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城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红玉教坊的顶楼,一名儒雅老者看着楼下两位少年街道相逢、相邀上酒楼的情形,慢悠悠的吟出诗句,然后问旁边站着的一位漂亮至极之人:“玉人,你觉得那孩子怎么样?”
“夫子的诗作得真好,听着我都想饮酒高歌了…”那人捂嘴咯咯笑了笑,接着说:“这少年嘛,虽风尘仆仆但衣衫平整,既不失少年的豪气,举手投足却又中规中矩,还真像是法家门徒。”
“玉人你看错了,他不只是法家门徒,身上的浩然之气也不弱,现在我倒是对他有兴趣了,就看他是不是如刘老举荐的那样。”老者饮了口茶。
“刘老推荐的肯定错不了,只是往常夫子多次请刘老相帮他都没答应,没想到这次却同意用他的名号,想来是因为这个孩子。”
“总归是好事!”老者说着说着竟叹了一口气:“唉…”
“文剑出去走走也好…”玉人劝道。
“是啊,这孩子聪明绝顶,想不到却是文骨侠心,可偏偏遇万事总想讲个理字,可他不知天理和人欲是共生共长的,既然现在不明白,那么就出去走走吧,希望他也能像当年先祖游历列国一样,行万里路后一切都会明白,不过要辛苦你了。”
“夫子放心吧,我会通知天下的教坊。”玉人忙跟老者说道。
“嗯,走吧,”老者放下茶杯起身,玉人上前搀扶住老者,二人慢慢走下楼,只剩老者喃喃的念叨随风传来又飘散于风中:“礼法、法理,二者相融通,儒学当长存。”
红玉教坊对面的醉仙楼里,两少年正对坐饮酒,其中一人正是张南周。
这是他第二次来应城,半年前他来应城时结识了对面的少年孔文剑,没想到今天竟又能不期而遇。
“没想到又能在此遇到你,文剑兄,请!”张南周端起酒杯敬对方。
“请!”孔文剑一口喝完后道:“其实我是特意来道别的,家祖收到的刘老信函里提到的名字、相貌与你相同,我便猜测是你无疑了。”
“啊,孔老是你祖父?”听完孔文剑的解释后,张南周惊呆了,这也太巧合了。
半年前张南周路过应城时,在街头见到一少年正与一对中年男女吵架,中年男女嘴中各种下作、羞辱之词滔滔不绝,说的既快、嗓门又大,而少年翻来覆去的总是那几句话,什么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百善孝为先,动物尚且如此、何况为人乎等,但也说得不卑不亢、抑扬顿挫。
张南周问过周围的人才知道,中年男女是夫妻,男的叫刘江,女的是刘江的妻子吴氏,二人平时对待母亲黄氏就不好,这日被少年赶上,少年看不过就说了刘江夫妇二人几句,谁知刘江夫妇恼羞成怒,就与少年当街争吵辱骂起来,浑然不顾院内正掩面而泣的黄氏。
张南周觉得如此吵下去根本无济于事,就上前帮少年解了围,于是二人就结识了。
令张南周想不到的是,半年后再来应城竟还是因为刘江夫妇辱母一事。当日吵架后又过了几天,刘江夫妇再次辱骂了黄氏,而黄氏因不堪羞辱竟自杀了。官差将刘江夫妇缉拿后,在对其问罪议刑时却犯了愁。律文规定‘子贼杀伤殴父母,枭首;骂詈,弃市;谋杀夫之父母,亦弃市。值赦,免刑补冶’。可刘江的罪行是辱骂母亲黄氏导致黄氏自杀身亡,如果定其杀害父母,则刑罚过重,如果定其殴伤、詈骂父母,则又显得太轻,况且律文也没有规定辱骂父母遇到恩赦时该如何处理。巧合的是,梁帝因新诞龙子而大赦天下,又被刘江夫妇赶上了。
因此应城县令上报给安陆郡太守,安陆郡太守不能决,故又上报给郢州刺史,郢州刺史亦不能决,就将此案上交给了南梁廷尉,廷尉卿正是孔文剑的祖父孔渊之。张南周这次来应城虽是师兄刘斐将其举荐给孔渊之,但却是孔渊之三番五次恳请在前的。所以不论是面对的事,还是遇到的人,张南周都觉得很巧。
“的确有些巧,不料咱们会因为刘江一事再次相见。”孔文剑含笑看着张南周,接着说:“祖父估计会对你考教一番,其实祖父对古时以礼入刑之说极为推崇,你可以与法家学说相互论证一二。”
“多谢文剑兄提点!”张南周知道孔文剑是好意:“对了,刚才听你说是来道别的,文剑兄是要远行吗?”
“是,有些事想不明白,所以想出去看看。我自小读书,至今书都读遍了,可不知如何经世致用?先祖开创儒学,自然希望国泰民安,可你看看这世道,连年征战不断、礼崩乐坏,百姓颠沛流离、父不慈子不孝,所以我想四处游历,将先祖那一套东西亲口讲给人听,也许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是个有用之身。”
张南周猜测也许是黄氏的死触动了他:“世间险恶,文剑兄何以防身呢?”
“但有一身正气尔!”孔文剑豪放地说。
“你去游历的路上,有什么事情可以书信给我,送到楼烦学宫就行,只盼一路平安顺遂!”张南周能看出他有些故作豪迈,可心底着实佩服他。
“多谢!走了!”孔文剑说完,起身欲走。
“这么匆忙吗?”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时不我待!”孔文剑有些激动起来。
“江湖远大,文剑兄万勿忘记归路!”张南周朝下楼的孔文剑劝道。
孔文剑悠悠下楼,一边走一边说道:“天下虽大,不过东西南北尔!”
虽相识不久,但在孔文剑的背影消失后,张南周依旧怅然若失。然而,此时又有孔文剑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声音粗犷浑然不似之前的彬彬有礼:“妈的,剑未配妥,出门已是江湖,哈哈……”随后声音随马蹄远去。
张南周怔怔地端着酒杯,心想如此儒雅癫狂、洒脱不羁才不负少年,心情慢慢变得不再低落,然后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起身前往应城县令李书麟的府邸,孔渊之就在那里等他。
路上他边走边琢磨,那个刘江肯定活不了,不论适用腰斩、枭首或弃市,终究是个死,梁朝虽沿用晋律,但不孝两个字就会令他遇赦不赦,至于吴氏,他想到了孔文剑跟他说的以礼入刑,再结合自己对这事的看法,心中便有了主意。
不多时,就到了李府,由下人引到书房后,见到了那位儒雅老者,身上虽无盛气,但却令人心生仰慕之情。
“小友就是张南周吧?刘老近来可好?”孔渊之问道。
“谢夫子挂念,师兄身体好的很,就是眼花的厉害。”
“坐下吧,”等下人端上茶水出去后,孔渊之接着道:“想必刘老也跟你说了,这次借刘江之事惊动刘老,老夫本意是想劳烦刘老能够给朝廷的廷尉、御史台和各州郡开堂讲律,刘老却说立法知法不如用法,就把你给推荐过来了,就此事你先说说看。”孔渊之说完后慢条斯理地品起茶来,等着张南周的回答。
“《论语》有云:‘不学礼,无以立’,百善孝为先,殴伤、詈骂父母大大违背礼制,为律法不能原谅,而詈骂致使父母自杀的,更是无法原宥。处罚虽有从轻之说,只是为了碰到难以决断的案件时避免错杀冤杀,从而遇赦而赦,但绝不是对恶人找理由轻判,故刘江虽遇恩赦,仍应处以枭首。”
张南周抿了一口茶,接着说:“吴氏身为刘江妻子,其对公婆的关爱之心并非天生的属性,本‘义’从事。黄氏所愤恨的,应是其儿子刘江,而不是儿媳吴氏,故遇恩赦,可免吴氏弃市之刑。汉制九章虽已湮没,其不道不敬之目见存,师兄在《律表》里言道,亏礼废节,谓之不敬,逆节绝理,谓之不道。峻礼教之防,准五服以制罪,同理也。”
张南周侃侃而谈时,孔渊之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他越来越满意地看着张南周青涩但软须初露的脸庞。张南周话音刚落,孔渊之就已大声赞了起来:“好!营国之本,礼教为先,难得小友看的如此清晰,刘老的眼光还是这么准!喝茶,喝茶!”
待张南周喝过茶后,孔渊之继续说道:“实不相瞒,这次相见呢,主要是想看看小友是否如刘老所说的那样,今日一见,想来小友已得刘老真传,老夫这里闲杂之事太多,新案旧案难免有谬误之处,还望小友能够帮助老夫理案查囚,如有枉滞以时奏闻,使申冤有门鸣屈有路。”
“师兄嘱咐我一切听夫子安排,只是我这年纪和身份...”
“无妨,我朝自有特使查囚制度,老夫安排你为廷尉特使,有权去各州郡调取查阅已决和未决之案,这是你的告身和特使官印。”孔渊之将之前就准备好的东西递了过去。
张南周接过来打开告身,只见上面盖有‘尚书吏部告身之印’,官印上刻得应是‘廷尉特使’四个隶体字。“多谢夫子!”张南周道谢时却心想,也不知特使的俸禄如何。
“好了,你旅途劳顿先下去休息吧,这官印另有用途,午后我再细讲给你。”
说罢,孔渊之即着人安排张南周下去休息。他则提笔写道‘夫题里逆心,而仁者不入,名且恶之,况乃人事。故殴伤咒诅,法所不原,詈之致尽,则理无可宥。罚有从轻,盖疑失善,求之文旨,非此之谓。刘江虽值赦恩,故合枭首。妇本以义,爱非天属,黄之所恨,情不在吴,原死补冶,有允正法...’
此时李书麟走了进来,恭敬说道:“老师,还是没有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