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挑了另外10(三)只密粒,你能让它们告诉你它们各自的胞元点阵结构吗?”
实验室里只有寒圆和圆环两个人。寒圆没有直接问圆环是怎么与密粒交流的,他还要观察一下。圆环却心照不宣,如实相告:“我可以试试,但我也确实弄不清上次是怎么回事。”他并不知道寒圆已经看过他进入实验皿的全过程。
密粒放在一个特制的大容器中。圆环爬进容器里面,这回他倒没再封住盖子,而是直接用他从前与密粒交流时的身体语言,和对面的10(三)只密粒“对话”。接下来的场景就像神话一般:这些密粒很快就对圆环表示出好感,进而开始试着接触圆环的身体。身体相触的一刹那,容器内部的传感器捕捉到圆环身上一处微小的变化——若仔细观察,也能发现圆环在那一刻身体有些微微发颤,像准备要胀足了气一样,却又马上松弛下来,恢复常态。
实验再次“成功”——圆环准确无误地打出了这10(三)只密粒的胞元点阵结构,甚至画出了详细的图样。但与上次不同,这次圆环的意识完全清醒。据他自己说,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感到挤压和窒息(当然!),除此以外其他方面都类似:不知道密粒用什么“魔法”,让自己身上的胞元在不打破原有联结的情况下重新作了排列,重排的过程是有些痛苦,但并不至于让他受“内伤”。
寒圆详细记录了圆环的报告,同时在心里与自己从前拿密粒做实验的经验相比较。他多次观察到,陌生的密粒之间确有用尖头伸向同类、甚至触碰对方的行为——尽管直接接触极少发生。他曾经把它们归为简单的“同类交流”,只知道经过这些行为之后,密粒便互相认识了对方。即使把它们分开一段时间,再“见面”时仍能认出“熟人”。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圆环:“上次实验时那10(三)只密粒的胞元点阵你还记得吗?”
“记得。”圆环很快就给出了它们的结构图样。
“如果把它们放在你面前,你还认得出吗?”
“能。”
“好,稍等。”寒圆转身去了培养室。回来的时候,他拿了200(十八)只小号实验皿,每只实验皿里只有一只密粒。
“请你把上次实验中那10(三)只密粒指出来。”
圆环晃了晃身子,对寒圆说:“我想把它们的盖子都打开。”
“你不能碰它们。”
“我明白。”
这么小的实验皿,你就是想钻也钻不进去——寒圆心里想。
圆环没动地方,只是将身体微微地一胀一缩,似乎加快了呼吸的频率。片刻之后,他指着21(七)号、101(十)号和102(十一)号实验皿说:“就是它们10(三)个。”
“对!是!”寒圆既惊奇又诧异。他自己不知道接触过多少密粒——真的是身体和身体的接触,却从未有过圆环这样的经历。他确信别人也没有过——至少有历史记载的年代里没有过。如果有,相关的记录和研究报告肯定早就大暴于天下了。
“你还能认识更多的密粒吗?”
“我现在有信心了。”
随着实验一次次重复,圆环认识了越来越多的密粒。精密的胞元成像仪加上研究胞元点阵的专家一起,都没有他这样的效率。看着记录逐渐增多,寒圆又想起一个问题:“你在第一次探测密粒胞元点阵的实验之前,有没有接触过密粒?”
“没。”
“见也没见过?”
“见过。可我发现它们同类之间很少有身体接触,都保持一定的距离。所以我也尊重它们这种习惯,从来不碰它们。”
“那天的实验你为什么打破了它们的习惯?”
“我也不清楚,我没去碰它们,是它们主动碰我的。”
“你想知道那天你都做了什么吗?”
“哦?”这句出乎圆环意料之外的话,让他有些莫名其妙。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寒圆把那天实验室里的影像记录放了出来。
“怎么会?!”看到自己把实验皿的盖子封住,圆环几乎从地上弹起。
“你自己也不知道?!”寒圆弹起来了。
“不知道。”
这个奇特的学生引起了寒圆无限遐思。他心中渐渐产生一个大胆的假设,并设计出了一项检验自己假设的实验。因为意识到圆环在这方面可能会有很大帮助,他恳请圆环参与。能研究生物,圆环自然高兴,欣然应允。
寒圆和圆环要做的实验,至少就他们所知,还没有人做过——用胞元成像仪分析密粒在相互交流时的胞元点阵结构变化。因为使用胞元成像仪要求被观察对象全身的胞元接近静止,所以它更多地被用于分析生物尸体,最多可以用在被次低温冷冻的生物身上(次低温冷冻不会要了它们的命,但或多或少会造成一些损伤)。用它扫描常温下的活体生物,即便出了图像,也需要精密而耐心的分析,才能辨认。用它来“观察”处于活动、甚至兴奋状态的生物,不是人们不想尝试,而是根本无法尝试。其实,也正是这种和运动同样无休止的愿望,推动着动态胞元成像仪的发展。
直接用胞元成像仪观察两只“对话”中的密粒,寒圆不会做这种徒劳的努力。他设计了一种方法:用两只陌生的密粒,将它们从相遇到靠近、到伸长尖头、到“对话”、到互相认识对方,每一步骤的状态都“固定”下来,一“帧”一“帧”地把密粒的交流过程记录在案。对密粒来说,每一“帧”的获得都是一次折磨:从见面开始,交流过程进行一段,便对它们施行“速冻”,使它们暂时静止,然后用胞元成像仪扫描,扫描完毕,再“解冻”,让它们继续,等再交流一段,再“速冻”,再扫描……如此重复,直至交流完毕。虽然“速冻”不可能使胞元完全静止,但相比它们活跃时的状态,已算安静得多了。如果把实验对象换作人,这两个可怜的人就会像穿曲宇航时代以前在两颗星球之间通话的宇航员一样,说上一句话,要等半天才能收到回话:“你好!”……“你叫什么名字?”……“你从哪儿来?”……短短的一场相识,可能被拉长好几倍。为了取得更精细的记录,寒圆不仅把每段交流过程的持续时间压缩得很短(即增加图像的“帧”数),还大大增加了实验样本数量。尽管圆环对如此折磨这种可怜的小生物持有异议,却无法阻挡寒圆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望。
“他的名字恰如其分,”圆环悄悄地想:“圆光本是个热气炙人的大火球,偏偏在前面安个‘寒’字,可见他有多冷漠。”
随着实验的进行,样本越来越多。每得到一幅新图像,寒圆便会兴奋一阵。一个多月过去,寒圆已经获得了2112(六十八)对密粒交流的全过程“定像图谱”。这一个多月里,圆环除去上课、应付日常事务,余下的时间就是跑到实验室,协助寒圆扫描、记录,并利用自己的特长,给密粒作“心理调试”,以免它们因痛苦烦躁而拒绝合作。
实验结果证实了寒圆的猜想:密粒在相互交流时,会用它们的尖头向对方发送一些信号,这些信号携带着自己独特的胞元点阵结构信息,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对方的胞元点阵,使之与自己的类似,通过这种行为,让对方认识自己、了解自己、记住自己,下次见面时,只要稍稍靠近,它们便能感受到对方的信号,通过与“记忆”中的胞元点阵相比较,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假设是被证实了,一个更大的问题却让寒圆困惑、甚至有些不安了:圆环为什么也和密粒一样,拥有这种能力?
自然而然的推理,使他有了一个新的、更疯狂的念头——他想知道,在密粒与圆环的相互交流中,密粒是否也获知了圆环的胞元点阵信息?
寒圆把这个想法告诉圆环,圆环暗自伤感:又一群密粒要惨遭煎熬了。但这个问题实在太诱人,又让他忍不住心动。虽然担心自己的生命信息有可能因此泄漏,圆环还是答应跟寒圆合作。只有一点(但这一点至关重要):圆环并不知道怎样向密粒发送自己的胞元点阵结构,只能接收。如果密粒收不到自己的信号,那么实验将是无意义的。
“你有没有尝试过向它们发送信息?”
“没。要不是跟你合作,我根本想不到它们是用这种方法辨别身分。”
寒圆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伸出一只触手,在关着密粒的实验皿上逐个点道:“那你就想想多种不同的方法,我用不同的密粒一个一个试,也帮你出主意、想新点子。如果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试了,密粒还是不能从你那里获得信息,实验也就‘结束’了。”“结束”说得很重,圆环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真冷!”话没说出来,圆环只打了个寒颤,好像自己马上要被“速冻”了一样。他提出先看看自己“认识”的那几只密粒认不认识自己。寒圆觉得有理,于是把所有与圆环进行过“对话”的密粒都摆出来,让圆环挨个去试。结果很诡异:第一次实验中那10(三)只密粒马上认出了圆环,后面几次实验中所有的密粒都不认识他,但是它们会被圆环身上一种独特的东西吸引,再次和他交流,把自己的胞元点阵信息传给圆环。试过多次,毫无例外。没办法,问题一大堆,只等用实验说话吧。
实验又进行了一个多月。这回没有上次那么幸运,相反,寒圆一次比一次沮丧:他几乎想尽了所有办法,都没能让密粒从圆环那里得到哪怕一点点有用的信息。这些把自己秘密告诉圆环的密粒,下次见到圆环,仍形同陌路。山穷水尽之际,寒圆想起了影像记录中圆环第一次与密粒接触时的情景。一想到此,连他自己也打了个寒颤:难道非要这么做不可?
寒圆叫来圆环,惴惴不安地向圆环说出了自己的“最后一招”。因为这要让圆环冒很大的风险,所以他只是征求意见。
好奇心战胜了对危险的恐惧,圆环答应再用一次“窒息法”。当然,寒圆要竭尽全力,保证圆环有惊无险、有身心之苦而无性命之虞。他设计制造了一件特殊的实验皿,它内部有两个通道:一个连接圆环,使他时刻处于身体机能检测系统的监控下,一旦圆环的生命体征逼近危险临界值,马上中止实验进程;一个连接密粒,随时可以将密粒冷冻起来,而不会伤到圆环。实验皿组装好,又试过多次,确定运转正常以后,寒圆和圆环重现了那幕让人揪心的场景。只一次便可,因为这回只要知道结果——如果密粒与圆环接触后胞元点阵发生变化,实验就算成功了一半。
圆环从实验皿里被拽出来的时候,浑身灰暗。寒圆马上将准备好的强生剂喷在他身上。片刻,圆环恢复正常,开始和寒圆一起观察胞元成像仪中的密粒。
结果让人兴奋:密粒的胞元点阵果然换了一种排列,这种排列,也是寒圆和圆环从未见过的。把它和一些已公开的人类个体胞元点阵相比,有不少相似之处,却也有许多不同。再往下的想法,寒圆不敢付诸实施了——他怕触犯隐私法。但是,凭借多年实验生理学研究积累的经验和对人体、对其他生物体结构的了解,他隐隐约约感到有些地方不对头。实验虽然结束了,他并未急着发表结果,也没有再叫圆环。圆环正好要应付其他课程的考试,暂时减少了与寒圆的接触。寒圆把这次实验中记录下来的图像进行了详细分析,几乎是逐点逐点地与他手头的人类个体、密粒个体的胞元点阵作比较,又单独工作了一个月。研究结果越明朗,他越丧失了把它们告诉圆环的勇气。天然而生的道德感让他不断在心中默念:“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密粒的胞元点阵在人类胞元点阵影响下变成的一种特殊形制。否则,就太……不可能了!”这种发自本真的道德感力量强大,几乎让寒圆抱持了一种偏执的信念:圆环不可能是那样的,他仅仅是一个“善知兽语”的特殊人而已。直到有一天——
寒圆进入培养室,照例要查看一下他的这些小家伙们。可他发现,有几个培养皿空了。没容他反应过来,另一幕更让他惊异的场景出现了:11(四)只密粒,正荡漾在培养室角落一个盛满营养液的池子里,摆动着尖头,还不时把尖头指向其他密粒,似乎正处于兴奋状态,像一群沉醉于热烈讨论中的人。熟知密粒秉性的寒圆马上看出,这几只密粒在交流一件让它们特别感兴趣的事。他打算不动声响地观察一段时间,哪知密粒竟知道他进来,一阵窸窸索索响过之后,全都不见踪迹。寒圆几个滚冲过去,却只见泛着涟漪、空空如也的营养液池子,其他什么都没有。再去看那几个培养皿,仍旧空着。
寒圆正心急如焚地四下寻找,突然,有一件事情激得他浑身一紧,心也收紧了:空了的那几只培养皿,关的正是“认识”圆环的那几只密粒——不多不少,正好11(四)只!池子里的那11(四)只密粒,也正好是它们吗?寒圆仔细检查了每个培养皿,确定无疑,只有这11(四)只密粒跑出来了。他搜遍了培养室每个角落,竟没有发现它们。
寒圆飞奔回办公室,调出培养室的监控影像,这才得以目睹了也许是密粒“文明”史上第一次惊心动魄(让人类惊心动魄!)的“胜利大逃亡”:从很早开始,这11(四)只密粒在各自的培养皿里就互致信号,随后,它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突然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11(四)只空空的培养皿,而营养液池里,却出现了它们的身影;可没等它们“说”上几句话,自己就进去了,接着就是他刚才所见的场景。连监控影像都看不出这11(四)只密粒跑到哪里去了。
寒圆又把前几天、前几个月的影像调出来看。这么一看,他才开始后悔——那几只特殊密粒之间的“交流”不止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最早“认识”圆环的那10(三)只密粒,从认识他以后,就有些异样:它们常常兴奋地交谈,更甚者,它们还试图去影响其他密粒(幸亏其他密粒都不认识圆环)。这些都不算什么。最不可思议的是,有几次,关它们的培养皿竟然是空的!有时空一只,有时空好几只。将影像记录调到最慢,寒圆发现,它们的确是在瞬间消失的,像是神秘的幽灵,忽而全形毕露,忽而首尾不见。当然,这些行为都背着寒圆,寒圆一进培养室,它们就和别的密粒一样了。因为自己每天都要亲自去培养室,所以寒圆很少看监控影像。哪怕早一天看到这情景,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发生。现在倒好,一个月前又增加了一只认识圆环的密粒,它们竟共同密谋,从监控严密的培养室成功逃脱了!
对寒圆来说,这无异于一场事故。他再也按捺不住,把圆环叫来,将密粒如何预谋、如何逃出培养室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虽然寒圆并没有任何埋怨与责怪,但事实再清楚不过:如果不是因为和自己的接触,密粒如何有这样的想法、做法?圆环成了被动协助密粒逃跑的“罪魁”。他当然知道寒圆担心什么,因为此人也是一个“人类至上主义者”,密粒稍稍表现出接近于人类智慧的行为,就会让他心神不宁。这回密粒竟在他眼皮底下跑掉,若是跑到其他地方,凭它们已经获得的“高级智慧”,还有那种瞬间化身为无形的能力,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圆环,”寒圆斟酌良久,终于决定说出实情:“我必须告诉你最近这一个月我获得的一些成果,它和你密切相关。”
圆环没说话,把寒圆请到一把椅子前,请他坐上去。他自己也找了把椅子,郑重其事地听寒圆对他讲。
“我一直愿意这么认为:那次窒息法得到的密粒胞元点阵图像,是密粒的胞元点阵结构在人类影响下不完全重构的结果,这样就可以解释那些密粒胞元怪异的排列方式。但还有另一种猜测,你——明白什么意思吧?”
“还有什么可能?”
“你没跟我装糊涂?”
“嗯?”圆环实在想不出寒圆还有什么天大的秘密隐藏在心里。
“你……真的想知道?”
“想。”
“……”寒圆好几次欲言又止,犹豫了大半天。最后,他伸出触手使劲锤了锤自己,狠下心道:“我还是不愿意直接告诉你。这样,我问你,假如那只密粒复现的是你的胞元点阵模式,而图像上明明白白地显示,里面不仅有人类特有的结构,还有密粒所特有的结构,你……还不明白什么意思?”
圆环认真听着,仔细想着,等寒圆把话说完,他也品出了寒圆话中的意思,明白寒圆犹豫的原因了。
整个世界,瞬间在圆环面前崩溃。
寒圆这一问,不亚于晴天霹雳。要不是椅子承着,圆环几乎要一沉到底了。他说不出话,曾经的一切如全息影像般历历闪过:与他兴趣迥异的1000(二十七)位朋友,包裹着他的超韧度孢膜,他惊险的出生,他异常娇小的体型,他喜好非人生物,他喜欢在室外活动,他厌恶与人交往,他与密粒的特殊感应……未来的种种也如暴风雨般袭来:朋友们的惊异,同学们的好奇,无心人的议论,伙伴们的质疑……更有可能的,是来自四面八方、远远近近、不知天上还是地下的指指点点:“他是个‘密粒人’,”“他是个‘杂种’!”……是,自己是对其他生物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但自己已经是人类社会中的一员,与人共同生活了这么久,整个的心理和情感状态,已经是一个人。假如事实上自己竟不是一个纯粹的“人”,不要说那些人类至上主义者,就是普通人,也要拿自己当笑话看,甚至鄙视自己、排斥自己,自己还怎么正常地生活,怎么在这个世界上立足,还谈什么美好的未来……现实啊,现实!面对活生生的现实,再深邃的思想、再伟大的精神、再美妙的形式、再强悍的心灵,又如何?
说到底,一个不满101(十)岁的孩子,怎能承受这样的事实?寒圆感到愧疚,却也无可奈何。这件事早晚要让圆环知道。他尽力宽解:“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做一次彻底的体检,如果否证了我的怀疑,那么皆大欢喜。如果是……我一定替你保密!”
圆环年龄虽小,感情却敏锐细腻,他明明听出寒圆那最后一句话说得勉勉强强。他苦笑一下——抖抖浑身的皮肤,努力从椅子里撑起来:“行,你带我走。”这句话说得楚楚可怜,无奈又无助,大有“随便你”的意思,弄得寒圆也不忍再说什么了。两个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语,来到氦城医院。
“你要做生命信息检测?”医生问。
圆环一动也不动,寒圆拉着他,替他压压身子表示肯定。
谁都知道,若不是发生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一般人不会来做生命信息检测,这是一项稍不留神就可能触犯法律的行为。
医生让寒圆退到一边,再次郑重其事地,只盯住圆环一个人,问:“你要做生命信息检测?”
圆环看着医生,压了压身子。
“好吧,请做一下登记。”
准备工作异常繁琐——都不是医学上的,而是法律上的。除了登记注册、提交检测申请、启动检测准备程序之外,接诊医生、圆环、寒圆,包括检测室主任、负责检测的医生、专管仪器的技术员、医院院长等,所有与生命信息检测相关的人必须一致签署协议:绝对保证被测者的个人隐私权不受侵害,也决不泄露法律允许之外的任何信息,并且自协议签署之时起承担与此有关的一切法律责任。
所有手续都办妥,由一位年长和蔼的老医生开始了对圆环的检测。
“你好,孩子,我叫暖环。”
带着暖意的名字,让圆环内心稍有安慰。
“看样子你还小。请别紧张——上学了吗?”
圆环想说自己已经上了半年大学,可没说出来,只压了压身体。
“哦,别紧张别紧张!外面那人是你的朋友?”
“不是。”
暖环没再问下去。他悄声细语地哄着圆环,好像哄一个婴儿。圆环的记忆中,好久没有人这样哄自己了。老医生的耐心抚慰,加上微量药物的催眠,使圆环渐入梦乡……
一份检测结果通过检测终端直接输入到了圆环的个人信息场终端。那将保证除圆环自己和做检测的仪器外,谁都不知道他生命信息的详情,包括给他做检测的暖环和操作仪器的技术员。当然,仪器是不会说话的。检测结果一经输出,它就自动销毁内部的检测信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暖环,”不知为什么,这个老医生给圆环的感觉,就像小环、小圆给他的感觉一样,虽然没有长时间的接触、交往,但令他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亲近感,让圆环不由得想把自己心中的疑惑对他讲出来:“你说,人和其他生物,是不是平等的?”
暖环对这样小的孩子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惊讶——他并不知道圆环的真实年龄。“当然,是平等的,我们都是有生命的,而生命最宝贵。”
“那,如果我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生物,你还会喜欢我不?”
“你觉得呢?”暖环慈爱地伸出触手将圆环托起——他的直径超过圆环的10(三)倍,是个名副其实的“巨人”,“你本来不就是个小生物吗?我是个老生物!”
“哈哈哈……”圆环终于被逗笑了。暖环的话,虽然不够严肃,却在情在理。也许只有这样年龄的人才能如此豁达——在他们看来,世间众生皆可爱、可贵。这让圆环觉得,眼前的暖环比外面的寒圆可靠得多。“如果我有一些涉及个人隐私的事找你谈,你能不能替我保密?”
“嘿嘿!幸亏我已经裂殖过了,应该可以。否则说不定我的破娃就会知道你那些小秘密喽!”暖环明知不可能,故意开玩笑。
圆环又被逗乐了。经过短暂的休眠和与暖环的相处,他的心已经慢慢平静下来。圆环打定了一个主意:谁也不问,靠自己的努力,解读自己的生命信息,倒要看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人”。等真相大白时,如果寒圆非要打听结果,就告诉他。一来自己本就喜欢生物,尤其喜欢密粒,如果不考虑人间舆论,能与密粒对话、诉说自己的衷肠,正是求之不得的呢。二来自己又不去招惹谁,大不了被别人议论几句罢了,不论生命信息里有什么,自己的人权是受法律保护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越轨非为。退一万步说,空气和土地是大家的,谁也不能垄断。只要有它们,自己也能维持生存。这么一想,圆环也就释然了。
从医院里出来,寒圆却出乎意料地什么都没问,两人又是一路沉默回到氦城大学。
圆环学生理学得更加起劲。这回,是个人兴趣和现实需要的双重动力——毕竟专业的生命信息报告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新生能轻易看懂的。另外,分析胞元点阵还要用到精深的数学。因此,圆环全身心投入学业,再无旁骛。寒圆那头,也再没有什么动静。他迟迟没有发表自己在那10(三)个多月里的研究成果,也一直没有那11(四)只密粒的消息。
第一学年结束的时候,圆环几乎完成了两年的功课。他已经完全读懂了检测报告。报告明明白白地显示:自己的生命信息,有近0.0002122(约零点零三五七一四三)来自密粒。大概推算一下,接近1001(二十八)分之一。这个结果,跟圆环心里的猜测对上了。
这一年里,圆环不仅学到了许多,也知道了许多。他又和若离讨论过几次,知道了宇航学家们最早也喜欢拿密粒做实验。利用假期里很短的一段时间,圆环回锂城看望了自己的朋友们,也向他们确证了一件事:自己出生前孢体所在的那个宇航模型座椅上,过去经常坐着密粒。只是有一样他还没搞清楚:如果确实是密粒的孢子融合到了自己身上,那显然这只密粒离开宇航模型的时候并未带走自己的孩子,或者那根本就只是一个孢子,不是一个“孩子”,可脱离舍主这么长时间的密粒孢子,怎么又会与人的孢体融合,发育出一个新人呢?他再向朋友们询问最后一次往模型座椅上放密粒是什么时间,朋友们早已记不清了。
“杂种”的身份既已确定,圆环反倒什么都不怕了。他想起一年前,自己在新生见面会上自称是密粒的“朋友”。看来,这句话是“一语成谶”了。奇怪的是,寒圆一直没有找他打听检测结果。也许,根本就用不着再打听。
第二学年一开始,寒圆却突然把圆环叫去,告诉他,要与他联名发表实验报告。圆环担心这么做会把自己的一些秘密泄漏出去,但他又想不出除个人原因之外的理由阻止寒圆,只好提议自己不署名。
“那怎么行!你做了这么重要的工作!你放心,我只发表第一个月的研究成果,不会涉及任何关于你个人的信息,人们只会知道你是参与了这项研究的一名大学生。”
经不住寒圆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地多次劝说,圆环终于答应在论文上署名。于是,一篇密粒研究史、甚至有可能是生物学史上划时代的论文——《密粒之间的同类身份辨别方法》问世了。那个有些画蛇添足的“同类”,是定稿以后,寒圆又特意加上的,圆环当然明白其中缘由。
不出所料,这篇纯科学论文很快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一部分人类至上主义者抓住了机会,借这篇论文大做文章,说他们“早就看出”密粒的智慧相当发达,有可能威胁到人类万物之灵的地位,这回得到科学证明了。他们提出种种控制密粒智慧发展的建议和措施,并呼吁全民支持。另一些人类至上主义者则认为,这篇论文正说明,像密粒这样的低等生物,只能通过最原始的物质信息确认身份,人类却是通过意识和情感信息确认身份,它们之间有本质区别,根本不用担心密粒会“崛起”,人类永远是“万物之灵”。还有一些持中立观点的人认为,谁崛起、谁衰落,都要顺其自然。如果密粒进化到比人类还聪明,而人类却逐渐丧失好奇心、丧失探索和冒险精神、养尊处优的话,被密粒取代也是必然的。他们当中更有人调侃说,目前人类社会中已经出现了一些享乐主义者,与其让这些寄生虫主宰圆球,不如让位给更具发展潜力的新物种。
文章的两位作者——寒圆和圆环,也成为公众竞相关注的焦点。这里面自然也少不了科学界的同行、甚至非同行们。一些大学开始邀请作者到它们那里去讲课。不过,它们绝不是要跟风“密粒威胁论”或者“人类至上论”,也不是为了请作者过来把自己的文章再念一遍,而是另有考虑:一般来说,论文中公开的成果仅仅是实验结果的冰山一角,科学家的职业敏感性让他们猜测,论文之外肯定还有更多信息。
寒圆推掉了大部分邀请,他应邀而去的讲座,圆环也没有同行。不过有一所大学的邀请,是圆环说服寒圆去的,那就是金城大学。圆环去那里只是为了要见小环一面。他和寒圆说明了:自己不准备发言,寒圆的演讲,只要小环不参加,他也不会去。对于这种假公济私“搭便车”的事,寒圆心里有点不痛快,但也没拒绝。其实作为这项研究的重要参与者,圆环本该得到更多的东西。搭这么一次便车,看看朋友,也算是对他的补偿吧。
刚满101(十)岁的圆环只去过两个地方:锂城和氦城,它们恰好是圆球上最小的两个城市。金城的熙攘繁华,把他搞得晕头转向:地上是人流滚动,天上是飞球穿梭,各种频率的电磁波、空气波、粒子波嘈杂交汇,质能场随聚随散、此起彼伏。这儿空气里的养分够这么多人用吗?难道他们全靠营养液帮助维持生命?
小环早听说圆环要来,提前跑出老远来接他。即便有小环带路,圆环也差点走迷了。小环看着圆环小小的身躯在人流里左躲右闪、畏首畏尾,忍不住停下来大笑。等他笑完,圆环也正好赶上。
“这就是大城市。”小环半是介绍,半是解释。
“城市要都这样,我宁愿回到原始文明去。”
“你只看到大城市的这一面,却没见到它的另一面!”
“另一面?和锂城一样的?”
“不,不是指这个。你有10(三)天时间在这里,我带你慢慢看。”
“另一面”来得比圆环预料的早些。走到一幢形制怪异的大门前,小环停住说:“到了。”
“到了?”圆环这才注意到,大门的一侧用金晶石堆着小小的“金城大学”几个字(另一侧空空如也)。“哦,你们学校到了。”
“你知道这个城市为什么叫金城?”
“不就是化学元素么?”
“可为什么它叫金城,而不是别的城市?”
“那……我不知道。”
“嘿嘿,你会知道的。”小环卖了个关子。要是换作别人,就会追着他问。圆环却不会——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强求,你一辈子不说,我也一辈子不问。
走进大门,小环伸出触手一指,原来金晶石背面还有文字,讲的就是金城大学和金城的来历:
“旧元21011221(五千二百三十六)年112(十四)月,一支探险队为寻找传说中金晶鸟的鸟巢,一路追赶着晨曦来到这里。他们没有见到金晶鸟,却意外地发现一座全部由金晶石堆成的山。当时人们以为,金晶石是金晶鸟分泌的排泄物风化脱水后凝结而成的,它们用这种石头为自己构筑巢穴。因为金晶石在人类已知的生存范围内非常稀少,人们相信,能见到金晶鸟的地方必然会有大量金晶石。可是,每个人都只是道听途说,从未见过这种神奇的鸟儿。好奇心驱使着一群又一群人跋山涉水,走遍圆球的每个角落,但没有人见过更多金晶石,更没有人见到过金晶鸟。如今,竟发现了一座金晶石山,这支探险队兴奋异常,便在这里定居,终日挖掘金晶石,希望找到他们企盼已久的‘神鸟’。挖山的同时,他们还在这里开发矿物、兴建工厂。天长日久,他们甚至有了后代,后代跟着他们继续挖山。直到某日,有人用冶金工厂里新设计的高压炉将金晶石烧成粉末,在粉末中发现了一种稀有金属——金。这让他们相信,金是金晶石的组成成分,进而更激起了他们的好奇心,一个原始的‘研究所’便在此建立,专门研究金晶石。漫长的年代过后,这块饱经岁月风霜锻炼的人类聚居地逐渐发达。随着整个圆球上人类文明的交流渐趋频繁,现代城市、大学、研究院和公司也开始兴起。新元元年,圆球统一了城市命名规则:用化学元素为城市命名。很多城市以其相对储量最丰富的元素为名,率先抢占了一些元素的名称。这里也不甘示弱,把‘金晶城’的‘晶’字去掉,顺理成章地变身为‘金城’。最早发现金晶石中含有金元素的这个‘研究所’,便叫做金城大学。”
读完这段文字,圆环觉得像是在时空隧道里游历了一番,又回到现实。眼前这所大学、这个城市,几乎和人类文明一样古老。不用说,这是只有区区一个新元历史的锂城、氦城无法相比的。这些城市里绝对没有这样历史悠久的文字、文物和典故。金城大学让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从前他只专情于自然、专情于自然史,很少关注人类自身、人类文明和人类文明史。金晶鸟的传说,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古人常年累月住在这里,甚至世代相继,只为一个信念,挖山不止,直至“挖”出今天这座超巨型城市。多少代人,都只是它的匆匆过客、普通的文明传承者,谁也不是显圣出奇、改天换地的大英雄。
整个世界又如何呢?漫漫历史,悠长久远,每一个个体的影响都微乎其微,所能留下的东西也少之又少,又有什么是普遍、永恒、必需的呢?无论物质还是精神,个体无法不朽,能做的只有传承。
可话说回来,没有每一个个体的存在与传承,又何来的整个世界和整个历史?
圆环不禁想起远在锂城的朋友们:他们的精神、他们的理想,又由谁来传承呢?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冰凉凉的——在圆环心里升腾起来,由内而外,直至表皮。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看看身边的小环:他和他的朋友们一样,都是研究信息载体的。自己呢?自己究竟有什么可承、可继、可传、可载呢?我:无数个个体存在之一,能给世界带来什么,又能给世界留下什么呢?
没有任何个体是不可替代、不可或缺的,但每一个存在着的个体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它在这儿,就有它的意义。无论是大是小,是对他者还是对自己。
我的意义是什么?
“唉——”随着一声长叹,圆环缩紧浑身的胞元,因压缩而排出的气体透过表皮散逸到大气中,使他身体周围的空气迅速流动起来,形成一股微风。这是圆球人最惆怅、最伤感时的自然表现。
见圆环这样,小环很是莫名其妙,问道:“你怎么了?”
“没……”圆环晃了晃身子。他此刻的心情,又怎能用语言表达?
“一小段文字就让你伤感成这样?”
圆环将思绪收回,没回应小环的问话,只说了句“走”,便主动伸出触手揽住小环。小环觉得这个小朋友有些奇怪,但他没多想,跟着圆环一起走进校园。
金城大学几乎就是金城市的历史博物馆,历代城市状况、事件、人物、交往、发展,都以文字或图像的形式,遍布于校园每个角落。越往里走,资料记载距现代越久远。最后,在校园正中心,立着一块刻有铭文的古代石碑。这块石碑与众不同:不仅形状怪异、外观粗糙、划痕简陋、图文模糊,而且石碑上还有一片巨大的圆形印记,正好一人大小,好像一个投射到石碑上的人影。圆环左看右看看不明白,也读不懂碑上的符号。小环示意他升到那片圆形印记的高度。圆环用力场将身体托起,一点一点往上挪,对正了石碑上那块圆形印记。当他身体的影子完全进入那块圆形印记时,周围的景象突然全变了——圆环意识到,这是虚拟全息影像。
伴随着荒凉的旷野和一座高耸入云的金晶石堆成的石头山,还有山间常年呼啸的狂风,一个人开始解说:“早在金城历史上第一支探险队到来之前,已经有一个人来过这里。他究竟是为了寻找金晶鸟,还是为了其他目的,我们已无从知晓。只能推测他经过了很长时间、很长距离的远行。在几近蒙昧的原始时代,只身一人长途跋涉,又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艰难程度可想而知。走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精疲力竭,生命也即将耗尽。古人的寿命远低于现代人,他们平均只能活到210(二十一)岁,这个孤独的人当时也应该不少于这个年龄。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索性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一边休息,一边等待死亡。静坐等死的时间里,他在石头上刻下了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符号。他想告诉我们什么?他是幸福、快慰、满足、安详,还是痛苦、愤懑、失望、无助?面对陌生的旷野,他坐在这块石头上,就像一个穿越了宇宙来到一颗孤独星球上的宇航员,在那里留下了他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因为长时间没有挪动身体,他的身子渐与巨石融为一体。待大部分死亡胞元的残骸随风飘散,余下的无机物便永远印在了这块巨石上。随着岁月的流逝,新的金晶石将它掩盖了起来,这也使它能够免于更多的风雨侵蚀。直到有一天,我们的探险队在这里扎根繁衍,挖出巨石,这块史前人类的遗产便摆在了你们面前。”
影像和解说同时结束。圆环收拢力场,落回到地面上。这个孤独英雄的故事让他产生了一些其妙的共鸣,他想起了小时候朋友们给他讲的宇航故事:很多宇航员因为技术事故,穿越虫洞飞到宇宙的另一个角落以后,再也无法返回,只能等死。他们的境遇与这个史前英雄何其相似!
正感慨着,思想又开了小差,圆环想起“双舍星”来。一瞬间,生物、双舍星、宇航、孤独、好奇、探险……这几个词在他心中蹦了几蹦,也像孢子似的,融合到一起了。啊——他想到了……想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当这个念头——不,这个计划在他心中闪现的时候,他感觉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他自己。但在这个没有任何参照物的“虚空”里,他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一个人与密粒杂合的后代,一个有可能被世人厌恶、排斥甚至抛弃的异类,此时此刻,终于找到了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方式!
小环在一旁看着圆环呆了半天,见他由呆滞转为兴奋,准知他又有了一些新奇的想法。但这些想法是关于什么的,他一无所知,也猜不出。他想说些什么,却一时失语了,反倒是圆环连蹦带跳地拉住他说:“小环,再带我去逛逛金城!只有10(三)天,以后就没机会了!”
“嗯?”——什么叫“以后就没机会了?”小环来不及问,已经被圆环拖着向学校后门走去。
短短10(三)天,健壮的小环被娇小的圆环“折腾”得够呛。圆环好像不知道什么叫疲倦,一刻不停地在金城各地穿梭,似乎要把过去101(十)年里没看过、没经历过的东西在这10(三)天里全都看完、经历完。离开金城的时候,小环把圆环送到三天前自己接他的地方,伸出触手向他告别。圆环也伸出无数只触手,把小环从上到下拍打了一遍。小环心里想的是:“终于走了,我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圆环心里想的是:“再见了,小环!也许这一别就是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