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的人,你是谁?”陈子墨冷静地问道。
“北镇抚司就是这样做事的么,两个要犯,这么放跑了。”那人质疑地说。
“你是南司的人。”陈子墨声音里不带有任何感情,分不清他说的是个问句,还是只在叙述一件事情。“金陵城,还轮不到你们插手。”
“轮不到?你们待在天子脚下嚣张得太久了。”那人声音里带着不满的笑意,“清君侧的名单上,也有你——陈子墨。”
“你是燕王的人。”陈子墨确定了。“你有没有想过,如今你能背叛当今皇上,他日倘若燕王真的上位,想想你们的作风,会不会有所提防,那时,只怕南镇府司更抬不起头。”
“你错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代之后,就是一个新的开始。”那人已经抽出了刀,声音和刀一样冷硬。
“说这话的,文官可以,武将可以,锦衣卫不可以。”陈子墨坚定地摇头,将刀举起,横在胸前。
“呵,陈子墨,好。”那人点头说道:“我敬你是条汉子,不欺负你带着个累赘,你把他放下,咋俩过过招。”仿佛胸有成竹。
“他不是累赘,他是我的兄弟。”陈子墨纠正他。
那人一愣,看着陈子墨将卢天翼扶到墙根底下,说了几句话,转身朝自己慢慢走来。
十步,二人之间的距离。
但习武之人,只要一步便足够了。
这一步,那人先踏出的。
一刀劈下,如明月照大江,大刀在空中划出一扇银光。
陈子墨举刀一挡,“当”的一声,手腕被震得发麻。提气,猛地蹬地,挑起地面的积水,飞身后撤。
那人一踏而来,追得极紧,挥刀扫过,带着呼啸,斩开水花,砍向胸前。
躲不开,这人太快,刀又长。陈子墨将刀身迎上,挡在身前,硬接了这一击,借势猛地后退,再退,拉开距离,平复着气息。
这样下去,打不过的。
“就这点本事?”那人语气不善,“果然是靠着这张脸吃饭的么。”
陈子墨眉头一皱,这几年他听过很多闲言碎语。有说他因为在锦衣卫里模样最好才升得这么快的;有说是家里人有心计在小皇帝还不是皇太孙的时候就安排在身边这才走到今天的;更不堪的,说他是某个大太监的娈童、是小皇帝的龙阳之好,要不然怎么小皇帝半夜从后宫出来还传唤他……
他的脸脸阴沉下来,杀气涌起。盯着面前的人,深深吸气,空气流动进鼻腔发出嘶嘶的声音。雨好像下的大了些。
真是个好天气啊。
陈子墨双手一正一反握住刀柄,平拦,起势。
虚空抽刀,刀过雨断,刀气荡漾。
抽刀断水。
那人吸了口气,“有趣。”将空着的手伸向背后。
陈子墨戒备,却见那人又抽出了一把刀,双刀流。
那人双腿微曲,大腿肌肉鼓胀了一圈,跃起,砍下,双刀成十字,如泰山压顶。
陈子墨翻手云雨,带起一条水带,在空中挥了个完美的圆,打散了双刀的劲。“你用的是,南山的刀。”
南镇府司离京城遥远,选拔人员的出身门第也放宽了许多,有很多是甄选南山一派的弟子再加以训练。与南府的精通刀法相比,京城里的锦衣卫们更多的被训练各种综合技能,例如勘察、搜集情报、潜伏甚至暗杀等等。那么正面交锋就不比南府刚猛威慑。南北锦衣卫见面也多会对彼此取笑一番:北府嫌弃南府力大无脑,南府鄙夷北府心思阴毒。
南山派一而十的刀法攻守兼备,陈子墨全盛时期曾经和南府的副使切磋过,勉强能劈到铠甲,却也在百招之后落于下风。
他不认得这人,但是却已经认得了这刀法——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是一刀十击,一挥百刀的手法。
对方比他强,很多。
“南山的刀,早先是见识过的,咳咳,咳咳咳咳……”胸里一阵气血翻涌。
糟了,旧伤被激发了。
他后退了两步,从褡裢里摸出一个瓷瓶,用嘴叼起瓶塞吐到地上,一抬手把瓶中药丸全部倒进嘴里。
“赫,你是习武,又不是修仙,没听说有什么能这样临时提升功夫的药。”那人嘲讽道。
确实没有,这只是罂粟甘草丸,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当即止咳。
他早年受过伤,落下毛病,一咳嗽起来就很难直住,而且越咳越严重。这种情况下,他不能让自己变成那样——那样浑身颤抖地拿不住刀,只会死的更快。
雨,已经大的不能再大了,天仿佛是破了。
“嘶……呼……嘶……呼……”陈子墨再一次举起刀,横在胸前,只是随着难以抑制的喘气手也不那么稳,刀尖颤抖抖落着雨珠碎成散银。雨水浸透了衣衫包着他的身子,硬朗的肌肉轮廓分明。
“你也是一条汉子,可惜要死在这了。”那人开口,带着几道略窄的沙哑。
两刀砍过重重水幕,这一下便是二十刀的碰撞。
陈子墨的刀法也是大开大合,宛若惊涛拍岸,可终究比对方的刀短了既存,力不从心之时衣袍被劈断,从胸膛到肋骨被划开一条不浅的口子。
陈子墨一把扯下自己的褡裢,朝对方掷去,扬手展开布帘,三枚黑刃匕首呈三角之形飞射而去,后又跟着一把银针,两枚飞镖和一颗迷魂弹。
“幼稚。”那人冷冷地嘲笑道,挥着大刀一一格挡开。
此时陈子墨已经贴着地面近到了他的身前,手一撑地,身形倒立,带着地上的水和落下的雨逆流而回,气势磅礴。
东风吹大河,河水如倒流。
一击得手,他在半空转了个圈,迎头又是一击,两刀相撞,一个呼吸间已交手十数次,再一刀,两人各退三步。
那人的斗笠被劈成两半,额头一道血色快速地被大雨冲刷干净。
“南镇抚司指挥使,姚迪!”陈子墨想过来人职位很高,但是没想过会这么高,他找四周环顾,问道:“你自己来的?”
姚迪神色变了变,又恢复冰冷,“杀你,我还带人?但是,你让我很意外。”
陈子墨衣袍褴褛,索性撤掉,赤裸着上身站在大水里,身上浅浅刀痕,血流得不多,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这些都无所谓。
让他比较在意的是绣春金刀上,有一道隐而不发的刀痕,拦腰印在刀面。
他担心这刀痕会成为自己的败笔,而在这里,败就是死。
他不想死,还有那么多地方想去看看。
“可惜了。”姚迪双臂后抡,跃入半空,刀锋划出两扇银轮。刀风阵阵,这一次不比之前,似是暗雷滚滚,已经有了决断的狠心。
暴雨骤停,乌云骤开,明月中出,落在人间分成两半。
重楼月下重楼。
陈子墨吐纳一合,迅速提满了内力,不再双手握刀,空出的左手把刀背向下按去,摔得刀上的雨水又是哗啦一震。紧接着,五指成弓,反转手腕,刀锋向上,嚯地拔地而起。
一滴雨击打着另一滴雨,一阵风席卷着另一阵风,一簇刀光推起另一簇刀光。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这个年轻的锦衣卫!姚迪心里惊然,暗叹了一声,招式不减,双刀已合成一光。
三刀相交,如明月入急水。
落雨都停滞了几秒,仿佛楞了一个神,才向周围爆射出去,转而下得更急。
如珠串,串串坠人心。
如惊弦,弦弦催断魂。
陈子墨的刀,终是断了,咔嚓一声。
一半扑腾在水中,淹没悲鸣。
“南山的刀,果然是好刀。”他有点倔强,梗着脖子冷声说,偏是不愿意承认对手的刀法。
“陈兄的刀法,也是好刀法。”姚迪倒是称赞了一句。
“可惜……”陈子墨呵气已成霜,体内的热量渐渐流光,“今日只能活一个么。”
“只能活一个。”那人也重新想到了这个问题,语气由珍惜换上冷漠。
姚迪踏出两步,一步踩在水中,一步点在雨上,双刀齐挥,如乍到的鹤羽。
陈子墨在大雨里,清晰地听到了一声鹤唳。
是南山刀法的——昔人已乘黄鹤去。
他从这一招里,感受到了那人对自己的尊重,和悲悯。
那一声鹤唳,是生灵悲鸣的祭奠。陈子墨已经闭上了眼睛。
一晃。
多少年前了?也是一个雨天,雨却没有这么大,时辰也没这么晚,模糊记得是黄昏。
那个男人,一生刀尖舔血,最后也躺在了自己的刀上。血流了出来,被雨水冲刷了干净。后来雨停了,水没了,寂静天地,也成全了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一了百了。
但是自己还没完!
风到,此刻他觉得自己的感官从来没这么灵敏过。侧身,爪刀,抬手,挥下,如砍柴般笨拙蛮横,始终闭着眼睛。
灵犀!
是武功大成之后偶然看破世间万物运行规律的一瞬,也可能是聚集全身能量的回光返照。
姚迪没想到看起来垂手听命的人竟能抓住自己的刀!可惜了,他的刀如果不断,这一下也能砍伤自己了。
思考皆如闪电,刀已到了眼前,那人正想着可惜的时候,断刀处刹那间窜出一寸气焰!
如此变故,心中惊惧,猛地蹬地,堪堪后退避过。
“烧刀子!!??”那人只觉浑身发麻,内心震颤不已。“是……烧刀子么?”声音颤巍,又害怕又期待一个答案。
陈子墨此时才睁开眼睛,双眸明亮,如星辰璀璨,如大海深邃。
断水刀法,如世间风水,千回百转。气不尽,刀不绝,终能峰回路转,生死不错。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不是刀不快,是刀已经到了彼岸……
“怪不得,总有些熟悉,原来你用的竟然是断水刀。”姚迪睁圆了眼睛,颤抖着嘴唇,内心久违地砰砰猛烈跳动,就连答应燕王的时候,也没有如此紧张。
“那个人,是你的什么人?”姚迪惴惴地问。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准备好,接受这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