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不知几更,儿了觉得口渴,想倒杯茶吃,看见陈子墨靠着窗望向外面,月光照亮他不时被风吹起的碎发。
“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上头应该没有工夫再追查我们了。”儿了靠近他,轻声说。
“好不容易,多跑这许多路,被困在这,又回到了一条线上。”陈子墨顺手拿过儿了的杯子,喝了一口,搁在窗沿。
“你们都易了容,就算面前站着的是宫里的人,也认不出来。”儿了劝慰他。
“我知道。”陈子墨说,“我就是隐隐的不安,担心一些,我料想不到的事情。”
“就连李淳风、袁天罡都无法事事算准,何况是你我。”儿了也望向窗外的星月,好像试图窥探天道。
“我也明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陈子墨喉结滚动了一下,“可这件事,只能成。”
“你觉得,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儿了问。
陈子墨转头看了他片刻,又看向窗外。
“你能接受么?”儿了未想听他的回答,再问。
儿了拿起杯子去桌边斟满了茶,走回来,搁在陈子墨跟前。
“我曾经执行的几次任务,差点要死了,那个时候,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我死了,任务还有兄弟接着完成。可是现在,我不想这么早就死了。以前,下江南,去漠北,我满脑子想着的只有一件事,杀掉那个目标。我现在才发现,原来江边的石头上会长出不同样子的花,原来林子里的鸟在求偶和觅食时候的叫声不一样,原来路边的小店也会有意想不到的饭菜,原来乱七八糟的认真读下去也觉得挺有意思……原来疆域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儿了动了动嘴唇。
“今晚说了太多话,睡吧。”陈子墨走到地毯边,躺下,合上被。
儿了看着他山壁般的侧身,微微一笑,也重新躺回去。
月亮也躺进了那盏被留在窗沿上的茶杯,不声不响。
过了几日,人心惶惶。
陈子墨推门而入,在架子上的铜盆里洗了手,接过小囡倒的茶,喝了一盏,迎上朱允炆询问的目光,摇摇头。
“这几日,单子上可点的吃食越来越少了,还越来越贵。”朱允炆抱怨。
小囡叹了口气:“哥哥们这么有钱,我们还有得好饭吃饱,我那些街坊里的叔叔婶子家,想来是吃饱都困难的。大家都是做一日工,得一日钱,吃一日饭。这不让出门做工,可怎么挣钱养家啊。”
“听说那锦罗商铺,前两日刚在临近两府开了分号,现在冬衣全压在库里出不去,债主还天天上门催债。”这是儿了在院子里听人闲谈来的。
“那些债主真是没心的,都这么困难了,还逼那么紧。”朱允炆愤愤不平。
“这些小债主上头,还有大债主呢。”陈子墨说。
朱允炆挠挠头。
儿了又说:“你们记得咱们进城第一日遇见的那个老妪么?”
众人点点头。
儿了接着说:“近几日仵作去看,发现她的尸身竟然跟其他几名感染了流疫的一样了,想来那天,她是染了流疫才倒下的。”
“你都从哪听说的?”陈子墨问。
“庭院里呀,”儿了笑着回答,“只要你在一群喝茶的中年男人旁边待一会儿,你就能知道大半个关于民生国政的天下事。”
“噗,”朱允炆笑着问,“那另半个呢?”
儿了也笑笑,“另外那些,就得问我惨死的旺财了。”
众人不禁一起笑了。
“客官?”店伙计在门外询问,“在么?”
“什么事?”陈子墨离门最近,他开门问。
“省中医馆派了大夫来检查看咱们店里是否有人染疫。”伙计说,“烦请各位客官,下楼一测。”
他们下楼的时候,中庭已经搭了一个能容两三人的小棚子,棚子前有十几人排着队。
排到了他们,儿了先进去,出来以后,对陈子墨说:“是一个白衣姑娘,虽然口鼻遮了纱巾,可还能看出来,是极美的。”
朱允炆随后,出来也说:“真真是极美的。”
小囡出来后说:“是个神仙姐姐。”
陈子墨进去以后,愣住了。
那白衣女医者眼神清冷,催促他快坐下瞧脉。她带着白丝手套,指尖微凉。
陈子墨被她触摸到的地方有些假想的微麻。
“换一只手。”白衣女医者说。
陈子墨换了一只手,露出手腕,也不经意地露出了那若隐若现的“山河故人印”。
白衣女医者看到那印微微一怔,轻声说道:“我有一朋友,也有这枚印。”
陈子墨微微一笑,点点头。
月上,夜凉。
“你说,那个女大夫,就是江延春?”儿了小声惊呼。
陈子墨点点头,今夜更凉了啊,他想。
“我都没认出来……她也没认出来我们。”儿了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离开快活林的时候都还小。”陈子墨轻声说。
“所以,这几年,你一直偷偷关注着她的消息呦~?”儿了眯着眼睛问。
“没,”陈子墨摇头,“外出做任务的时候远远地看见过。”
“你喜欢她吧?”儿了问。
陈子墨摇头。
“你今天咋不告诉她?”
“我现在这样,何苦再拖她下水。”陈子墨没有看他,望着窗外的月亮,眼中是几丝无奈。
这天晚上,陈子墨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和王松君在仪銮司过中秋节。王松君问他过几年可以放出去婚配,是否有中意的姑娘。自己不说,王松君唧唧歪歪地纠缠,非要他说出个名字。他自己被逼急了,随口说了三个字:江延春。
清晨,陈子墨一边洗脸,一边回想着这个模模糊糊的梦,像喝醉了酒,不与人提及。
只是他不知道,那三个字,竟梦话出口。
被儿了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