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修见几人要叙谈华山雪的事,心中暗喜,郑茂极几天前和他所说华山雪诸事多有不明,这时再从这些与华山雪极亲近之人口中探得一二,或能补撼。虽不免有暗窥之嫌,但他并无害人之心,所听只打定主意烂在肚里,便也心安理得。
石冶大师问道:“你师父交代些什么事让你去办?”
乐铭心道:“师父让弟子去做四件事,第一件事是杀了葛惠兰。第二件事是去找安骥华,当着他面将葛惠兰的骨灰撒进粪水之中。”她说到这,分别看了看石冶大师和婆婆,再接着道:“第三件事是让我和小狸到富阳洛玉坊菡萏园旧宅取紫电青霜见和赤星羽。”
那婆婆插口道:“你师父把紫电青霜剑传给你了是不是?”
乐铭心道:“是。”
那婆婆喜道:“真好,真好。”
石冶大师也道:“这把剑终不至埋没了。”他语气间也听得出满是喜慰,过了片刻,他又道:“铭儿,紫电青霜是你师父一生心血所在,你要好好存用,明白么?”
乐铭心见师伯说的郑重,道:“是,弟子明白。”
那婆婆道:“紫电青霜既选她为主,那便只有她才使得,大师你放心吧。”
乐铭心不明那婆婆意思,问道:“婆婆你说什么?”
那婆婆道:“铭儿,你还记得第一次见你师父时你师父房中亮起紫青两色光柱么?”
乐铭心想了想,道:“记得。”
那婆婆道:“那便是紫电青霜剑选你为主呀,你师父出家后也曾将这把剑传给别人,但这把剑……诶,这把剑最后反伤了这些人性命。”
小狸听到这,“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又道:“那,那这剑怎么还敢要。”
乐铭心也是听得心惊,但想师父应是舍不得自己佩剑才将剑留着。
那婆婆对乐铭心道:“那剑是你师父铸成,她怎舍得弃了。那把剑只认你师父为主,到了别人手里便不听他人使唤,你师父后来只好把剑锁起来了。直到那日你师伯带你到了庙里,紫电青霜剑竟自闪光芒。”那婆婆一手搭上乐铭心肩头,又柔声道:“铭儿,那剑的意思便是说愿认你做它第二个主人了。”
钟离修、乐桑觉、乐铭心听这事倒是不觉得奇怪。剑随人修习,最后往往有了灵性,不愿再轻易落入别的庸人手中,便会反过来残害新任庸主,那时便是剑选人而非人选剑。但一把剑能有此灵性很难,这些有灵性之剑可往往都是宝剑,哪有人肯轻易割舍得下,有的人便是因割舍不下才会送了性命。不过也有人说剑若达此境,已非常器,而成邪物,当强力毁弃。
乐铭心默然不语,石冶大师道:“是啊,那剑愿认你为主,你师父也是欢喜得很哪,只是从前她不愿让你知道她便是华山雪,便说过身后再把剑传你。”他越说到后面,脸色却是悲切。
那婆婆道:“那把剑注定是铭儿你的了。”
乐铭心道:“那这么说是剑选的我,不是师父选的我。”
那婆婆一时愣住,看朝石冶大师,石冶大师道:“这有什么不一样?”
乐铭心道:“弟子想要的是师父选中弟子,而不是剑选中弟子。”
乐桑觉听妹妹这样说,笑着摇头。
那婆婆笑道:“胡说。”她抚了抚乐铭心的头,又道:“哎你这孩子怎么想的老和别人不一样。”
乐铭心道:“没有啊。”
那婆婆竖起食指轻轻戳了戳乐铭心额头,乐铭心伸手去摸了摸额头,笑望那婆婆。
石冶大师道:“铭儿,你这样想也很好,可见你是更在意你师父的,而不是那把剑。可是师伯我可要为你师父说句话,你师父这一生只收了你这个弟子,她将所学尽数传授于你,还不是她选中了你。”小狸虽也叫华山雪为师父,但那是跟随乐铭心一起称呼的,华山雪既未正式收小狸为徒,也未授她半点法术,两人并无实际师徒名分,这时石冶大师才会这样说。
乐铭心神色恭谨,再不敢说笑,道:“是,师伯。”
石冶大师点点头,又道:“你师父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就算是那剑选中你做它的主人,要是你师父看不上你,也绝不会传你,她宁愿等着那剑另选一人,更加不会收你做她的弟子了。”
乐铭心颇感有愧,低头道:“是,弟子明白了。”
石冶大师道:“剑选了你为主,你师父选了你为徒,为她和剑的传人。铭儿,你可不要辜负你师父的一番心意和教导。”
乐铭心道:“多谢师伯教诲,弟子记住了。”
石冶大师这才放心,道:“那你师父要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乐铭心道:“师父要弟子把她遗骨葬在傅容傅前辈墓旁。”
那婆婆和石冶大师听了,对望一眼。乐铭心见他们二人都是一脸凄然,想起世人说傅容与华山雪结为连理,但一人早亡一人出家,也明白了婆婆和师伯为何会是这副神色。
石冶大师道:“铭儿,你先将你师父带回去葬在傅少侠墓旁,别的事暂且搁一搁。”它所说“别的事”自然是指华山雪交代下来的另外三件事了。
乐铭心道:“是。”
石冶大师静思一时,问道:“铭儿,在你眼里,华山雪是个什么样的人?”
乐铭心想道:“师伯问的是华山雪,不是玉山师太,那自是问我师父没出家时是个怎样的人了,我可也说不上来。”她沉思良久方道:“师父,弟子所知都是从前辈们那里听来的,他们说师父年轻时修为精深、有胆有识、善恶分明,但也颇有心计、出手狠毒。”
石冶大师笑道:“好多人都这样说是不是?”
乐铭心道:“家里的长辈们都是这么说的,但他们绝无不敬之意,倒是夸赞师父多些呢。”
石冶大师道:“咱们不在乎这个,只是世人都道你师父是个豪迈飒爽的女侠,敢杀门人,敢惹同道高人,敢独闯龙潭虎穴,可没人知道,你师父次次都在拿命去搏华门的安定兴荣。”
石冶大师只说了这一句,乐铭心便觉得鼻头发酸。
小狸道:“师伯,师父就算拼命去守华门,那她也是个豪迈飒爽的女侠呀。”
石冶大师笑道:“小狸你说的不错。”
那婆婆也在一旁笑着。
石冶大师道:“铭儿、小狸,你们叫我一声师伯,我这个师伯可是照出家前的辈分得来的。我出家前是华门弟子,是你师父的师兄。”
那婆婆道:“你师伯俗名肖定,是华门平君老祖的弟子。”
钟离修和乐桑觉听说石冶大师就是肖定,两人齐声低呼出“哦”的一声,听见身旁之人的声音后,两人微笑相视,随即转过头去看乐铭心四人。
乐铭心道:“原来师伯是当年华门中的‘风云万里清’。”“风云万里清”是当时世人送给肖定的外号,是赞他修为高强的意思,一出手即可把敌人扫清逐净,什么风云争斗终被他化解。肖定年轻时与华山雪、华山彤兄妹齐名,三人更被世人称为华门三杰。
石冶大师道:“哎,什么‘风云万里清’,都是人家胡乱安的一个假名头。‘清’,你师父和山彤师伯走了,傅少侠走了,华门中的人一个个都没了。”他语气哀伤,长叹一口气,又道:“风云万里清,如今才是真正的风云万里清,当年那些叱咤风云的人走的只剩我一个,可不就是‘万里清’了么。”他语意甚悲,神色凄苦。
那婆婆道:“大师,人各有命,可别再多想了。”
石冶大师道:“何夫人说的是。”他仰面望天,道:“贫僧本是晋州东城外一户菜农家的孩子,上头还有个哥哥,七岁那年贫僧和哥哥随父母乘驴车上山收菜,行至半途路两边三块大石滚落,慌乱中母亲抱着我跳下驴车,父亲也抱了哥哥跳下,但他们没能避开落石,父亲和哥哥就那样死了。母亲后来也得病死了,贫僧虽有个伯父,但他家里有五个孩子,再养不起贫僧了,他听说华家正在为一位公子找书童,伯父平日里给华家送柴识得华门里的人,托人说情,便将贫僧送进华门。”
乐铭心想不到师伯的幼年是这样可怜,只听得心酸。
乐桑觉也在暗处想道:“原来大师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凄惨往事。”
钟离修心道:“大师进了华家,日后可成了大器。”
石冶大师道:“贫僧这样便入了华门。”
乐铭心道:“师伯入华门是做华山彤前辈的书童么?”
石冶大师道:“不错,但彤公子自幼便谦和,贫僧虽是侍候他的下人,他却从来没看不起贫僧。先生教他读书识字,他下了学后见贫僧想学便教贫僧,他学的法术也会教给贫僧。”他初进华门称呼华山彤都是称彤公子,这时再提到华山彤仍是这样称呼。
小狸道:“师伯,你也是这样识得师父的么?”
石冶大师点头道:“是啊,贫僧入华门时七岁,彤公子也是七岁,你师父那时只五岁。她见哥哥上学堂读书识字,不肯自己一人对着华老太爷给她请的先生,也闹着要和彤公子一起进学堂。每天晨间彤公子要进学堂时,你师父都紧紧拽着他手不放,硬要跟去,老太爷没有法子,只能让你师父跟着咱们一起去学堂念书。”
乐桑觉想道:“这么听来,妹妹小时候和师太小时候还是一样的脾性了,难怪有缘成为师徒呢。”原来乐铭心小时候也喜欢这样缠着大人,人要上学她要跟去,人要练习法术她也要跟着,纵是小小一个人儿,那股子犟脾气却很大,今儿没去成明儿再嚷着跟去,直闹得大人没有法子最后答应。她跟着去后见什么学什么,极幼之时不懂周遭世事,仿学乐桑觉读书写字修练都只学了个形儿,闹出不少可笑之事,但可爱之态却也招人喜爱。年纪长了些后,渐渐懂事,跟随兄长和师父学习也自能领悟,那时便是稳扎稳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