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入夏。
南边楚朝灾民之火被几名狼子煽动的隐隐有燎天之势。
北荒却是迎来了百年未有的好年份。水草丰美,以往由于水源不接而沦落为最次一等的农田也一下子跃居甲字号肥田。
当日赵思迁一头撞碎的好像不仅仅是千里北芒山,还有楚朝的国运。
北荒军阀,隐隐有躁动之势。镇南王蒙双年初便已经请得皇命,节制整个北荒南廷之兵马。还兼具了北荒司农的公位,“掌管天下粮草运发”。
不过北邙书院的态度自然也是不愿见权臣掌兵,更不愿这大好年岁积攒的一点国力民力被这只想着挥师南下的匹夫白白糟蹋。
哪个地方的百姓过几年好日子都不容易啊。
于是派出一位监军对着那枚司农印一齐到了北荒南王亲驻的白龙城。
不识被人,正是那位不久之前得了圣人气数的谢宴,谢小二。
谢宴在很多年之后还会想起那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北邙书院院主将他找到了那座最是森然的正气楼。
世人往往只识得读书人和煦如春风的浩然之气,却不见荡涤天下如刀剑的森然正气。
楼栋古色古香,却不见如何装潢,一如读书人身上洗的发白的长衫一般。庭前一棵柳树,今年破天荒三月便抽出绿点儿。
柳,留也。这栋楼便是北邙书院位外出远游士子的临别之所。
圣人像居中堂高悬,被世人成为文章北岳的北邙书院主人杜拾遗手中拿着一封金贴,看到堂下恭敬站着的年轻人,缓缓说道:
“慷慨,可有胆量伴虎狼之侧?”
杜拾遗认真看过年轻人履历,家事普通却清白,虽是新进却已经是崭露头角。不然这般重要职责也不会将之找来。
陈星斗临终写就的那封绝笔信中,便曾提及此子心非凡,有一颗极难得之平常心。至于那什么天上书蠹下凡一说,除了几位学经的先生,他杜拾遗却是不当回事。
“先生可是指的南荒监军一事?”
大致有些猜到了这位老山主心中打算,谢宴也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山主手中那张金贴便应该是朝廷发往书院还未具名的上任文书。
“正是。”见此子聪颖至此,杜拾遗也是没有继续打哑谜。
此去凶险异常,若是那蒙双狼子野心难收,强行启衅开战,说不得便是拿朝廷派驻的监军祭旗。
“学生有上书批龙鳞被斩的,有穷经累牍累死的,却没听说有怕死的。”
谢宴事后已经知晓,那一日陈星斗以走马观花之法托付学问,个人因其质不同而各取其一。
暗暗合了圣人一句——因材施教而已。
策论学问却是传授给自己,那几位小师兄所取的却是诸如格物致知,养气功夫之类的学问。
自己这一辈子子基本上也就注定是劳碌命了。
但谢宴心中并不哀,各人有各人的命。儒家一脉最信的便是天命一说,既然圣人临终将一腔抱负策论托付给自己,自然也是不好辱没之。
那些著书立说、立人心、知天命的活计,便留给小师兄们吧。自己为他们争出一个太平世道也算事功一件了。
这些话,谢宴都没讲给杜师傅听,聪明人交谈,但真髓往往就在无言中。
杜拾遗拿出狼毫小笔,笔走龙蛇在那张空白金帖上写下了“谢宴”二字。
这名当日客仙斋中的小厮,没有经历科举,却终究步入了庙堂。
在北地自古未有之温暖春风中,谢宴一人一马,掉着一个书袋,便出了正气楼南下。
南楚,京城,张若失处。
兄嫂已经离京,前往南方老家说是“寻根”。张若失又回复了往日和猫儿一齐在街上饮酒的旧习。每日京城街上都能看到一大一小,打打闹闹。日子过的也算清闲。
但是这一日,在翰林院编修任上停滞数年的张若失,等来了一张没来由的委任圣旨,连李求乞事先都没有提醒过他。可见这应当是老皇帝越过中书省直接发的折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翰林院编修张若失,候补御史台缺。钦此。”
宣旨之人为大内一颇有名声的大黄门长荣,细长的太监音毕,当即扶跪拜在地的张若失起来,亲切说到:“倒是恭喜世子出仕了。”
张患得散尽一身气运,倒是为弟弟换取了一个功名。但这也意味着张若失此生终究是成了楚朝臣子。
次日,身穿一身崭新朝服的张若失第一日去当差,便以御史候补的身份辱骂了本部御史。
这还得从张若失的身份讲起。别人怵你北越势大,这一群御史却是偏偏找权臣麻烦的主。传闻多年前新朝初定,便有以进士观政胆敢辱骂开国功臣,如日中天得了李求乞。最后也只是落了个罚俸三月,离京候补的责罚。
后来约莫是朝野上下都淡忘了此事,便被吏部几位大人,连同御史台几位管事的,偷偷迎回京城,当了个山不露水不显的闲官。只等李求乞老死过世,那么这便是一把神剑,能够将李求乞连同其后继之人一同清算。
你李求乞不是权倾朝野,将中书省六部,都察院,御史台都要收入麾下吗?
看这群要名不要命的清流骂不骂你就完了。
看着每逢初一十五便一同进上来的弹劾折子,李求乞也是哑然失笑。这些他倒是也不会节流,但就算呈交皇帝,这些折子也皆是一齐封存,如泥牛入海、
不过哪日他李求乞有不臣之心,这些折子倒是会派上用场。
而张若失,即是北越世子,更是李求乞亲口承认的关门弟子。拿不来李求乞出气,那你张若失还想在这御史台讨到好儿?
文人打架吵架往往与市井之中无异,甚至更难听。听着一位御史,一位御史候补的骂爹骂娘,粗鄙之语不断,御史中丞也只好出来当和事佬,然后将两人分往不同衙门口,使之尽量少共事。
没办法,这看似芝麻绿豆一般的御史候补,莫说一个御史中丞,整个王朝都没几人惹得起。而这名名为钱坚的御史,则是出了名的愣头青,今日事情闹大,说不得第二日弹劾御史中丞与中书省私下勾结,暗通北越的折子说不定就成堆递上去了。
如今南楚朝堂之上,公卿相互攻讦倒是变少了。不多的朝会也都是商量如何应对南北方引而不发的叛乱局势。
张患得和边婴已经南下到了冀州边境。有金牌在身,倒是不必担心有关卡阻拦。
不过此时的张患得一身体魄尽失,与寻常男子无异。要真遇到什么仇家,只能靠边婴五转境界撑着。
面色苍白的张患得却丝毫不减马速,在栈道上畅快狂奔着。边婴紧紧跟着,似乎生怕这位少爷从马上跌落。
张患得坐下那匹黑马与为张福拉扯的龙血大驹系同一品系,日行千里而不辍。边婴那匹枣红马也是一等一的名马。二马呼啸,纵是虎狼也不敢近身,倒是惹来众多不开眼的江湖人士窥探。
这似是带着侍女出门游玩的富家子弟,在这群亡命徒眼中无疑是两匹肥羊。
冀州传闻被豫州皇庭吸取了千年气运,自古武夫不出三转,大儒难以出齐家境界。外界高手到此亦会被压制境界。很难想象,幅员如此广阔的一州之地,苦苦压制了这么多年。
之前张患得在京城散尽气运,便显然是复苏了当地气运。
这一州的读书人与武夫倒是真真印证了一句古话,祖荫蒙蔽。
祖上不知多少代的福运被压制,最终在这一带反哺后人,几乎可以看到,几十年后,这里成为天下九州之首的样子了。
夜晚,两人在一家店子打尖。赶路途中,倒也只能寻到这等小客栈落脚了。
二人同房,但始终没有逾矩。张患得需要人贴身侍候,保护。在武禁尚未完全打开的豫州,边婴却也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了。
店中并未见男主人,只有一名老板娘坐在柜上。老板两中人之姿色,倒也风韵犹存,一股干练劲儿。店铺伙计有时会用不容察觉的眼神偷偷瞟上两眼,但马上会迎来老板娘凌厉目光。
店中此时没有几桌客人,却又一名身着长衫,站着喝酒的读书人十分惹眼。张患得听旁人闲聊,倒也了解一二。这从十六岁考到二十六岁,却始终因为当年一句“中下胥吏之资”而不第的书生,这几日也不知发了什么横财,日日来这店铺喝酒,偶尔还会点上小菜,自饮自酌。
要知道这人往日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主儿啊。
张患得边婴相视一笑,这一进冀州便遇上一位祖上阴德身后之人。
两人点上酒菜,叫到房中,准备吃了喝了歇息。却不知此刻门外有喧嚣声音响起。
一伙兵卒进入酒店,显然是这镇子上驻守的士兵。却不是是哪一军镇派过来的。奉了李求乞手令,天下各军镇都是到了这从来无外州兵勇驻扎的地方安顿下来。
毕竟这气运反哺,此地尤盛,不能让好事都给这冀州一方占完啊。