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进忠收起脸上嬉笑之色,整整衣襟,然后对齐栋道:“齐爷稍坐,俺去去就回。”
一炷香后,
那艘沙飞船上的两位官员,便登上了魏进忠的豪华游舫。
船舱里,一间安静的舱房,临河一排支摘窗向外支棱,房内布置豪华,摆放了一堂黄花梨桌椅。四个角落里各置一盏冰鉴,冒着丝丝凉气。
按照官场的规矩,两人各自报上家门,然后向魏进忠行属下之礼。魏进忠高高兴兴受了,然后伸手一请:“曹主事,李主事,二位请坐。”随后又吩咐身旁的亲兵,“看茶。”
亲兵点头,悄然退去。不过一会儿功夫又返回房里,手里端着香茗。
“请用茶,”魏进忠笑眯眯说道。
三人彼此客套几句,饮了茶水,接下来便是开诚布公的商议。魏进忠所料丝毫不差,两人正是向他来‘求助’的,希望协助他们督逋。
魏进忠此刻反倒思路清楚起来,他先问了一些关键问题:“曹主事,你即叫俺协助于你,总得先告诉我到底欠了多少钱吧?还有欠帐的都是谁?”
曹主事笑了笑,有些踯躅,仿佛有口难言的样子,“这么说吧,江南欠逋之人,并非什么小民,而在里甲、经催、投靠、优免。尤其后二者。”
魏进忠看着他,表情淡淡,只暗地里撇撇嘴,这有啥不好开口的?
“贵豪隐占人丁,逋负租税、重役悉苦贫民,吴中尤甚;百姓解进钱粮多被奸徒揽纳,以致侵欠;朝廷辄议蠲免,但旷荡之恩不足以劝善,致欠逋习以为常。不过……一直以来,朝廷对于逋赋的治理,到具体施行的时候,却总是没有那么简单……万历初,张江陵的清逋大计之所以能实施,多因三点,一是考成法,二是遥控巡按,三是罢蠲免这三策……”
“曹主事,你这说的也太委婉了吧?俺只是想知道都谁欠的,和欠了多少?欠账还钱,天经地义,顾虑那些有的没的,有用吗?俺也不想听你讲那么多,只把名单给俺就好了!”
曹主事一愣,又瞬间反应过来,连忙应道:“是是是,自然是有‘名单’。”
魏进忠的思路才是正常思路,只是为官者浸淫官场久了,总会把本来简单的事情变复杂,仿佛这才‘合理’。魏进忠才不管是哪个贵豪奸民猾胥,总之认准死理——欠了钱就该还。还有更重要一点,他是皇上身边人,能见着那种。
曹主事不再疑虑,又道:“所有名单都在下官脑子里存着,要不现在就说给魏爷听?”
“好,你说俺听……”
~2~
收账这事第二天已开始施行,
魏进忠头天就已命令朱灵均,不管谁,只要欠逋,核对清楚是谁,一律按欠账实数缴回。
起先朱灵均有些为难,魏进忠也不催,只是冷冷看着他道:“听说你收了个门人挺不错,很能干是吗?”
朱灵均一听此言,脸色大变,变得有些难看,“呃,是,(王)九玉他,确实能干……”
“哼,你好生想想……”
朱灵均只犹豫了一瞬,神情便恢复了正常,“魏爷,小的自当甘心拱您驱使,不会有丝毫异心!而且小的想到一个法子,不如这样办:凡拒交者欠五十两以上遣戍,百两者重辟,您看这样如何?反正您一句话的事儿,下面的弟兄们也好师出有名啊。”
魏进忠这才露出一丝满意,身体向后仰了仰,抬起下巴睨着他:“行啊,俺自会同督逋使交代一声,至于你这边儿,跟紧喽知道吗。”
“是是,小的明白。”
而从第一夜起,
苏州府就不再‘太平’。就像是魏进忠胡乱抓起一把棋子,也不分黑白就往棋盘上仍,掉在哪里是哪里,好好一盘和局就这么被绞得稀碎。
所谓不再‘太平’,从一个维度就足以解释,即访行的势力所及。好比保生社,一个家奴出身的创始人,通过奴变一跃而具有了相当的话语权,这是社会底层从来不敢想象的事情。
保生社顺应的是社会风气的转变,发展亦十分迅速。在城在乡,若贵若贱,千白成群,徒党日多一日,声势也日加一日。只是保生社并不会救苦救难。
朱灵均能在魏进忠几乎摧毁了保生社的骨干之后,依然能很快恢复,并且更加壮大,除了他的能力及识时务,多少还沾些时运。反正别地不说,苏州府八县,松江府四县,访行已几乎全部波及。
朱灵均家中账房里存着‘百事匣’,因里面分贮了城乡各区事款,又再次全部打开。其实他家中除了密晤之地的账房,还设有软监,用以圈逼和讲价。从第一夜开始,进出他家的各色人等,渐渐多了起来。
这些人在各访行中几乎都居领导之位,不全是家奴出身,也有公役差官、讼师儒生、豪绅恶霸等,彼此以同袍兄弟相称。他们不约而同都选择朱灵均家中出现,只为一个目的,名为追逋,实为收账。
魏进忠给了一个底数:一百八十万两,也就是苏松十二县辖区内,收账不低于一百,常镇两府不低于八十,如若不及,则由各访行首领补齐。天下逋赋,苏松十居其五,而一百八十万两,早就超过总逋的一半。
是夜,在慈悲桥西的吴县县衙里,知县曾汝召在后宅本已歇息,忽得仆人来报,不久,他便从后宅出来,匆匆赶到前面署衙。至天微明,曾汝召又从县衙出来,径直赶往府署所在的织里桥东。
凡官府每日皆在清晨署事,日入方散,所以曾汝召才匆匆出门,就是想在点卯前见太守周一梧一面,只是他本县每日的点卯恐怕就要错过去。
但这件事实在太过紧急,他又不得不同太守商量个对策才行。否则一旦失控,苏州恐将面临危机。
一炷香后,他在府衙的后堂议事厅见到了周一梧,面带焦急的曾汝召简单行礼后,便急着开口道:“太守,要出大事!”
周一梧端坐上首,双眼微闭,他安安静静听着曾汝召说话,一副巍然不动之色。
“那位要替朝廷督逋,可真会急之所急!殊不知‘民欠’并非民欠,小民有地不过数亩,税不过升斗,自非水旱灾害,田地荒芜,小民何至有逋?惟是胥役包侵,解役揽克,衙门书役阴没!除此就是宦裔素封之家倚势抗延,惟拖欠二字,故混附于小民……
“且看他又找何人来催逋,催逋如同催账,胥役能催自己?宦绅能催自己?最后还不是附于小民身上!欠五十者遣戍,百两者重辟,一百万呐,又有多少人因督逋而破家人亡?如此一来,真要出大事……
“万历二十年,应天巡抚刘应麒就是最好的佐证,他肩任劳怨,请旨查理,的确令人佩服。可结果呢?无端遭致流谤,抚吴七月,终是毁于一旦。他自己都说‘力不致逋而损国病民,非损民以益国’!他自丢官后,如今敢清查江南逋赋的巡抚巡按已是寥寥无几……”
“唉……”周一梧还是长叹一声,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曾汝召,“公爽啊,你说这些,我又何尝不知?而他又何尝不知!他尽招访行之流,这哪是催逋?完全是收烂账的架势。所图无非是高额分成,一百万则二十万到手,他会在意这‘账’是不是胥役宦绅的欠逋?”
“可是……”曾汝召还想开口。
周一梧却摇摇头阻止他,又苦笑道:“凡事都有双面,此次被他这么一折腾,说不定还真能收回积欠多年的逋赋,对朝廷对户部来说,倒也是件好事。再说,就算有人因此而弹劾,你觉得他魏进忠,会怕被人弹劾?”
他缓了缓,又换了一种语气,继续自嘲:“对于这个人,不怕你笑话,他自出动锦衣卫剿灭访行那晚,我就对他疑惑不解,不知这人究竟属于何种性儿?是太监性,还是官员性?是好还是坏?”
“那晚……”曾汝召似乎也记起什么,“是您和曹抚台带兵……都扑了空那晚?”
“哼,以为是……算了!不再说这些,”周一梧仿佛很不想回忆此事,又另道:“公爽你要问我有无办法,说实话,我暂时没想到,有啥办法能避免出事……”
“都说江南是滩难搅的浑水,”曾汝召也自嘲道,“这世上还真有敢搅此浑水之人!”
他急着来一躺府衙,却一无所获,曾汝召无奈只得返回县衙。
~3~
申时行自中秋后,从休休庵回到自家大宅。
几日后,他又接到翁少山的信,邀请他来东西山游玩。
洞庭两山,居太湖之中,归吴县所辖。虽然吴县、长洲附郭相同,但所辖各异,吴之所分辖,在西南二方,且多山少田,又半为大湖。登西山之巅览之,西望阳羡,北号昆陵,南负乌程,茫茫数百里水光接天。七十二峰峙立其中,若荡若浮,然湖盗凌风驾涛,最难控御,是以两山虽富饶天下,盗素染指。
水上人(湖盗)上岸之后,则聚族而处,久成巷陌。赘婿多外出经商,或开发圩田,家中并无多少剩余男丁壮劳,但编户依然苦于徭役。早在嘉靖十七年,当时知府立法编佥粮解,就均徭其数,一条鞭征充,然后费雇办役。
只是实际情况并没设想的那么好,东山人的境况并无多大转变。
翁笾(少山)虽年长于申时行,但两人相交甚厚。此次他邀人游玩,并未约在东山的园林,而是在西山的甪头。除了申时行,还邀了东山莫里王氏的王禹声,王鏊曾孙,万历二十九年,因疏劾太监陈奉激武昌民变,而被削籍回家。
甪头有座天后宫,离天后宫不远,有座庄园便是翁家的。申时行抵达翁家庄园,翁少山与王禹声早已等候多时。
“胡宁胡宁,”
一间平平无奇的瓦舍,与乡村里的农家房没有多大区别,但配上缔造翁家鼎盛商业帝国的春山公,便不再平平无奇,虽然表面上看着确实平平无奇。
申时行兴冲冲的来,一见到翁少山便直问:“少山,临清烧鸡,今日我专为此鸡而来。”
翁少山笑眯眯的看着他,半晌才回道:“汝默(字),不如我念首诗与你。”
“哦?”申时行顿感诧异,“少山怎的突然要念?诗?”
“咳咳,听好了,”翁少山一本正经念道,“不见芳颜久,仪容老更成。襟怀抱清气,洒落出真情。天寒适邂逅,握手如平生。曳月鲛绡薄,凌风鹤氅轻……”
申时行听到一半就已明白过来,表情一下拉垮:“少山,我今日可专程为吃鸡而来,您不会只送一首梅友诗就完了吧?”
“哈哈哈……”王禹声忍不住笑了,还是替翁少山解释两句,“不会啊,少山兄一开始不就说了‘胡宁胡宁’吗?”
“胡宁?”申时行歪头看看王禹声,又看看翁少山,“胡宁面?”
翁少山点点头,又解释道:“今天试试五虾吃法。”
“五虾?又多了什么?”
“虾油和虾露,如何?”
“听起来倒是不错……”申时行脸色这才好些,“算了,放过你。”
“好了,话不多说了,先烧水下面。”翁少山说完就吩咐早已准备好了的厨子。
爨室里很快忙碌起来,三人又趁此等待功夫,漫步去瓦舍四周转转。西山有很多千年古树,林壑尤美,翁家的山庄就掩映其间。
虽然翁少山以‘胡宁’封住申时行的嘴,可他似乎还记挂着,“少山,今日为何没有鸡吃?”
翁少山无奈笑了笑,说了实话:“不是我不想,而是那做烧鸡的厨子根本没空,成天在西中市的铺子里忙都忙不过来。”
“咦?你那铺子不是每日只限定五十只吗?为何还忙不过来?”
“还不是因那魏中使,”翁少山摇了摇头道,“他爱吃临清烧鸡,无奈拗不过他,只得破了这规矩将就他。”
“呵呵,”申时行笑了,他看了看翁少山,“这魏进忠,有些意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