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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忘川18

    天未晓,梅染就被余欢叫走了。莫待练剑回来,草堂已无人。清洗完,他换了身衣裳,前往碧霄宫上晨课。又照规定修完当天的必修课,才跟着碧霄宫的人一起前往姻缘殿。

    老规矩,莫待的位置还是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前面是异香扑鼻的高大花树,后面是墙,左边是靠墙而立的果案,只有右手边才坐着人,竟是上次青英会上那名年轻男子。他主动与莫待打了招呼,说自己是逍遥门的掌门大弟子,名叫陈鹤宁。莫待对逍遥门只略有耳闻,并未做过深的研究。用顾长风的话说,逍遥门看似名不见经传,实际上大有来历。说名不见经传,是逍遥门没有值得被称颂的英雄事迹,太过平凡;说大有来历,不仅仅因为逍遥门创建至今,尚无人见过其掌门人任逍遥的真面目,还因为逍遥门的弟子所修仙法各不相同,皆根据自身的特性,采众家所长,避己之短,独树一帜,个人特点非常鲜明。不像别的门派,所修仙法皆大同小异,不过是因为自身条件的差异,修炼成果高低有别而已。可见,其掌门任逍遥必定是精通仙法之人,有着非比寻常的心胸和见识。顾长风还说,逍遥门之所以能在永安殿占据一席客位,缘于几年前雪千色闲得无聊,跑去蛮荒之境玩耍,被流放的堕仙与妖魔围攻,遭了对方的暗算。危急之中,多亏任逍遥出手相救,才使得她免遭伤害。帝后感激,破格提拔任逍遥为仙界的护花使,领闲职,享受仙家待遇。逍遥门也因此荣登仙界的仙门簿,从此归帝后辖制。

    莫待与陈鹤宁没聊几句,众掌门便簇拥着梅染进来,分宾主坐定。梅染还是青英会上的那身装束,也还是那般一视同仁的表情,只是眼里的光略略柔和了些。他一眼就看见了莫待,看见他一只胳膊支着脑袋,正盯着面前的花发呆。

    由雪庆霄和方清歌夫妇领头,各门派依次祝贺献礼。轮到碧霄宫了,莫待站在最后面,按规矩跪拜行礼。梅染抬了抬手,客套几句,没有另眼相待。

    谢轻尘送了本上古琴谱作为贺礼。梅染似乎很高兴,言语中比平常多了些人情味:“大公子不远千里而来,舟车劳顿,受累了。”

    “梅先生言重了。路程虽远却都是坦途,原是我自己身体不好,才会觉得疲累。”

    “姻缘殿有的是房间,大公子不妨小住几日,稍事休整,等体力完全恢复后再启程回天慕山也不迟。”

    “客随主便,但凭先生安排。”

    “还有一件事想跟大公子商量,余欢说他想向你请教琴技,大公子可愿成全?”谢轻尘的琴技举世皆知,天下人无能出其右。梅染这么说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

    谢轻尘自然无二话,谢过梅染的盛情美意,便与谢轻云闲话。

    方清歌笑道:“为着往年条条框框的礼节太多,拘得小辈们辛苦。今年我们和梅先生合计了合计,决定换个方式:午宴散后,大家可自由安排时间,可探亲访友,可游山玩水,可聚众玩乐,高兴就好。晚宴在永安殿举行,愿意参加的就参加,不愿意参加的尽管随意,不必拘礼。琅寰山风景秀丽,琅寰山的人热情好客,众仙家大可以慢慢欣赏,慢慢体会!琅寰山欢迎各位长留!”

    此言一出,人人面有喜色,其中要数那些性子自由散漫的最是高兴。倒是莫待,只抬眼看了梅染一眼,便再无别的表示。

    方清歌指点着一班雀跃的小辈道:“看来此番安排深得人心。瞧,一个二个的已经等不及要去玩了。”

    雪千色道:“那可不!有您和这些前辈在,我都不敢放肆,何况他们?”

    雪重楼笑道:“难得,难得,难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放肆。”

    雪千色娇嗔道:“三叔!我说的是他们的心里话,又不是我的。您怎么打趣我?母后,您替我说他!”

    方清歌道:“你三叔又没说错,我干嘛要说他。你别贫嘴搅缠了,端正稍坐片刻,好歹也装一装好孩子的样子。”

    雪重楼嘴角堆笑,神情十分舒畅。

    “母后,您怎么能说我装孩子呢?”雪千色深知,这种场合下方清歌需要一个大家都能参与的话题,让气氛变得轻松愉快,以减弱宾主间的距离感,而她这个本身就自带话题、又对各方关系比较了解的公主无疑是制造话题的最佳人选。拿定主意后,她本色演出,撒娇卖萌求安慰,插科打诨找帮手,将林谷隐和季晓棠等人也拉了进来。一时间,宾主相谈甚欢。

    众人说笑一番,午宴就开始了。雪凌寒扫了大厅一眼,心想:该来的没来全,不该来的倒跑得快。比如,两位贵公子只来了雪凌波一人,此时他正安静地吃着一碟红色鲜嫩的蔬菜,与世无争的模样与其父如出一辙;比如,萧尧的特使,一个比李日新略长几岁的太监,颜槐玉新收的干儿子樊让。与李日新相比,樊让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更没有存在感。他就像个透明人,随便往哪里一坐,即刻便可泯灭于众人的视线。他自斟自饮,不在乎有没有人招呼自己,也不主动招呼别人,像是饿了很久的人,特意前来蹭吃蹭喝的。

    透过花枝的缝隙,莫待把樊让看了又看,一颗葡萄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最后捏成了葡萄汁也没吃到嘴里。整个午宴时间,他什么也没吃,就只是盯着樊让看。而从始至终,樊让瞥都没瞥他这边一下,仿佛除了那些花样百出的美食,别的人根本不值得浪费他的眼神。

    待用过最后一轮甜品,宴会结束,众人相继散去,前往方清歌安排的地方休息,只有几个与梅染私交极好的留在了姻缘殿。谢轻尘和慕蘅正要随余欢去安置,樊让过来满脸堆笑问了安,又简单介绍了自己,然后道:“咱家想找大公子说点事,烦请上神先行一步,晚些时候咱家送他过去。”

    余欢道:“大公子不问世事,公公与他有什么话可说?”

    “不过几句私房话而已。上神不必担心,咱家没有坏心。”说完,樊让以更为谦卑的姿态笑对谢轻尘,“大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慕蘅心想:这阉货如此低声下气,余欢上神怕是也不好再硬拦。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可怎么是好?

    果不其然,就听得余欢道:“既是私房话,我也不方便继续陪着。樊公公,今天是先生的好日子,你和大公子好生说话,别有不愉快。”

    “咱家懂得。咱家也没有三头六臂九条命,哪敢搅扰梅先生的雅兴!”

    “公公知道便好。大公子,若你身体不适,随时叫我。”说完余欢便走了。

    “恭送上神。”待余欢走远,樊让笑问谢轻尘,“大公子不记得我了?”

    “恕我眼拙。公公以前在天心阁当过差?”谢轻尘知道他不怀好意,猜不透他的意图又找不到理由脱身,只得字斟句酌,见机行事。

    “没有。咱家就是看大公子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十多年前,我替圣上抚过琴,或许当时公公也在场?”

    樊让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笑而不答,一副高深的模样。

    谢轻尘又打量了樊让一番,笑道:“不管是旧识还是新知,都不妨碍公公与我闲聊。公公有话,但讲无妨。”

    “这是嘉和公主捎给二公子的书信,烦请您转交。另外,咱家还有一秘事相告。只是这里人来人往,耳目众多。咱能换个地方说么?”

    “我腿脚有疾,实在不方便移步,还请公公见谅。”

    樊让看看左右,压低嗓音在谢轻尘耳边唧唧密语一阵后道:“这般要紧的事,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商谈!”

    谢轻尘脸色微变:“公公所言可有凭证?”

    “自然是有的。只是不方便在这里展示。”

    “那好吧。慕蘅,你先回去,我随樊公公去去就回。”

    “公子不可!”慕蘅忙道,“公子,我还是跟着比较好。临行前二公子再三嘱咐,您身边不能离人,怕您突然间犯病。”

    樊让笑眯眯地道:“二公子心疼兄长,这番担心不无道理。只是,咱家伺候人的功夫是极熟惯的,连圣上都赞不绝口。若大公子有不舒服,咱家定会照顾得妥妥的。”

    慕蘅道:“公公是圣上身边的红人,哪敢劳动您大驾。伺候公子是我的分内之事,若是连这都假手他人,我这饭碗可就不保了。”

    “慕公子言重了。咱家可没想抢你的饭碗,不过是想换个人少的地方与大公子说话罢了。话说回来,虽说咱家是圣上的人,可离了圣上跟前,谁还会当咱家是个人,正眼瞧咱家一眼?圣上常夸赞大公子的才艺,说您是难得的人才。咱家能伺候大公子一二,也是咱家的福分不是?慕公子这般推三阻四,是怀疑咱家会对大公子不利,还是也与他们一样,瞧不起咱家?”

    谢轻尘笑道:“公公这话是怎么说的!他一个小小侍卫,连见圣上一面的资格都没有,哪有胆瞧不起公公?他知道我这病残之躯的诸多不便,所以不敢劳烦公公。”

    “这番应酬下来,我原以为大公子已经累得脑子不转了。还行,还没累糊涂,知道不能劳烦公公。”莫待突然出现在路边,依着树杈啃果子,“不劳烦公公,那只能劳烦我了。谢大公子,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很多钱?不然为何还要在这么欢乐的日子照顾你这病秧子。”

    慕蘅双目放光,欢喜极了:“莫公子!你来了!”

    莫待懒懒地应道:“你也累了?要背还是要抱?”

    慕蘅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家公子,他该休息了。”

    “休息怕是不能了。先生说,他要和医仙下棋,想请大公子抚琴助兴。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幸好余欢上神告诉我说你在这里。”

    “梅先生要和医仙下棋?那可有得看了!”谢轻尘笑道。“就是不知道我的琴技配不配得上他们的棋艺。”

    “抚一曲不就知道了。慕蘅,带大公子去姻缘殿前的水云轩。你得手脚利索些,先生最不耐烦等人。”

    “好勒!”慕蘅推得车轮都快离地了,手脚利索得让樊让牙根痒。

    “咱家只是想跟大公子闲话几句而已。莫公子为何不肯行个方便?”

    “您别误会,我就是个传话的。公公若要方便,不妨去跟先生讲。”莫待踢踢腿,懒眉懒眼地道,“要不公公也去看下棋?等棋局结束了,公公再跟大公子说话也不迟。”

    “不必了。咱家还是在来仪馆等吧。”樊让保持着谦卑殷勤的笑容,笑眯眯地走了。转过弯,行直人迹少至的地方,他也还是一脸完美的笑,连嘴角那丝纹路的位置都丝毫没变。

    莫待嘴角一弯,把果核朝背后一丢,找雪凌寒去了。

    水云轩里,已聚集了不少闻风而来的人。梅染与雪重楼的棋局,很多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次,何况还有琴技冠绝天下的谢轻尘献技,谁愿错过?雪重楼笑意晏晏,与众晚辈谈笑风生,俨然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者。梅染双目低垂,默默地品茶,不时抬眼看看四周。他二人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只在谢轻尘坐定后,雪重楼问:“开始?”梅染答:“好。”

    清风过,琴声起,棋子落。众人屏气凝神,生怕呼吸声大了会扰乱下棋人的思绪。观棋者多为上仙上神级别的人,年轻一辈的也有不少,多是棋艺精湛的。不见谢轻云,他与夜月灿等人跟着雪千色一行游览琅寰山去了。

    雪凌寒也是个极爱下棋的主,从小到大没少与梅染过招。他见梅染落子平淡无奇,全无杀招,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要知道,平日里无论何人与梅染对弈,他都不假颜色,哪怕杀得对方丢盔弃甲下不来台,他也不会谦让一子。用他的话说,故意让子是对对手的不尊重。雪凌寒的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莫待,用眼神问:先生怎么回事?莫待用眼神答:寿星今天心情好,大赦四方。雪凌寒摇头:这风格不适合他。莫待点头:深有同感。两人相视而笑,眼神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