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皆不说话。
任由漫天滂沱大雨冲刷着身体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血被冲走,翻开的皮肉泡得发白,身上的温度像被刮痧板刮走,冷得发麻。
但就在此时,密不透风的雨幕里飘进一阵渺渺的曲子:
一咿呀点廊下灯嗯~莺莺夜烧香。
二咿呀弹白头琴嗯~月色满平塘。
三咿呀绕素手指嗯~耳鬓红绡帐。
秦淮咿呀缓缓流嗯~盘古到今朝。
黑夜里,这女子的歌声,比水还清透,比雾还迷离,一丝一缕,酥到了骨子里。间或两三下拨弦,幽幽颤动着来自秦淮河上的风,风里还带着水粉的甜腻。
除非用了内功,否则不能在这么大的雨里让人听得这么清楚。
先闻其声后见其人:
十几柄绣花的绸子伞,在流淌的雨水上开成了一片婀娜的花,聘婷走来。
“风月锦堂?”陈子墨和姚迪异口同声,两人瞅了一眼。
香案设在花月下,一把绣伞舫上杀,任管君王换谁姓,金陵河上有锦堂。
大明建国定都在应天府,府内有一条秦淮河,绵延两岸的是纸醉金迷的酒肆歌楼,流淌在河上的是醉生梦死的旖旎画舫。熙熙攘攘,来的是客,那主人呢?主人是舫上的、楼里的那些女子。这些烟柳花地的女子个个容貌姣好,才艺双绝,但也个个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可怜人和可怜人总是更容易走近,依偎在一起,互相取个暖,说些体己的话。
本来也就是如此了。但,在洪武年间(哪一年已经没人说得清了),这河上发生了一起惊天惨案——这些烟柳巷的女子们被接连杀害!前后一共死了数十人。因此那一年,秦淮河上的彩灯也都换成了纸扎的白荷,原先铺满道路的粉花绢花也都换成了漫天凌乱的纸钱,楼子里外的,都撤了红绸换上了白幡。那一年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传说中的黄泉渡、投胎转世的奈何桥。
也就是在那一年,一个全是女子的组织跻身江湖,全是烟柳花巷的女子的——风月锦堂。这几年她们鲜少展露武功,所以人们渐渐淡忘了,这是金陵四大家里唯一的江湖势力。花灯下她们是红袖添香的艺妓,暗夜里是不知何目的的猎人。
没有人知道风月锦堂的头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出身哪门哪派。众女子跟那人学了一套可攻可守,轻巧华丽的功夫——“绣伞杀”。这一套武功是锦里藏刀,江湖众人此前见所未见。但也有人提到,那个著名的泗水沛家也是用伞,沛家伞是精钢阴狠,这绣伞却是绕指柔婉。所以世人猜测,会不会是花开并蒂,书出同源?无人解答,不过倒是让说书人又能编几段爱恨情仇了。
“奴家见过姚大人。”为首的一女子停下脚步,冲着姚迪微微欠身施礼,绣伞挡住了身子。
这个声音好耳熟,陈子墨皱着眉头却想不起来。
“陈大人,今夜雨大,风月锦堂给大人送伞来了。”另有一女子撑着一柄伞,又拎着一柄,递与陈子墨。
陈子墨识得她是牡丹亭的花二乔。
“你们要保他?”姚迪两条粗眉拧在一起。
“还请姚大人高抬贵手。”花二乔说。
“今夜会死很多人。”皇宫在姚迪身后很远的地方蜷缩成一滩黑影。
“但是他不能死。”为首的那名女子柔声说着。
“呵,为什么?”姚迪问道。
“因为他姓陈。”为首女子坚定地说。
“废话。”姚迪冷呵一声。
“快活林的陈。”那女子补充道。
“快……活林……你说的是真的么。”
“姚大人何须多问这么一句,您刚刚看见那一招‘烧刀子’便停了手,就应该是猜到了的。”那女子柔媚的声音里透着弥漫的悲伤。
姚迪长叹一口气,“竟然是他的孩子。”
“是的,你的那位故人。”
这两个人,都认识父亲?
父亲。
这些年,那一日的画面,时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蹦到眼前。
一身飞鱼服,手里紧握着半柄绣春刀,断的一半躺在地上,摺钢花纹和血槽里都沁了血。
这血一条一条地流进积水里。
几个黑衣人,连面都没蒙上,只在脸上黥着蛛网般扭曲的花纹,手里持着各种诡异的尖锐兵器,渗着挑破肺腑的冷光。如群狼扑虎,如盘旋的蛇,有的贴地急行,有的横空劈砍,有的从上方跃下想要一剑刺入那个男人的天灵盖。
男人扎紧马步,咬紧牙关,呲目欲裂,红得喷火,粗壮的手臂筋肉暴涨青筋毕现。张嘴大吼,可记忆中的图片没有声音,不知道那个男人说了什么。
只见刀从断处迸射出几寸红炎!
红炎似乎是凭着内力凝聚而成,拼在断了的刀刃上,补全了那柄绣金的黑刀。
气焰嚣张,空气震得弯曲,连四周的密密细雨都被蒸发成雾。
断刀一挥,方圆几尺竟如雨后天晴!
记忆里残存的最后一幅画面,虹光于刀上消散,那个男人如短刀一样伤痕累累地倒在雨水里,面朝大地,后背看不出起伏,不知死活。刀替人心,似有不甘,然最后还是被人踩在脚下,烈焰熄灭,雨水重新聚拢砸向大地……
直到如今,每次下雨陈子墨都会记起那个微雨黄昏后,炊烟被风送来锅巴的香味,以及男人熄灭的火焰,和流干的血......记忆里没有声音,年幼的自己被人死死抱在怀中,躲在男人正对着的巷子的垃圾竹笼里。抱他的人以为小孩子还不记事,也没捂上他的眼睛。
那个被杀死的男人,是他的父亲。
刚刚的片刻,三个人都看见了一段自己不能忘却的回忆,各不相同。
姚迪身子一颤,手中的刀“啪当”一声落在水坑中。他知道,这个人,自己今夜不能杀了。
那女子做了一个福说道:“奴家谢过姚大人了,这个人情,风月锦堂记下了,日后定会报还。”
姚迪也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喃喃开口,“不必你们还我,这该是我还他的。”
那女子接过一柄撑开的伞,宽宽走到陈子墨身前,递与他,“论辈分呢,你该叫我一声姨,但是,我还是喜欢听你叫‘姐姐’呢。”
“凤姐?”即使陈子墨隐隐猜到却还是一惊,是风月锦堂的当家人——栾凤娘。
“来,上车再说。”栾凤娘摇了摇手。
已有两名女子搀扶着卢天翼走来,卢天翼红着脸慌慌地摆手说:“姑娘,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引来一串没有恶意的嬉笑。
陈子墨回头望了一眼姚迪的高大身影,对身前的鸾凤娘低声说:“他不会再拦我了是么?”
鸾凤年掩嘴一笑,声音不小地说:“姚大人真丈夫,一言九鼎呢。”
姚迪脸色铁青,粗重地叹了口气。
陈子墨长舒一口气,冲栾凤娘一抱拳,躬身说道:“凤姐,大恩不言谢。那拜托照顾我兄弟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哎~”栾凤娘叫住他,上上下下瞧着说:“你这内伤外伤大大小小也不轻,随我回堂里去。”
“我,必须要回去了。”陈子墨眼神坚定地摇摇头。
“站住。”栾凤娘探手,一匹红绡无声无息地从袖中滑出,缠上了陈子墨的身子,束缚住他的臂膀和双腿。“我答应你爹替他照顾你!”
陈子墨一愣,眼睛顿时又湿又红,他顺着红绡转身,看着栾凤娘,嗓音嘶哑,“这几年,我多次被这匹红绡所救,如今才知道救我的人是凤姨。”
扑通一声,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哎?”栾凤娘看他突然跪在自己前面,慌忙松了红绡,“突、突然又把我叫老了。”
“但是我必须要回去。”陈子墨的雨伞跌落在一旁。
“你现在回去,还能干什么啊?”栾凤娘气得跺脚。
“我是锦衣卫,他是皇上;我们相处这么多年,他待我很宽厚。”陈子墨站起身,“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只顾着自己活命,我要护他,即使最后只剩下我和他。”
栾凤娘眼泪突然流了出来,多少年没有流过泪了?润生,这孩子的脾气,跟你真像啊。润生,我希望他不要回去,但是,他选择回去,反而更让人看重啊。
陈子墨咬着牙,朝皇宫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啪唧!”
“墨哥!”卢天翼踉跄着要跑过去。
“哎……他没事,只是体力不支晕倒了。”栾凤娘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栽倒在水坑里的陈子墨,“带回去吧~”
四请碧螺春咿呀,潋潋秦淮江。
五折金花钿咿呀,娇娇奈何天。
再焚东君阁咿呀,再焚东君阁。
“栾大当家。”姚迪还没走。
“姚大人?”栾凤娘收回踏上马车的一只腿。
“皇帝知道么?”
“你说哪一个?”
姚迪想了想,“两个。”
栾凤娘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这个应该是不知道,上一个,说不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