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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寻觅新生活 第四节

    毕业生要做一篇论文,这既是对20(六)年学习效果的综合考察,又是进入大学的评审依据。主题自拟,篇幅不限。自从与小环分别之后,圆环把心思全放在了对生命的理性思考上。所谓“理性思考”,按他自己的理解,就是不像从前那样,仅仅身临其境体验它们的生活,了解它们的习性——这些都是“感性”的,而要用数学、用更基础的理论分析,指出它们如此生活、如此行为的缘由。当初若离问他的两个问题让他刻骨铭心。他自己做的是“感性回答”,而若离要他给出“理性”的答案。今天,要做毕业论文了,圆环准备的,就是经过“理性思考”之后给出的一个“理性回答”。问题很简单:人类在进行裂殖时,多少个孢子最合适?(也就是说,多少人参加繁殖仪式生出的孩子最好?)

    这个问题,当然早就有人研究过,因为它涉及到人的优生优育。谁都希望繁殖出更加优秀的后代,能更好地继承前辈的优良品质。但孢子多了,很难融合,孢体无法成活;孢子少了,后代与舍主性状相差不多,又不会有多大进步。一个孢子也能长大成人,但这个后代的生命信息与舍主完全相同,毫无发展。“适量”是第一个感性认识。

    多少才叫“适量”呢?孢子的融合,既是生理过程,又是物理过程。宏观上要考虑黏度、张力、引力,微观上,还要考察孢子的元素成分和分子结构。物理学给出的数量上限是10100(一万九千六百八十三)数量级。这是个约数,总量相当庞大,多几个少几个并无大碍。当然,这仅仅是理论计算的结果。现实当中,不可能举行这么大规模的繁殖仪式。这个数字相当于一个中等城市的人口总和。因此,生物学、社会学规律就要发挥作用,降低这个上限。

    首先,要让生命成活并维持正常生长,活体孢子之间必须能够相互联通,进行物质、能量和信息的交换。这样一来,合成孢体的孢子总数就相当有限,不是物理上简简单单的黏合就成。黏到一起活不了,也没用。经过这一重限制,孢子总数就降低到1012(二百四十三)数量级。但这也只是基础生物学理论的计算结果。若考虑到参与裂殖的舍主之间生命信息重合度不宜超过0.001(二十七分之一)——譬如,圆环和小环就不宜共同裂殖后代,那么,以目前的人口总数和人类聚居点规模为依据,这个上限就收缩到1011(八十一)。

    确定了上限,进一步要回答的问题就是:究竟几个孢子最优?有人根据人体的对称性,提出一种猜想:能使孢体形成正多面体——正11(四)面体、正20(六)面体、正22(八)面体、正110(十二)面体、正202(二十)面体——的孢子数量最好。这样的后代外型健美、身体健康。也有的数学家认为,素数个孢子融合成的孢体孕育出来的后代更优秀(这又是什么理由?)。要检验这些猜想只有两种方法:实证统计和生理分析。但这两种方法又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一个人的后天发育与其生长环境有很大关系,而且孢子在融合过程中还要发生几率不定的变异。前一个是社会问题,后一个是科学问题,但都为人类预测后代前途设置了障碍。导致变异的因素很多,即使专门研究变异问题的生物学家,也只能给出变异方向的分布几率。究竟如何变异、变成什么,都无法预测。统计结果往往会受到统计者先入之见的影响,生理分析结果又常常与实际个案相冲突。到头来,现实生活中人们只能根据经验或习惯确定参加繁殖仪式的人数。

    既然如此,一个小小的圆环又能做出什么新意呢?不过,圆环就是圆环,他还真做出了新意:他把“多少个孢子最合适”反其意而用,改成了“多少个孢子最不合适”。答案似乎很简单:一个。但是,他所定义的“最不合适”,是指可能发生的变异最大、最不可预测,也就是说,最有可能与舍主们目标相悖的情况。

    这个问题仍然很难回答。但若进一步考虑自己——朋友们都搞宇航,自己却喜欢生物——以自己为例,题目又缩小成:自己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异?生长环境的问题可以不用考虑——他的生长环境并不适宜培养他对生物的爱好(虽然他喜欢到野地里“探险”,但对于地广人稀的圆球来说,这个条件可以套用到任何人身上),更何况他从小到大一直就对宇航不感兴趣。因此,只能归因于变异(真的吗?)。题既破,下面要做的就是利用自己所学,分析思考,提出想法。他并不期待能有一个确定的答案。目标只有两个:问题,和想法。只要它们都是自己所设所想,足矣。

    为准备论文,圆环特意跑到医院做了检查,还动员了朋友们一起去。凡是他需要的专业信息,都是从医生那里获得的。连朋友们珍藏了100(九)年的“宝贝”——裹着他来到人世的那张孢膜,也被拿到医院做了化验。在医院里,圆环又遇上了当年给自己做过检查的那几位医生。他们和圆环的朋友们也算是熟人了。看看圆环,虽然身材依然娇小,孩子嘛,还有11(四)年或12(五)年才会完全成人呢,这几年里身体还会长。听说圆环要做论文,医生们都热情地帮他联系专家,提供资料。

    其实圆环最想知道的,是自己和朋友们生命信息的详情。但这只能是奢望:法律规定,每个人的生命信息都属于个人隐私,除非自己愿意,任何个人和机构不得对他人进行生命信息检测;出于个人意愿而进行的生命信息检测结果,检测机构要严格保密,只有被测者有权公开自己的生命信息。抛开别人不说,圆环本人就不希望通过任何渠道泄露自己的隐私。既要以自己为例,又不能透露隐私,这个度可真不好把握。不过,这难不倒圆环。

    年底,圆环向校长提交了论文。

    “伤心之数——”校长念着论文题目,“怎么有点悲观色彩?”

    圆环没说话,心里想:对朋友们来说,自己对宇航没兴趣,算是个小悲剧了。他们表面上不说,可是自己经常能从他们的行为表现看出来。能把个中原因解释清楚,也算对朋友们的一种慰藉吧——即使不算很有效。

    简单浏览过摘要之后,校长问:“孢子数目的特殊性能在多大程度上引起变异?”

    “校长,这个不是我论文的主题。”

    “可能我没有表达清楚——我是想问,孢子数目在变异中是个重要因素吗?它足以引起让人‘伤心’的变异吗?”

    “我了解你的意思。但是你想,即使它的作用非常微小,如果一种数目在导致变异的因素中占了1000(二十七)分之一,另一种数目在导致变异的因素中占了100(九)分之一,后者相对前者就是‘伤心之数’了,对吗?”

    “是这样:人类生存繁衍了这么久,极限数目以下的每个数字都试过了,而且数目越小被试的几率越大。导致变异的因素那么多,怎能恰好将其中孢子数目的因素抽取出来,说这1000(二十七)分之一或者那100(九)分之一都是由特殊孢子数造成的呢?”

    “所以,我主要用生理分析方法,只研究一个特例。”

    “个案?”

    “不,是一个数字。”

    “多少?”

    “1000(二十七)。”

    “1000(二十七)?它就是‘伤心之数’?没有比较,怎能有说服力?”

    这一问还真不好回答。因为圆环的论文的确是这个意思:1000(二十七),就是他朋友们的“伤心之数”。圆环运用自己掌握的生物学和数学理论,专门对1000(二十七)个孢子合成的孢质的发育过程做了详细分析,指出了融合与发育过程中可能引起变异的各种因素,还推测了可能的变异方向。按校长的理解,圆环做的是理论分析,落入的却是统计分析的“俗套”:以预设结果引导研究方向。不过,圆环认为,自己的论文并不需要比较,因为它就是要回答“像自己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发生变异,可能发生什么变异”。

    他向校长解释了这点。

    “你还接触过其他由1000(二十七)个孢子融合成的人吗?你见过他们吗?找过他们的资料吗?他们的兴趣、性格、行为是什么样的呢?”

    圆环晃晃身子。

    “那你的研究就只能说是个案研究——或者叫案例研究。”

    “是……是吧。”这个圆环不是没想过。他的确查过几个人的资料,他们都是由1000(二十七)个孢子融合成的,但谁也不像他这样“叛逆”(怪异?)。换句话说,他——圆环——这个案例,是独一无二的,换了别人都不成立——至少在他所知的范围内不成立。可是如果把那些人的资料都写进论文,他的论点就不攻自破了。圆环知道自己这么做既不严谨,也不光彩。可惜刚才校长还给了自己一个坡,自己却没接着往下走,还坚持说是一个特殊的“数字”,不是一个特殊的“案例”。唉!可悲!可恨!活该!

    校长看出了圆环的困窘和自责,也猜透了圆环的心思。他很喜欢这个孩子——他娇小的身材总是能引起别人的爱怜,即使明知道他是个大孩子了,感情上还是会忍不住把他当小孩子看。另外,圆环身上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弱小”(如果不好说是“柔弱”的话)的气质,让每一个见着他的人都不由得想保护他。校长笑道:“你在论文里说了,变异只是可能,不是必然,况且并不是所有的变异都能显现。所以,你的研究还是有意义的。”

    “谢谢校长,我……”圆环语塞了。

    “你的想法很新奇,这么做也的确有个性,不愧是变异了的!奇人作奇文,文如其人!”这是句玩笑,可是校长和圆环都没笑。

    “论文我会和老师们仔细的。你可以把它交给自己想去的大学,听听他们的意见。”

    “谢谢校长。”其实,圆环早就把论文交给了若离,正等着那头的消息呢。

    10(三)天后,圆环收到了来自氦城大学的一封信,是若离写给他的:

    圆环,你的论文我已仔细读过。无论如何,对一个还未进大学的学生来说,它不能写得再好了。现有几句既算是论文题外、又与论文内容相关的话,我觉得也可能引起你的兴趣。

    你认为朋友们都做宇航而你对生物感兴趣,是变异的直接结果。可从论文中,我却读出一个继承了你朋友们优秀品质的好孩子。你不会觉得诧异吧?爱好宇航,还是生物,这只是表象。你的朋友们并不制造飞船,也不负责飞行操作,他们做的全是理论工作。据我所知,尤其是永离,更擅长理论计算和理性思维。你这篇论文里用到的生理和数理分析,让我看到了他的影子。你朋友们的愿望很简单,希望你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最好是另一个永离或者是谁。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他要成为‘我’,成为他自己,而不是别人的复制品或是‘共轭人’、‘对偶人’。遗传或变异的主体只能是各种各样、或优或劣的生命信息品质,不会是无良莠可分的爱好或者兴趣。航天和生物,能说哪个更优秀吗?而擅不擅长理论分析或实践操作,却是可以比较的。

    依我看,相对你朋友们来说,你最‘怪异’的地方倒是,在宇航之家里竟然没有熏陶出一个爱好宇航的人。这件事要从别处找原因,兴趣只是表面。若说有变异,那变异的也决不是爱好。

    我和我的同事都认为你有研究理论的天赋,这就是你从朋友们那里遗传下来的优秀品质。氦城大学就是一所理论研究型学校。或许它对你发展真正的生物学爱好不是一个最好的地方,但如果你想要为今后的生物理论研究打基础、做准备,那我们就竭诚欢迎你来。你若回信同意,学校便可以给你发送正式邀请函。

    期待你的消息。

    读完若离的信,圆环顿时觉得眼界开阔了许多。他自己也反思:对啊!如果说遗传能使后代的职业爱好与舍主相同或相似,那只依靠变异,从古至今的职业种类还会增加这么快吗?人们还会到处移居、变换工作吗?人类社会还会这么纷繁复杂、丰富多彩吗?更何况一个人一生中的职业和爱好也会发生变化呢。遗传又不是拷贝,变异肯定是发生了,但就像若离说的,变的不是爱好,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更激起了圆环的兴趣,他相信若离一定有答案,于是,马上回了信,表示愿意去氦城大学。不久,圆环就收到了氦城大学的邀请函,是校长亲自签署的,推荐人名单里就有若离。差不多同时,自己学校里的论文评阅结果也出来了。冗长的评审报告他没有细看,最后一句评语——圆环猜测一定是校长写的——点到他心上了:“奇人,奇思,奇文。”

    “后面一定还有更奇的东西!”圆环想。

    圆环把若离的信和学校的评审报告都给朋友们看了。门外汉看内行话和文盲看内行话不同。他们虽然不懂生物,可都是理论家,若离说的他们也能明白。看完若离的信,他们就开始循着若离的思路从别处“找原因”。有人就猜测是不是圆环太好动,不喜欢在家里待,才会对大自然的东西感兴趣。这么一提,包括圆环在内,所有人都觉得有理。除圆环外,他们1000(二十七)个人都是整天窝在俱乐部里,非到必要时不主动出去。圆环出生后第一年,他们也把他圈着,可这并没有改变圆环的本性。想必他这“本性”就是变异来的吧。这么一想,朋友们倒也欣慰。好歹圆环也该走他自己的路,只要不是特别“离经叛道”。

    氦城和锂城相距不远,是个比锂城还小的小镇,全球最小的城市,也是最年轻的城市之一。氦城最独具特色的就是它的大学:全球近20(六)分之一的纯理论家都从这里诞生,其他大学从事数学、物理、生理这类理论课程教学的老师,也有很多出自这里。全城总共1200000(一千二百一十五)多人,氦城大学就占了1010000(八百一十)。氦城居民的文化、生活都与大学息息相关,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学城”。这儿空气更清新,地表营养更丰富,圆环一来,就感觉心舒气畅。小环跟他讲过的金城和金城大学的喧嚣、熙攘,全被抛在脑后。大城市?去它的吧!

    “欢迎来到氦城大学!祝你在这里生活、学习愉快!”校长站在门口迎接新生,向每一个来报名的同学致以问候,不厌其烦。

    “谢谢校长!”圆环对着校长凹下身子。

    校长也对他凹下身,说:“同学们都等着你呢,快去找他们吧!你会有很多良师益友的!明天举行开学典礼!”

    氦城大学的学生宿舍很有意思:外形是球体,每间房都有质能管道相连,密密匝匝,共同组成一个大分子,它就是构成圆球生命的基本骨干——元分子。圆环的房间在硅-101号。他只在屋里转了一圈就跑出去了,一整天没在校园里出现。直到信息场上提示要举行开学典礼时,圆环才坐着力场从氦城远郊的山野里回来。

    开学典礼的演讲上,校长慷慨激昂:“在氦城大学的10(三)年里,同学们不仅要打好数理、物理、生理这10(三)大基础,更重要的,还要培养对未知的好奇心和勇于探索的精神。

    ……这里不教你怎么造飞船,也不教你如何配营养液,同学们想必都知道。凡是来这里的人,都怀着对未知的好奇、对纯理论的追求、对真理的向往和对思想的热爱——一句话,我们都是喜欢思考的人。生活中,你可能受到种种限制,无法尽情发泄自己的天性、发展自己的兴趣、安于自己的思索、沉醉于自己的精神世界。这里将为你提供广阔的空间,你可以完全忘记功利、不受约束,去为你的奇思妙想而奋斗。没有人不理解,没有人会嘲笑你。在这里,快乐的生活源于思考的快乐!”

    一片欢呼声、弹跳声响起。融化在这样的气氛中,圆环如醉如痴,似幻似梦,感觉自己好像飘起来了,每个胞元、每个分子、每个原子都悠悠荡荡,弥散在空气中,分享着所有人的欢乐。我呢?我自己呢?哦——世界,就是我。

    “圆环,你好!”一声招呼,把他浑身的原子、分子、胞元重新聚集在一起,还原成一个身体“啪”地落回到椅子上。圆环就像从梦中醒来似的,一打量说话人,不由得又从椅子上跳起来:“呵!是你呀!”

    若离也来参加开学典礼了。

    “你怎么过来了?”

    “我每年都要来现场听校长给新生讲话,他每次讲的都不一样。”

    “哈!那他一定是个不一般的人!”

    “是的。他是我们生理系的老系主任,兼任物理系教授。不过他最精深的是数学。”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当校长!”

    “哈哈……”若离大笑。

    一见若离,圆环心中顿时涌出无数个问题。于是,校长的演讲一结束,圆环就跟着若离去了他的住处。

    “你相信有特殊的孢子数么?”圆环问。

    “有。”

    “几?”

    “球体是几维的?”

    “10(三)维,怎么?”

    “怎样得到10(三)维空间?”

    “由一维空间沿垂直方向平移形成二维空间,再由二维空间沿垂直方向平移。”

    “够形象,但是不够理论化,也不够简洁。”

    “那……”

    “不就是10(三)次方吗?”

    “一维空间的立方?”

    “正是。”

    “这和孢子数……”

    圆环“数”了半天,才恍然大悟:“立方数就是特殊孢子数?”

    若离压压身子。

    “那这特殊数也太多了呀。”

    “并不算多——人体的胞元点阵知道吧?”

    “知道一点。”

    “身体的灵活性、协调性和思维速度靠什么?”

    “胞元间的联系。”

    “怎样最好?”

    “联系越多越密越好。”

    “如果一粒孢子只有一个胞元,再假设胞元是球体,而且本身不会变形,那么纯粹从几何意义上讲,能让任意两个胞元都相互联结的数目是多少?”

    “在10(三)维空间中,最多是11(四)个——可它不是立方数。”

    “若设每11(四)个胞元又组成一个球体,要相互联系……”

    “就是121(十六)——还不是立方数,那就再乘以11(四),是2101(六十四)。不过,最小的立方数22(八),也能保证每个胞元都与10(三)个其他胞元相联。何况胞元还并不是刚性球体,它们可以变换形状塞满缝隙,所以事实上22(八)个胞元也能相互联结。”

    “考虑到生理属性,情况就复杂了。其实按最简单的推理,也应是孢子数越多,发生变异的可能性越大。因为,不同生命信息的随机排列组合方式,随信息总量的增加而增加。孢子数越少,发生变异越要依赖胞元内部生命信息的突变。另外,孢子数越多,所有孢子胞元内部生命信息突变的几率之和,也比一个孢子要多。”

    “你谈起我的论文啦。”

    “长成你的孢子数,也是个立方数。”

    “不过里面的胞元可能很多哎!”

    “孢子所含的胞元数都是随机的,如果能进行实验操作就好了。但研究人类生殖最大的困难在于不能做实验。人身上自然脱落的胞元都是死胞元,裂殖或强行剥落活胞元要忍受很大痛苦,只有少数志愿者乐意做奉献。”

    “获取精神的愉悦要以身体的痛苦为代价,人类一直如此么?”

    “估计是在有智慧以后吧。”

    “什么意思?”

    “在进化出智慧以前,人类拥有的只是身体和低等意识,举行繁殖仪式完全是种群繁衍的需要——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延续生命信息的需要,一种自然行为。若说有痛苦,也可能有,但绝对没有精神上的快乐。产生智慧以后,人类有了追求更高生活质量的愿望,更加注重自身的精神愉悦和情感享受,培育后代就不仅仅是为了延续种群,或者纯粹为了延续生命信息,而更是舍主们寄托身后意愿的唯一方式——当然,可以把它们记录下来,但记录的东西不会发展,只有活生生的人才能把他们的意愿付诸实施、发扬光大,此时才有精神快乐可言。”

    “所以,我能想见我朋友们的失望了。”

    “在圆球上是这样。但宇宙中还有一些生物,繁殖时不仅没有痛苦,反而身心愉悦。这些生物种群繁多、数量庞大,也许和它们追求那种愉悦分不开。与它们相比,圆球生物简直少得可怜。”

    “还有这样的生物?我想知道!”

    “这个,我慢慢告诉你。”

    “我现在就想知道!”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开学典礼之后是新生见面会,你得去认识一下你的同学们,说不定能交上几个好伙伴,甚至是朋友。”

    圆环一向不爱和人打交道,除非是像若离这样,或者是像小环那样的。他不想走。可又一转念:这才刚第一天,以后机会多的是,就去逛逛,如果大家都去,我不去,也不礼貌。于是,他告别了若离,打听到新生见面会的地点,边逛着校园边蹓了过去。

    新生见面会的规模比开学典礼小得多,肯定是一大帮像若离这样的老生和老师们壮大了典礼队伍。而现在这些活动,他们就没兴趣参加了。刚步入大学校园的孩子们,三五成群,谈着,笑着,没有组织,也没有规则。这情形让圆环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不来也行。可来了又不好走,他就在原地打着转,把其他人都当成他的风景。呆转了一阵,没人理他,圆环就把注意力集中在地下的密粒身上了——看这种小生物比看人有趣。

    密粒体型很小,却是圆球上和人最接近的生物——不论在野外,还是在实验室,它们都表现出与人类相似的社会行为,它们的胞元构造和胞元分布模式也与人类非常相像。小时候,圆环只在俱乐部后面的野地里见到过不多几次,还没近距离接触过。它们的数量比人还少,算得上“珍惜物种”。正因为与人类相似,它们才成了生理和医学研究中最常用的实验品,这也增加了该物种与人类接触的机会,更加速了它们“文明”的进化。有科学家预言,密粒将成为未来圆球上第一个取代人类的物种,有人甚至为此发出警示,提醒人类注意自己的“地位危机”。圆环却并不以为然。他觉得即使未来密粒进化得和人相差无几,也会成为人类的伙伴,不会取代人类。在他心里,密粒也的确是和自己平等的伙伴。此刻,既有了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就要好好把握。圆环慢慢变成了密粒的模样,沉醉于密粒的生活中了。同学见面会,成了他和密粒的聚会。

    “你们瞧!这个密粒可真大!”

    “哇!这么大的密粒,是不是变异了?拿到实验室去,保准是个好样本!”一群人边喊边叫边围拢到这个特大号的密粒旁边。

    “小圆,这个密粒的块头跟你差不多!”最先发现“特大号”密粒的人朝人群外面一个身材最小的同学说。

    “哎,它是不是个密粒呢?你们刚才……”

    “让我碰它一下。”

    圆环开始还装着密粒的模样,听别人议论,感觉挺有意思。听到有人要碰他,他马上恢复成人形,胀了胀身子。

    “嘿!密粒变成人了!”

    没等圆环说话,那个叫小圆的人慢吞吞地说道:“他就是个人,你们刚才都没注意。”

    “人?”同学们围着直径不及自己一半的圆环,看看他,又看看小圆。

    “你们好。”圆环说话了。

    “哟!真是个人!你从哪儿来的呀?怎么会变成密粒的样子?”

    “我昨天报的名,我和密粒是朋友。”

    “哈哈……原来是同学啊!你可真会开玩笑。哎——刚才怎么没见你?”

    “你们净顾着谈笑,吸引别的同学注意,哪会去主动找人家呢!”小圆在人群外冷嘲热讽地说。

    “哎哎……你这个小家伙,不就是嫌我们慢待了你一下么!尽说风凉话。”

    在认识圆环以前,小圆的确是这群人里身材最小的。圆环一来,这个最小的位子就让给了他。圆环虽不合群,可耐不住别人很热情。另外,这个说话老是冷冰冰的小圆也引起了他的兴趣。“这个人挺有意思,”他想。

    上过几天课,圆环就认识了很多老师。他们都像若离一样热情和善、精于专业又博学多知。但有一个特点,若离有,他们没有:对外星生物的了解。圆环一直盼着能再和若离单独交流。等了好久,这一天终于来了。

    “这回我就想知道那种繁殖后代时身心愉悦的生物。”

    “你可真有耐性!一个问题能憋这么久。”

    “我知道你肯定会给我讲呀!”

    “有很多种生物都是这样,有的只快乐不痛苦,有的既快乐也痛苦。”

    “既快乐也痛苦,不是和我们一样?”

    “不,不一样。有个物种我们研究得多些。种种迹象显示,它们的文明已经相当发达,这也是我们比较了解它们的原因。它们就是裂殖时快乐。但这一物种参与繁殖仪式的只有两个个体,生成的孢体要留在其中一个舍主体内,等生长成型之后才从舍主身体上分离出来。孢体在舍主身上停留的这段时间,要吸取舍主的养分,舍主会感觉到一些不适,也可叫做痛苦吧。不过,当孢体脱离舍主身体的时候,舍主的痛苦更强烈。”

    若离边说,边打出这种生物的影像。这是圆环见所未见、连想也想不到的一种形象:长方形的身体上,伸出12(五)只触手,一只短而圆,近似于椭球形,另外11(四)只长而尖,末端又各分离出12(五)只小触手,大大小小的触手上都长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只短而圆的触手末端还生着密密的毛。

    “这是你想象的外星人吗?那一次的讲座上可没见过。”

    “不,这是它们自己发送出来的影像。它们分成两群,舍主必须来自不同群体——外星生物学家把它们命名为类群,这是其中一个类群。另一个类群相差不多,体型略小。”若离说着又打出一个影像。在圆环看来,它们就是同类:体型、触手数量、连上面长着的器官都一样。不过这个类群那只椭球形触手上的毛更长,身体和触手也显得更纤细。圆环都把它们一一指出来了。

    “你再仔细看看它们还有哪里不同?”

    圆环盯住两个影像看了半天,终于发现,第一个类群两只稍粗的触手之间还有一只小触手,它和其他几只触手不成比例,但这个东西在另一类群的身上却找不到。相同的位置上,它们那里只有一个差不多大小的裂口。触手和裂口上,也覆盖着茸毛。“这儿?”圆环伸出两只触手,同时指着两个类群的那处相同部位。

    若离压压身子。

    “要是它们互相变成对方的模样,不就换过来啦?它把触手收回去,它可以伸出来。”

    “不,它们的触手都不能伸缩。你看这个——”影像忽然变了,皮肤、茸毛消失了,剩下两副干枯的架子,又细又长,不过可以看出基本的形状没有改变。

    “在它们体内有一副刚性骨架,可以拆成小块,这些小块之间有节点联结,骨架可以围绕这些节点运动。它们的身体就包裹在骨架外面,所以它们不能变形,只能从小变大。你刚刚指出来的这块地方,就是它们裂殖孢子的器官。”

    “还有专门裂殖孢子的器官?”

    “对,它们的特点就是高度的特异化和不对称。它们不仅要从空气和地表吸收养分,还要靠掠夺和吞噬其他物种维持生存。它们有专门感知电磁波的器官,有专门检测空气振动的器官,还有专门辨别分子种类的器官——各种功能在它们身上都归特定的器官所有。若要找对称性的话,”若离伸出触手比划了一下:“如果沿着这个方向劈开它们的身体,在外形上两半都基本算是镜像对称。但它们体内仍有很多组织不符合这种对称。这也给研究它们的外星生物学家增添了许多困难。”

    想起若离一开始说过的话,圆环问:“它们和我们有交流么?它们真有高级智慧?”

    “显然。我们通过穿曲空间望远镜搜集到了它们送入宇宙空间的信息。它们来自一个遥远的星球,我们叫它‘双舍星’——这得名于它的双舍主繁育方式,离圆球差不多10120光年。”

    “最远的穿曲宇航距离是10122光年。”

    “发过去的只是信息,还不是物质,也只成功过一次,过程和结果都不可控。这颗星球差不多正好处于我们目前勉强可控的极限距离上。”

    “那就是说,我们可以和它们交往了?还可以派友好使节过去。”

    “恐怕很难。截至今天,载人穿曲宇航的最远距离是10112光年。更远的,还没试过。”

    “差不多了嘛。”

    “是啊,差不多了,只要把这个数字扩大10(三)倍,就过去了。”若离拔高了身体,略带嘲讽地玩笑道。

    圆环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实,包括若离自己,还有许许多多的圆球人——不论是希望,还是害怕——都想过在宇宙中寻找其他可以“对话”的智慧生命这类问题。自有文明以来,人类就从未停止过寻找“同类”的历程。他们这么想、这么做有很多原因,但下面这两个最重要:第一,他们的探险与其说是为了踏上一颗从未有生命光顾过的荒凉星球,还不如说是为了找到一颗生气勃勃的世外新星,以此证明他们的文明比其他文明都优越——是他们“君临天下”,而不是反过来(这和人类群体中一种很强烈的“人类至上”思想有关,尽管不是所有人都持此观点);第二,纯粹出于对未知的好奇——究竟有没有球外生命、甚至球外文明?这些年,科学家们已经搜集到为数不少的来自宇宙深处的信息,这至少说明了人类在宇宙中并不孤独。然而,人们至今仍然无法与这些发送信息的物种取得联系,甚至连定位它们的星球都不容易。它们的文明显然也不比圆球人先进(这是最重要的!),否则它们可能早就知道自己,并有所表示了。

    若离没再提“怎么过去”的玩笑,而是又告诉了圆环很多关于“双舍星人”的事情:它们如何生活,怎样娱乐,掌握了哪些技术,拥有了多少知识……圆环渐渐忘记它们丑陋的外形,开始对它们着迷了。若说身边有哪种最接近人类的生物,那就是密粒。可密粒毕竟没有高级智慧。圆环天生的不合群、不爱与人交往的性情,让他一面以为其他生物比人更好“说话”,一面又真心希望有种能够与他互诉衷肠的智慧生物。如果哪一天某种生物(不管是圆球上的还是外星的)真能和他交谈,他愿意把心里所有不愿对同类讲的话,都讲给它们。

    “双舍之梦”,从此萦绕在圆环心里,挥之不去。后来,他又了解到了其他几种智慧生命,但它们都入不了自己的心。

    与此同时,圆环仍然对圆球上除人以外的其他生物痴心依旧。这天生理课恰好遇上用密粒做实验,带课老师叫寒圆。10(三)只形如液滴的小密粒被关在实验皿里,学生们的任务是通过自己设计实验,给出10(三)只密粒的胞元点阵结构,或者至少指出它们的区别。但有一个条件:不许伤害、更不许杀死它们。这正合了圆环的心意。此前他还担心要给这些无辜的小生命开膛破肚呢。

    马上就有人想到:用胞元成像仪。这个方法可以将密粒全身的胞元分布情况展露无遗。但它的缺点是:第一,密粒是活动的,要想获得精确的成像必须想办法让它静止下来(不仅仅是身体的静止,而是所有胞元的静止,至少是准静止);第二,细节和干扰信息太多,胞元内部、胞元之间都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物质,影响着成像质量;第三,现实中的胞元不像模型那样简单明了,没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很难读懂成像图。有这三大困难横亘在面前,胞元成像仪就是一件强大却不太“趁手”的工具。

    还有人考虑用透视成像。这个和胞元成像正相反:它不要求被透视对象完全静止,但无法关注到细节,只能了解大概的内部结构,根本精细不到胞元层次。而它形成的图像与胞元成像仪类似,也得要专业水平的辨图能力才能读懂。

    圆环不用这些,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把身体贴在实验皿外面,仔细观察里面的密粒。密粒们看起来有些惊恐,却并未失措。它们排列成一个正10(三)角形,身体一上一下,顶部也随之一高一低,尖头左摇右摆,像跳动的小火苗。看着看着,圆环情不自禁对它们讲起话来了:“朋友们,你们好!我叫圆环。实验皿里舒服么?你们在这儿呆多久了?”

    密粒对人类语言向来敏感,圆环的话语又是这样轻柔细腻,它们似乎有了些积极的反应,在注意听他的话。

    圆环从实验皿上缩回身来,又一次变成了密粒的模样——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实验皿外,像里面的小密粒一样,蠕动着身体,摆动着尖头。里面的密粒顿时感觉像是看到了同类,开始兴奋,身体的蠕动变慢了,但尖头的摇摆更快了。过了一会儿,它们似乎发现这个同类有些奇怪,又开始警觉起来。

    “啪!”圆环把实验皿的盖子打开了,变成一团流质,从尖头开始,贴着实验皿外壁缓缓向上,越过皿口,“流”进了实验皿内。实验皿很大,圆环身体又小,没一会儿竟完全“流”进去了,变成一个大密粒,和小“伙伴”们立在一起。

    10(三)只密粒紧贴在实验皿另一侧的内壁上,目睹了圆环流入的全过程,直见他完全进来之后仍未表现出任何敌意,便转惊恐为惊奇,试探着向这个“大块头”靠近。即便它们清楚地知道这是个人,也从没见过如此行为的人。看来,好奇不仅是人类的天性。

    “大块头”把表皮漾起轻轻的波纹。这种方式也是密粒与密粒之间传递信息的手段,就像人类的语言。圆环本就懂得一些密粒“语言”,此时倒不如说,他已经完全变成一个密粒,人间之事,差不多忘了个干净,连他自己是什么、叫什么都抛在脑后,真正达到了“无我”的境界。密粒们看到这样的信息,逐渐由惊奇转为友好,一点点蹭过去,把尖头伸长,先是在他身边跳动,后来直接触在圆环身上。

    霎时间,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齐涌上圆环心头。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体内的胞元次序似乎全打乱了,在某种未知力量的支配下,不断重新排列着阵形,一会儿是这样,一会儿是那样,刚刚像要撕裂,现在又像是拼命地挤压,让他的身体一点点缩小、缩小,直至生物密度的极限——怎么这么紧?这么挤?

    这样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圆环快要透不过气了。空气中的养分似已耗尽,意识逐渐模糊……啊!外面好像围了好多人,都在看他——你们是谁?他们说什么,圆环听不清,也听不懂。只有浑身的胞元,试图在重重压力下挪动位置——动不了,它们连自身呼吸产生的气体都无法排出了。外面气压那么大,那么强……一只触手伸过来了……

    “砰!”——“谁把这个实验皿的盖子封死了?”寒圆对着全班同学大叫。实验室里各个角落的学生们都只转了转身子,没人答话。“谁把这个实验皿的盖子封死了?你们都没看见吗?”

    大伙又无奈地转了转身子。

    “唉——”实验皿里发出一声轻叹,圆环吃力从里面地爬出来,全身灰暗,缓缓地一胀一缩。

    “圆环?你怎么钻到那里去了?”

    身体的胀缩平缓下来,圆环的意识重归现实。他慢慢地记起了,自己是在上生理课,要研究密粒的胞元点阵结构。说来也怪,此刻,实验皿里那10(三)只密粒的胞元点阵活生生地就在他心里,连自己身上的胞元也在不由自主地按照那样的图式翻滚、涌动着。密粒与他,几成一体。“做实验。”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做实验还做到实验皿里去了?连别人盖了盖子都不知道!”寒圆半是责怪,半是担心。“好了,身体还行不行?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另找时间再做?”

    “不,教授,已经做完了。”

    “做完了?!”

    “嗯。”圆环把自己心里那10(三)种胞元点阵结构打了出来。寒圆将信将疑。他看了看圆环那个实验台上实验皿的编号,又调出这个实验皿内10(三)只密粒的胞元点阵资料,与圆环打出来的一对,分毫不差。

    “咦?”寒圆奇怪了。今天实验用的密粒,都是他在培养室里亲自培育、亲自挑选、亲自测好了胞元点阵的。他确信从它们出生到被拿上课堂这段时间,没有第二个人见过这些密粒,也不会有人从他这里拿到那些胞元点阵的图样。圆环钻进实验皿里憋了一会儿,就什么都知道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唔……”圆环的身体又开始一胀一缩。他想了半天,说道:“它们告诉我的。”

    “谁?”

    圆环指指实验皿。

    “密粒告诉你的?就算你懂它们的‘语言’,它们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胞元点阵结构哇!”

    “我也不清楚……它们和我一接触,我全身的胞元就开始乱七八糟地打乱重排,排出好多种样式。我出来以后,这(三)10种还牢牢印在我心里。”

    寒圆懵了。他确信圆环不可能事先拿到资料。但圆环说的这些神乎其神的事情,他也无法相信。

    “好了,你先下课休息,下次课我们集中所有同学的实验结果再讨论。”

    寒圆将这个实验皿单独挑出来放回培养室。等所有学生都下了课,他调出实验室的影像记录一看,眼前的情形让他惊诧万分:圆环在一多半身体流入实验皿以后,留在皿外的身体末端就把盖子吸了起来,随着他完全缩进皿内,盖子也封上了——连允许空气出入的气阀也封上了。

    他这是干什么?自杀?不像,也没有理由。心理失常?圆环的体检指标一切正常。难道他真的是在做实验——不惜冒生命危险?可他也应该和周围的人说一下啊,除非他能预见到被憋死以前肯定会有人发现他,并救他出来。但最奇怪的倒不是影像记录里的这些东西,而是圆环竟然从没有智慧、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语言的密粒那里知道了它们自己的胞元点阵结构!

    思前想后,寒圆决定再安排一次实验——这次的实验对象是圆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