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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 破境之兆

    无人知晓当丹墨璃再次看到那座笼罩在盈盈福光下的庙堂,威赫庄严的立于山顶时,是一种怎样复杂而又难以言表的心情。

    她孤身一人站在山脚下,静静仰望着山顶,从夕阳斜挂,至月宫东起,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与山顶的庙堂。

    丹墨璃一直敬畏天道,可当她发现天道似乎不是她心中所想的那样时,她的敬畏正一点点的在减少。

    耳边晚风阵阵,沁凉中杂着山涧里的花草香,吹散的烟火香,还有,那一股韩勨身上所特有的,浅淡幽若的桃花香。

    那桃花香总是若有似无的沾在他的身上,只要她静心细想,仿佛无论隔得再远都得闻得到。她不禁回想起此前自己曾误以为韩勨被囚禁土地庙时,因担忧而不顾一切硬闯结界的情境,如今再忆起当时的种种,她才猛然发现,原来不知何时起,自己早就己经将他放在了这世间所有的一切之前,甚至放在了自己之前。只是那时的她被他突然宣出于口的情深意重所震撼,也被自己心底难已掩藏的占有欲所惊悸,因而仓皇逃回洞府里,后来又发生了太多的事,根本没时间让她能静下心来去细想过往,所以才会直到今日也是惘然不觉,还以为韩勨不过只是自己漫长修道求仙岁月里的一个匆匆过客。

    若非端木荼设下的这一局点醒了自己,她可能还要一直迷茫下去,亦如此前所想那般,守他过完此生,送他入来世轮回,转身归山继续自己的修道求仙。可事情真的如她所想那般吗?那真的完全放下在送他的一切,再潜心修道不问世事吗?

    肯定不行的。

    便是陪他走完此生,来世她还是会找到他,重续前缘。以前茶楼酒肆里的说书人讲话本上的情爱恩怨,以为都是胡诌的,可自己亲身尝试过才明白,世间最难过的是情关,最难渡的是情劫,此话真是一点也不假。

    她依旧对仙道心心念念向往着,可她也做不到对韩勨完全放手。

    他是自己此生最难渡的生死劫,若他与自己之间只能活一个,那……

    那又怎样,如今她看清了,也想通了。天道不允也罢,人妖殊途也好,她问心无愧就不悔不怨。

    她不管韩勨是如何看待自己与他之间的关系,也不在乎他此行归家的目的为何,因为这些在他性命堪忧之下,已然全都不重要了。此刻,她最在乎的只有他。

    她要保他今生。来世,无论自己在或不在,都一定福贵安康,无忧幸福活下去。

    待平复了胸中高涨的怒意与不平,将所有不该出现的情绪与戾气都小心翼翼掩藏好后,丹墨璃才在晚风清徐里一步一步往上爬。

    天道不在天,而在已心。如今她有了自己的道,也选了自己的路,万事莫问对错,坚定的走下去就好。

    庙外正门处,竹槿双手背后,正神色焦急的等着。傍晚里就感应到丹墨璃已到了山下,却一直迟迟不肯上山。他暗暗猜测着其中的原因,害怕她此去京都会不慎断送了自己未来的修道求仙的机缘。

    妖若沾染了凡人鲜血,必定会遭天遣,再无资格踏足仙家之地。丹墨璃一直不肯上山,只怕是不敢。

    竹槿虽神魂聚齐,但魂力仍是微弱,而这人间的污浊之气太重,他一旦离了土地庙的守护,会承受不住世间的混浊而再一次神魂消散。所以,尽管他担忧害怕,也无法再前进一步,只能站在这里,静静的等着。直到看着她一步步缓缓走来才堪堪松了半口气。

    只是,不知是否是自己生出了错觉,他对眼前的人竟生出了种不一样的感觉。他能清晰的察觉到此刻的丹墨璃与之前已然大有不同,可令他倍感困惑的时,他竟然无法解释此刻的她到底哪里有所不同,或许是他突然发觉到,眼前的人神情过于平静,整个人由里到外都有了一种超然于世的洒脱。

    世间修道者无一不在追求大道圆满,然而须先勘破道心,方能求大道圆满,只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能真正能做到有几个?

    于是,竹槿突然十分好奇,她之前在山角下站了一个傍晚,究竟是在想些什么,能让她突然心有顿悟,有了破境之兆。

    “你怎么等在此处,不怕被偷了?”丹墨璃看到竹槿身影的那刻,心中的不平与不满才算真正放心,才有闲暇之心与他玩笑。

    “你要是被偷走了,青玄可要哭的。”

    竹槿见她神色平静,还有亲情拿自己打趣,总算能松了口气,莞尔笑道:“他这些处只长岁数,不长脑子,心性还如孩童时般不定,劳您多担待了。”

    丹墨璃罢罢手,低叹一句:“可不敢,论身份他可在我之上,便是孩子气重些,我也只能当他孩子哄了。”

    竹槿崩不住轻笑出声来,这话若是让青玄听到了,怕是又要与她吵嘴仗了。

    “先不与你玩笑,说说情况究竟如何,你此行京都可有查到什么线索?韩勨身上的东西是何物?”

    丹墨璃闻言,又是失落又是懊恼的对他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没曾想给韩勨下毒的人,与我竟是旧相识,他与我有一段前缘未了结清,才使得他对我生了怨恨,一心要报复在身上,以至于死不肯说出他所用之毒的名字来。”

    “什么!你竟杀了他?”竹槿骇然惊问道,方才放下的心又一瞬间提了起来。

    天道无情,亦无心。不论是因何缘由,一旦沾染上血腥那么此后都不可能再踏入仙修一途了。他与丹墨璃相识近五百年,懂得她对修仙的渴望,所以一直害怕她会因一时失控而做下会悔恨终生的事来。

    要知道丹墨璃修行至今三千多年,从未伤过一个凡人,她这些年来,不仅要自己修道求仙,还要护住妖界的大大小小,能有今天的成就本就是多有不易。

    丹墨璃先是被竹槿的惊骇所怔到,她没想到竹槿竟会在意这个,随后轻声笑着摇头,同他解释道:“你无需如此紧张,我不是百活了三千年,如何都还没那么傻。他是自杀的,你放心,我不曾动手。”

    她只是看着,看着他灰飞烟灭,魂消魄散,即便她有法子能救他魂魄不消,也还是冷眼旁观,看着他自天地间泯灭。

    那时她竟然在想,若眼前这人是韩勨,自己又当如何,也能这般镇定自若的冷眼旁观着吗?

    若真是韩勨,只怕她就算翻来覆去,掀了天道,弃了道心也是要救他回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可我怎么听你话的意思,是说他竟是因你的缘由,才对韩勨下了毒手?”

    竹槿忍不住抬手按了下额解,方才他一瞬间里竟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也是他因何一直等在此处的原因,越是明白韩勨在她心里所占的地位,就越是担心她会一时激愤之下不管不顾的直接在京都里动手。

    不过,此事只怕即便她未曾动手杀人,也可能无法独善其身。

    因为此事如若真因她而起,那么依着她半点因缘不沾身,恩怨必了的性子,怕是会为了替韩勨解毒而倾尽所有。可担心归担心,竹槿也明白无论自己再如何担心,此事到最后很可能会难以善了。

    “确是如你所猜那般,那人亲口对我说他之所以要给韩勨下毒,目的就是为引我去见他一面,听他诉说往事,如今见着了,也说完了他也便此生无憾了。”

    丹墨璃回想着端木荼灰飞烟灭前,生命最后一刻时的模样,竟是无法对他生出怨恨,反而觉得他可怜,可悲得紧。

    原本也觉得心有不甘,可竹槿的担忧让她心生暖意,纵然天道冷酷无情又如何,幸而好友始终如一的为她着想。

    丹墨璃回望此生里她曾遇到的这些人中,虽也有伤害或暗处过自己的。可也有许多人也是会赶忙为自己着想的,好比如千年前妖界那场生死攸关的洗劫里,为了不让她也牵扯其中而将自己骗至招摇山躲祸的妖圣,比如松云,绯月,或是与自己相看两厌却一直在为自己暗暗打听消息的雨燕,以及眼前藏不住担忧与紧张的竹槿。

    他们都是真心的待自己好,想她此生能遇到如此多的好友,其实也算是万分幸运的。

    只是,此后她要做的事情,却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了的。

    丹墨璃会对他们心怀歉疚,却任是要义无反顾的去救那人性命。也只救下那人的性命,她才能心甘情愿的赴生死劫而无悔无怨。

    “先进来再说吧,之后的事我们再细细商量,总能想到一个能妥善解决的法子来,你切莫钻牛角尖。”竹槿领着丹墨璃走进大门,待看着她毫无阻碍的过了两樽门神的护卫后,紧绷了一个日夜的心神终于才真正放下。

    当丹墨璃去往京都的身影完全消失后,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她此去京都可不只是为查找线索,更是去为韩勨讨还公道的,说不得还可能是奔着寻仇去了,所以他一直担心她会因怒极而失了理智,为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如今她能神色如常,安然无恙的回来,竹槿嘴上不说,心底却松了口气。

    韩勨依旧还在睡着,面色苍白,嘴唇泛着妖异的紫黑色。心口处的图腾颜色似乎加深一些,看着比昨日更为触目惊心。

    丹墨璃取了一滴他的心尖血,直接放进口中细尝,在竹槿与青玄一个惊讶,一个疑惑的眼神下默然无语了许久。

    她所料果然没错,这妖毒与往日所遇到的都不同,是集天下万千种妖毒于一起,汇聚凝结而成的,毒性至强至烈,一般寻常与丹药根本无法解决。

    端木荼灰飞前只来得及说出“妖毒”二字,她当时听了只觉困惑,此前怀疑是妖灵时,她就没有事先觉察到已是奇怪,如今又说是妖毒,可她依然一无所知。自先辈们道消魂散后,妖界便只余她和一众平辈法力最强,况且她活了三千年什么样的妖没见过,所以这世间会有什么样的妖毒竟能骗过自己。

    回来的这一路上,她想了无数种妖毒却无一种妖毒的症状与韩勨相同,由其是心口处的那个图腾一直让耿耿于怀,忧心不安,直到看见同根共生的槐树与荼蘼花时,她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才有了这个胆大的想法。

    “你这是在做什么?”青玄不如竹槿那般性子沉稳,他耐不住心底的好奇,率先问道。

    “他被种下非是妖灵,而是妖毒,且还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妖毒。”

    “怎么会是妖毒?”竹槿也是被惊到了,起先以为韩勨被人打入了妖灵以至了出现了妖化的现象,但即便如此,也不如妖毒来得棘手。

    无它,只是因为凡人的身躯太过脆弱,稍有不慎就能伤其根本,与之相反的却是他们的魂魄十分强悍而坚韧,凡人是六界里独有的可以拥有三魂七魄的族群,所以他们便是丢了其中之一也无碍性命,不过是会失了某些神智。

    妖灵虽寄身于凡人的魂魄里,但并不难处理,就算不小心伤了魂魄也能仙家之宝养回来,如竹槿这般,养个百十年魂魄便能复元。可凡人的血肉之躯太过脆弱,若是力道掌控不对,轻易就能毁去。

    所以修道界里有一句话广为流传,灵魂易聚,肉身难塑。

    那人给韩勨种下妖毒,想来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活下来。

    “你可查出,韩勨种的是哪一种妖毒?”

    丹墨璃叹息,缓缓说出了她心中的猜想。

    “只怕是集了天下千万种妖毒与一起,混合出来的,所以才会如此离奇,连我也未及时察觉到。”

    所谓妖毒,其实是妖在修炼的过程中,逐步从自己体内所剔除掉的一股浊气。

    凡人修道成仙,须得先斩三尸。而所谓三尸,便是指人生而就有三种欲念,它们分别寄生于人的三个丹田里,也称为三尸九虫。修仙者须要清心寡欲,便是要摒除杂俗以及欲念,而斩三尸也意味着脱胎换骨。

    只是妖并无凡人的身躯,原形更是各异千奇,也就无从丹田一说。且妖生而为邪为恶,浊气遍体,因此会被天道厌弃。所谓妖毒便是修得妖灵后,将自身所带有的混浊这气化作一团,藏于某一处肺腑间,若能彻底清除体内的浊气,便也能如凡人那般脱胎换骨修成仙身。

    听说白蛇能不惧妖毒与凡人成亲生子,接触亲密无碍正是因她当初得了紫薇大帝赠予的一粒可解百毒的仙丹,直接为她化去了一身妖毒,才有得后来的仙缘。

    妖毒会随着妖的修为而变强,越是修炼到后期所凝结的妖毒的毒性也就越强,如丹墨璃这般的妖尊,如将其妖毒完全释放出来,说不得能使得一方生灵涂炭,绝其生机。

    端木荼设那渁涸炼妖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百年来自然是收集不知多少妖毒,若他将这些收集来的妖毒全都混一起给韩勨种下,她就算想要解毒,一时半刻里也不知要从何下手。

    “怎会如此歹毒?那人究竟是谁?”竹槿沉声问道,能将万千妖毒混于一起,再给凡人种下,此人不仅心肠歹毒,手段更是狠辣。这样一位人物藏于京都内坑害生灵,那些在京都里清修的道家与佛僧怎会无一人察觉到。

    丹墨璃的心脏紧缩了一下,神色微微凝重起来,她将自己在皇宫处所看到的情境说与竹槿,只是隐去了关于炼妖阵的存在。并非她不信任竹槿,只是此事有关妖界的生死存亡,自然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安全。

    她愿自己是这世间最后一个知晓的。

    “那京都里的土地庙与城隍庙受百姓香火供奉,如此鼎盛之气,竟也会如此失职,这百年里受害的百姓只怕不计其数,它们却毫无所动。想当年此地香为不旺,也不过才几十个人失踪竹槿就已经亲身前往查看,更是险些丢了性命。与竹槿相比,他们都应该受天罚。”

    青玄愤愤不平的手指着京都的方向痛骂道,一方父母官却毫不关心百姓与此地生灵的性命,这样的仙官留着也早晚成祸害。

    “璃尊不是说了,那些怨念与冤魂都被真龙之气所压制了,他们一时里没能觉察到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谁能想到,当今的帝王会因妄想要长生不老而残杀自己的百姓呢。”

    竹槿想到百年里有那么多无辜的人悄无声息被杀害,无论生前死后都无路伸冤不免心生悲痛,可竟然真龙紫气不散就说明那人的帝王命数还在,甚至这个王朝的帝王命数也还未断送。只要天道依旧还护着这个王朝,即便是身为仙官的他们也只能观望,而不能随意出手干涉人间的皇权更替。

    “哼,谁说他们不知道的,就算宫里的事情不知道,可宫外那些突然没了孩子的父母难道就没一个告到他们面前?恐怕他们就算知道了,也不敢随意插手。”

    竹槿能想到的,青玄自然也懂,可他就是气不平,看不过他们袖手旁观不顾百姓生死的冷漠。但凡有一个敢站出来将此事禀报天界,或是冥界也不至于能让那道士祸害人间百年之久。

    “罢了,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无用,如今你我皆在非常时期,你在外切莫乱说,免得给自己招祸,知道吗。”

    竹槿揽过他的肩膀轻拍着安抚他烦躁不安的情绪。不论道心几千万,大义凌然必是其中之一。像青玄这般自幼在名门正派内成长修行,受过道家正统教导的少年,都是如他这般眼里不容沙的性子。也不怪他一听说那些不入流的手段会气急败坏了。

    竹槿沉思片刻,斟酌了一下用词后才对青玄说道。

    “那你明日亲自前往京都里的土地庙一趟,也不用多说什么,只说有人在你这里点了长明灯请愿,但灯上所书写之人,你地上地下皆查问不到。听闻是在宫里当差谋生你就依着线索去寻了,谁知却看到有人在宫殿正中处布下邪阵杀人夺魄,为已用,以求长生不老。”

    青玄用力点了点头,即便竹槿不说他也是想走一趟的。此前若是不知也就罢了,但如今知晓了,再假装不知,不闻不问,依他刚正不阿的性子断难做到。

    定下此事后,二人一同回到正殿里继续打座修行,留丹墨璃一人在厢房内守着韩勨。

    夜正浓时,恶风起。

    山雨未至,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