的头皮。

    他松开她的放,失落的心无从依靠,不知道她已经查出了多少,也不敢肯定她是否会真的全心接纳自己。毕竟端木荼曾说过,在整个妖界里数她最为尊贵,拥有至高无上权威。

    “那个端木荼,他并非好人,实际上他并不能完成你心愿,反而是坑害了你,也欺骗了你。”

    “可是,他说……他说只要我依照他所说那些去做,就可以让我和你一生一世的,不是吗?”韩勨当然知道那个所谓的国师突然亲近自己肯定是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自己是否真的能如愿的与她一起一生一世,天长地久。

    丹墨璃又心疼又气恼的摇头叹息,说道:“他说的那个法子是错的,实事上,他只会让你变得与他一样,非人非鬼亦非妖,明明还活着,可身体却会一日日慢慢的腐烂,到最后你需要每天都吸食生魂和鲜血来维持外貌,不然你的身体会变成一架连动也不能动一下的枯骨。到那时,你会痛恨这个世道,会觉得活着还不如死了松快,甚至,你还会痛恨我的出现,你会认为是我的出现才让你变成那般模样的。”

    “不会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不论结果如何都与阿璃,我怎会……”

    怎会,怎么舍得去恨你呢?

    韩勨被她话生生吓着了,他怕她会左顾又盼而再一次逃离。

    只是,丹墨璃所说的这般下场也不是他所期盼的,虽然此前他也想过千百种可能,比如容貌会丑陋,比如心性会凶残,可从未想到过,最终的下场会变成一具枯骨。不能动,不能言,那他要如何与她长相厮守,难道只能是两两相望吗?

    不,他不要这样。

    韩勨慌乱了,也害怕了。

    “嘉荣,你真的要如此活着吗?”

    嘉荣,是她为他取得的字,原是寓意着吉祥如意,逢凶化吉,期盼着他能无忧无虑过完此生,可偏偏事与愿违,他与她,两人皆是走到人生最关键的时刻,都在面对着此生最艰难的选择。

    她要选择是全力以赴的去渡那道生死劫,还是倾尽一切的去救他?

    而他,却在要做人,和做妖间做选择?

    想想,都觉得十分好笑。

    丹墨璃想到这些情不自禁的重重叹息一声,那的这一声叹息与韩勨而言,却像是一着无声的指责,责备他擅自听信了恶人的话,为她带来了麻烦。

    “阿璃……你可是在怨我?”韩勨握紧她的手,不敢放,怕一放开,她就又消失了。

    “不,我是在责怪自己,没能照顾好你,让你落入了端木荼的圈套里,受了你本不该受的苦楚。”轻柔的抚过他的苍白的脸颊,摸上着他耳垂。

    凡间自古有耳垂厚重的人,福气也大的说法,所以你看那庙尝上的佛,耳垂都是又大又厚。韩勨的耳垂看着却是不在不小,与她食指的指甲一般大小,也不知他的福气又当如何。

    “好在如今一切都还来得及,你听我的,就还有挽救的机会。”她淡淡的说着,好似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韩勨得的也不过只是风寒一般的小病。

    “如何挽救?”

    “我去问过那位驸马,他说你们此次回来是为了找寻一知千年修行的大蛇,京都里的那位帝王要取她的蛇肝入药,以图长生不老,可是真的?”

    韩勨点头,将他心中的想法与端木荼让他做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都丹墨璃说了。

    原来端木荼想要的是蛇胆,因为蛇胆可清热解毒,千年修行的蛇妖身上所取的蛇胆可以解他身上的毒,为了骗取韩勨的信任,他诓骗韩勨,只要能服下蛇胆便能拥有妖身,与她一道长相厮守。

    介时,蛇肝献于皇家入药,既能根治唐翼的病,能让害怕帝王要长生不老的心愿,而蛇胆归端木荼,待发他拿到蛇胆自会完成韩勨的心愿。

    只是端木荼未想到韩勨也只是与他虚与委蛇,因为韩勨从来都没想过要将蛇胆带回京都给他。

    “我暗中查过资料,若是将整个肝胆取走,那蛇妖定是活不成的,所以我只想取一半,只要服下那一半蛇胆,我也可以做妖,到时,与你就不再是人妖殊途,也无人再阻碍我们在一起了。”

    丹墨璃不禁被他说愣了,纵使自己活过三千年,见惯世间百态众生各色欲念,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凡人向往做妖的。以往她所遇到的人闻妖色变,知晓自己是妖后恨不得打死她。

    没想到,世间还如他这般痴傻的人。

    人如何能成妖,那是背离天道,是要受天遣的。

    不过,其他暂且不论,丹墨璃听韩勨这一番说词,发觉到其中的怪异之处。

    “嘉荣,你可知那蛇妖是谁?”她一字一字缓而轻的问着,心中似有所猜想,却又觉得十分荒谬。

    韩勨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虽然都是妖,但他从款想过那蛇妖与丹墨璃之间有所关联,于是他小心翼翼的问道。

    “难不成阿璃你认识那蛇妖,若你与他认识,那我定不会去伤那蛇妖的。”

    丹墨璃听他的话更觉哭笑不得,果然啊……

    “那,你可知晓我的原形是什么?”

    “自然是我院中的那棵桃花树了,你与那桃花树一样长得都很美。”

    自己美吗?

    她摸着自己的脸,无奈而深深的叹息。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出错以至于让他有了这样的误会,不过她并不想去做解释,反正自己也无力能安然无恙的渡过那道生死劫,若到时她的下场是魂飞魄散,那么,能让自己在他心中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又未尝不是件好事呢。

    难不成今后他每每回想起与自己度过的每个日夜,脑中都会浮现出一条漆黑冰冷,丑陋不堪的模样来吗?

    若真是那样,他可还愿回忆起与自己的点点滴滴呢?

    罢了,罢了,既然误会已生,那就让这个美丽的误会继续下去吧。

    丹墨璃很快就想通了,便笑着与他说道“也不算很熟悉,再者,若她的蛇胆可救你性命,那不论她是谁都不重要。”

    只要能救你性命,是谁都不重要。而且她很庆幸那个能救他的是自己,而非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